“逐浪号”缓缓驶入定海港时,卡穆酋长伫立船头,那双惯于审视丛林与海浪的锐利鹰目,第一次显露出了近乎失神的震动。与他同行的三位山鹰部长老,更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木杖或骨饰,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这……便是盘州?这便是那个数月前,还与他们一样充斥着部落仇杀、被海蛇部盘踞的蛮荒大岛?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道蜿蜒雄浑的青色城墙,如同巨蟒盘踞,将一片广袤土地牢牢护佑其中。城墙之上,哨塔林立,隐约可见身着统一服饰、器宇轩昂的墨羽卫兵巡弋的身影。港口区,巨大的青石栈桥坚固异常,数艘形制各异、远比他们部落独木舟庞大精巧的海船井然有序地停泊着,桅杆如林。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穿着各色服饰的人们——有墨羽人员,有中原移民,亦有归附的土着——正忙碌地装卸、运输,号子声、指挥声、车轮碾过平整石路的辘辘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与效率的、他完全陌生的乐章。
没有想象中的混乱与破败,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秩序与蓬勃的活力。
塔雅站在父亲身边,尽管已从青鸾口中听过描述,亲眼所见时,依旧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兴奋与难以置信的光芒。她用力握了握拳,低声道:“阿爹,你看……”
卡穆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城墙,那港口,那人群。作为一部酋长,他太清楚要在一片蛮荒中建立起如此规模的城池与秩序,需要何等可怕的力量与手段。
登岸之后,震撼接踵而至。
引路的墨羽人员态度恭敬,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他们行走在定海城宽阔平整的街道上,脚下是碎石混合灰泥夯实的坚实路面,两侧是开挖整齐、水流清澈的排水明渠。街道两旁,屋舍俨然,虽不及长安繁华,却功能分明。工坊区内传出有节奏的敲打声与织机嗡鸣,空气中弥漫着新木与铁器、染料混合的气息。市集里人声鼎沸,来自海外与本土的物产琳琅满目,交易的人们神色坦然,甚至能看到归附的土着用刚学会的简单汉语与商人讨价还价。
他们被引至一处挂着“医馆”牌匾的屋舍外,正巧见到一名墨羽医士在为一名抱着孩童的土着妇人诊治。那医士手法娴熟,态度温和,与部落中祭司跳神驱邪的场景截然不同。不远处,一座稍大的屋舍内传来孩童朗朗的读书声,教授的是他们完全听不懂,却感觉异常规整优美的语言。
更让卡穆内心受到剧烈冲击的,是城外的田野。原本应是杂木丛生的土地,被开垦成整齐的方块,引来的溪水通过人工沟渠欢快地流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茎叶肥厚的作物(番薯)在田间茁壮生长,长势之好,远超他们部落刀耕火种出来的任何谷物。
一位墨羽司田郎正在田边指导几名归附的土着,卡穆忍不住走上前,抓起一把黝黑湿润的泥土,又指了指那长势喜人的作物,喉咙有些发干地问:“这……这是什么?怎能长得如此之好?”
那司田郎认得他是贵客,客气地解释了一番作物的来源、习性及耕作之法。卡穆听着,看着,心中翻腾不已。他想起自己部落族人时常面临的饥馑,想起为了争夺一小片猎场或贫瘠土地而流下的鲜血……与眼前这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的景象相比,山鹰部世代遵循的生存方式,显得何其原始、何其脆弱!
一路行来,最初的警惕与怀疑,早已被这全方位的、实实在在的冲击所取代。三位长老沉默着,眼神复杂,时而惊叹,时而茫然,时而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与……一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向往。塔雅则显得异常活跃,不停地向引路的墨羽人员询问着各种细节,眼中充满了对这片新天地的好奇与渴望。
卡穆酋长抚摸着路边一株新植树木光滑的树皮,抬头望向定海城中心那飘扬着的、绣着奇异星辰羽纹的墨羽旗帜,心中第一次对“力量”二字,有了超越肌肉与兵刃的全新认知。这是一种能够改天换地、塑造秩序、甚至……引导人心的力量。他原本坚定的、固守部落传统的心思,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并入这样的秩序,对山鹰部而言,究竟是福是祸?他需要好好思量,更需要亲眼见到那位执掌这一切的、名为东方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