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的钟声悠远,在夏日午后的热风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住持引着李治,穿过古木参天的庭院,走向早已预备好的、位于寺院深处的一处精舍禅房。此地显然经过精心打理,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案上设着素雅的瓷瓶,插着几枝新采的莲蓬,为这满室檀香增添了一抹清苦的生机。
李治于主位落座,内侍悄无声息地布上宫中带来的御用香茗。住持与几位寺中有德望的老尼陪坐下首,神情恭谨,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惶惑。天子突然驾临这皇家寺院,虽名目正当,却总让他们这些方外之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近日天旱,朕心甚忧。感业寺乃清修净土,在此祈福,或能更近天听。”李治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声音平稳地开启话头,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扫过侍立在门边角落,负责添水奉物的几名低阶女尼。那道青灰色的身影,果然在其中,依旧低垂着头,如同静默的影子。
住持连忙合十应答,言辞恳切地表达着寺众为国祈福的诚心。李治耐心听着,偶尔颔首,心思却如同被蛛丝牵引,总落在那角落。他注意到,即便是在这无人注目的位置,她的站姿依旧挺拔,并非僵硬,而是一种松而不垮、柔而不弱的仪态,仿佛那身粗布僧袍之下,蕴藏着不曾被磨灭的韧性。
问过几句寺中日常与祈福准备事宜后,李仿若随意地将话题引向众尼本身。“朕观寺中诸位师太,皆是有向佛之心,甘守清规。不知日常起居,可还妥帖?若有短缺,住持当如实禀来,朕必不会令清修之人受苦。”
住持自是感激涕零,连称皇恩浩荡,寺中一切安好。李治的目光,终于堂而皇之地,带着几分帝王的“关切”,落向了门边那几人。“尔等入寺修行,摒弃红尘,亦是不易。可还习惯寺中清苦?”
被天子目光扫及,几名女尼愈发紧张,头垂得更低,嗫嚅着回答“习惯”、“谢陛下关怀”。轮到那最末的身影时,她依着礼数,上前半步,依旧垂首,声音却清晰地响起,不高不低,恰似玉磬轻击,在这略显沉闷的禅房里荡开一丝清越:
“回陛下,寺中清静,正是修行之所。粗茶淡饭,可养身;青灯古佛,可明心。劳陛下垂询,贫尼等感激不尽。”
是她!
这声音……褪去了几分少女的清脆,添了几分沉静与疏淡,如同被山泉洗过的玉石,温润中透着凉意。可那语调里的从容,那份即使在卑微处境中也不失的镇定,瞬间与李治记忆中那个在深宫角落里,与他有过短暂交谈的才人身影重合起来。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住她。她恰在此时,因着回话的礼数,微微抬起了头。
一张清减了许多的脸庞,昔日尚存的些许圆润已被清晰的轮廓取代,肌肤是长居室内的白皙,却并非病态,反而更衬得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最触动李治的,是那双眼睛。不再是记忆中偶尔流露迷茫或谨慎的眸子,而是两潭深幽的静水,波澜不惊,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雾,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得干干净净。那里没有怨怼,没有乞怜,甚至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激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以及一种……近乎洞察的了然。
就在她抬头、目光与他相接的刹那,李治锐利的视线捕捉到了她僧袍宽大袖口因动作微微滑落时,露出的左手腕内侧——一道浅粉色的、已然愈合却依旧明显的旧疤。
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李治的心口。
那是……那一年寒冬,他得知她在掖庭宫处境艰难,受人克扣,连取暖的炭火都短缺。他心中怜惜,却又不能明着相助,只得寻了个由头,自己悄悄将一个精巧的铜手炉送去。后来听闻,她就是在接过那手炉时,被监管的嬷嬷发现,争执推搡间,手腕不慎被炉壁烫伤……
往事如潮水般轰然涌上心头。那个冬夜,他站在冰冷的宫殿廊下,看着她收到手炉时的些许慰藉,心中既有隐秘的满足,更有身为晋王却无法明言庇护的无力。而那道疤痕,便是那段过往无声的证物,刻在她的身上,也刻在他的记忆里。
李治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和那道刺目的旧疤,喉结微动,将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压下。他转向住持,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如此便好。修行之人,心静为上,物质倒是其次。”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因这短暂的对视和那道旧疤,已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她变了,变得更加沉静,也更加难以看透。而这变化,如同最烈的酒,反而催生了他更强烈的、想要了解和靠近的欲望。这禅房一隅,因她的存在,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滞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