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鎏金兽首香炉吐着清雅的龙涎香,却驱不散弥漫在君臣之间的沉闷气息。日影西斜,将殿内柱子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此刻李治心头的滞重。
他端坐御座,面前紫檀木大案上,摊开着关于晋州等地春旱的紧急奏报。下首,太尉长孙无忌、尚书右仆射褚遂良等几位重臣分坐两侧,个个面色凝重。
“陛下,” 长孙无忌须发已见斑白,但声音依旧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晋州春旱,关乎今岁粮赋,更关乎民心稳定。老臣以为,当立即遣得力干员,开仓放粮,稳定民心,同时严令地方官吏组织百姓抗旱保苗,不得有误。”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仿佛每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容反驳的定论。那姿态,与其说是建言,不如说是宣告。
李治指尖轻轻敲击着奏疏的边缘,沉吟片刻,开口道:“太尉所言甚是。只是,开仓放粮,需核定数额,选定人选,更要严防胥吏从中盘剥。朕以为,或可命御史台遣人随行监察……”
他话未说完,褚遂良便接口道:“陛下仁心,虑及细处,实乃万民之福。然监察之事,自有章程可循。当务之急,是速定人选,拨付粮秣,迟则生变。长孙太尉久历世事,经验老道,所提方略已是周全。陛下年轻,于此类实务或尚有未逮之处,当多听老成之见。”
这话听着恭顺,实则绵里藏针。一句“陛下年轻”,一句“多听老成之见”,便将李治刚刚萌芽的、想要更深入参与和掌控赈灾过程的意图,轻飘飘地挡了回去,还顺带强调了他们这些“老臣”不可或缺的地位。
李治看着褚遂良,又看向微微颔首、一副理所应当模样的长孙无忌,心头那股熟悉的、被无形绳索捆绑的感觉再次浮现。他们是辅政重臣,是他的舅父,是贞观旧勋,于国于家,功勋卓着,他理应敬重、倚仗。可这份倚仗,如今却越来越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让他每一次试图表达己见,都显得如此艰难。
他想起父皇李世民在世时,虽也重用这些能臣干将,但乾坤独断,气吞万里,何曾受过这般掣肘?为何到了他这里,便总是“陛下年轻”、“当多听老成之见”?
殿内的光线愈发昏暗,内侍悄无声息地点亮了宫灯。跳跃的烛光映照着长孙无忌沟壑纵横却威严不减的脸庞,那每一道皱纹里,似乎都刻满了资历与权力。李治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舅父辅佐之情、治国之能的感念,更有对其日益专权、几乎视自己为需时时提点之幼主姿态的深恶痛绝。
他需要他们。大唐的江山需要这些柱石老臣来稳定。可他又无比渴望,渴望能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治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不是永远活在父皇的阴影和舅父的羽翼(或者说,枷锁)之下。
“既如此,” 李治终是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便依太尉所言,即刻拟旨,着户部、工部协同办理,务必尽快将赈济事宜落实下去。”
“陛下圣明。”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人齐声应道,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这本就是预料中事。
君臣又议了几件其他政务,待到诸臣告退,殿内重新恢复寂静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李治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身影被拉得更长,融入了渐浓的夜色里。案头那盏孤灯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却照不亮那深处的重重迷雾。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
这巍巍紫宸,这九五尊位,何时才能真正由他,李治,来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