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的初春的寒气,似乎独独绕开了长安。太极宫内,虽仍是朔风凛冽,却难掩一股因北疆捷报而蒸腾起的炽热气氛。
“捷报!北伐大捷!”
“前军总管薛礼,奇袭响石谷,阵斩敌酋咄吉,焚其粮秣,俘获无算!”
“李司空大军已对阿史那啜部形成合围之势,漠南指日可定!”
一道道洋溢着兴奋之情的声音,在巍峨的宫殿间传递,最终汇入两仪殿内。李世民端坐于御座之上,手持由李世绩亲笔书写、以六百里加急送至的详细军报,威严的面容上难得地露出了畅快而欣慰的笑容。
“好!好一个薛仁贵!朕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洪亮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勇冠三军,智勇双全!响石谷一役,打出了我大唐的威风!李司空用兵老辣,合围之势已成,阿史那啜此番在劫难逃!”
殿内侍立的文武重臣,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亦纷纷面露喜色,出声附和。北伐顺利,国威远扬,边患有望肃清,这无疑是送给新年最好的贺礼。一时间,殿内充满了对薛仁贵的赞叹,对李世绩运筹的钦佩,以及对大唐兵锋之盛的由衷自豪。
然而,在这片几乎是一边倒的欢庆声中,端坐于御座左下首,身着太子冠服的李治,心情却远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喜悦。
他同样为前线将士的英勇、为战事的顺利感到高兴。薛仁贵是他父皇一手简拔于行伍,其成功印证了父皇的知人之明,也巩固了大唐的边疆,于国于家,皆是喜事。但,随着军报一同悄然送入他东宫,来自北伐军中某些与他关系密切的将领的私人信函,却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影。
信中的内容,与朝堂上公开的捷报基调略有不同。除了描述战功,更多了几分对战局顺利得“不同寻常”的私下议论。
“……阿史那啜部抵抗之微弱,与其左厢主力之名实不相符,各部号令不一,士气低落,仿佛未战先溃……”
“……军中偶有流言,称漠南草原早有‘白魔鬼’活动,专袭薛延陀游骑粮草,其行事诡秘,手段狠辣……”
“……末将曾亲见被焚毁之敌营,其痕迹……不似寻常交战所致,倒似经高手精密策划之突袭破坏……”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冰冷的雪片,一点点落在李治的心湖上。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名字——东方墨。想到了那个神秘而庞大的组织——“墨羽”。
是了,唯有先生,唯有他那隐藏在帝国阴影下的力量,才能如此悄无声息地深入敌境,才能在唐军大举压境之前,便已将敌人的筋骨悄然打断!薛仁贵的赫赫战功,李司空势如破竹的合围,其背后,竟都有着“墨羽”无形之手推动的影子!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李治胸中翻腾。既有对东方墨算无遗策、手段通天的深深忌惮——这股力量若用于辅佐,自是国之利器;若怀有异心,则必是倾国之祸!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紧迫——自己身为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面对如此影响国战的巨大力量,竟只能通过私下渠道略知一二,无法掌控,甚至无法明言。这种被排除在核心秘密之外的感觉,让他极不舒服。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御座上的父皇。父皇此刻正与长孙无忌低声交谈,脸上带着胜利者的从容。父皇……他是否知晓“墨羽”在此战中的作用?他是默许,还是……亦被蒙在鼓里?若是后者,那东方墨及其力量,未免太过可怕;若是前者……那父皇与东方墨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自己这个太子,在其中又处于何种位置?
“太子,”李世民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李治的思绪,“对此番北伐战事,有何看法?”
李治心中一凛,立刻收敛心神,起身恭敬回道:“回父皇,薛将军骁勇善战,李司空调度有方,王师所向披靡,此乃父皇天威浩荡,将士用命之功。儿臣以为,当借此大胜之机,彻底平定漠南,以绝北疆后患。”他回答得中规中矩,既表达了欣喜,也展现了储君应有的见识。
李世民点了点头,看似满意,但深邃的目光在李治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中读出些什么。“嗯。漠南之事,李司空自有方略。不过……”
他话锋微微一转,虽未明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战事顺利固然可喜,然此番薛延陀左厢败退之速,倒也颇耐人寻味。治儿日后参详政事,于军国大事,除明面战报外,亦需多思一层。”
李治心头猛地一跳,父皇此言,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垂首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当细细体会。”
朝会在一片对胜利的憧憬中结束。但步出两仪殿时,李治的心头却比来时更加沉重。阳光照射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他却觉得那光芒之下,隐藏着无数看不清的暗流。北疆的捷报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朝堂,却也震动了东宫,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未来要驾驭的,是一个何等复杂而庞大的帝国,而在帝国的阴影中,还潜藏着一条能左右局势的巨龙。
他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要穿越千山万水,看到那片冰天雪地的战场,更看到那隐藏在战场迷雾之后的青衣身影。
“先生……你究竟,意欲何为?”他在心中无声地问着,脚步不自觉地,又一次转向了那个深宫中,能让他纷乱心绪稍得安宁的偏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