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安,太极殿。
寅时刚过,天色未明,重重宫阙尚沉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寂静之中。然而,太极殿内早已灯火通明,文武百官依序肃立,鸦雀无声,唯有殿角铜漏滴答,规律地计量着时间。太宗皇帝李世民端坐于丹陛之上的龙椅,冕旒垂落,遮住了部分面容,只露出一双深邃平静、不怒自威的眼睛,扫视着殿下的臣工。今日乃是常朝,本应商议日常政务,但一股莫名的压抑感,却悄然弥漫在庄严的大殿之中。
就在朝会进行过半,户部尚书正奏报今岁漕运事宜时,一阵极其突兀、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如同利刃般划破了皇城的宁静,也撕裂了太极殿内表面的平静!
“八百里加急——!安西军报——!”
“八百里加急——!边关告急——!”
呼喊声带着血沫般的嘶哑,由承天门外一路传来,穿透重重宫禁,直抵殿前!殿内百官顿时一阵骚动,纷纷侧目望向殿外。侍立在殿门外的金吾卫将军脸色一变,快步出殿查看。
只见承天门外,一名驿卒打扮的军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一匹口吐白沫、浑身汗湿如洗、已然力竭倒地的骏马旁挣扎起身。他满身尘土,甲胄歪斜,嘴唇干裂出血痕,唯有一双眼睛因极度疲惫和某种惊惧而布满血丝,却死死盯着太极殿的方向,手中高高举着一枚插着三根染血雉羽、封漆为紧急军情的铜管。
“安西都护府!裴行俭大人八百里加急军报!西突厥乙毗咄陆率数万铁骑犯边,白水城危在旦夕!”那驿卒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出声,随即再也支撑不住,瘫软下去,被抢上前来的侍卫扶住。
那枚象征着十万火急、可畅通无阻直抵御前的铜管,被金吾卫将军亲自接过,脚步匆匆,神色凝重地捧入大殿。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铜管上,仿佛它能喷吐出西域的烽火与血腥。
内侍接过铜管,验看封漆无误,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启,将其中一卷帛书取出,恭敬地呈送至御前。
李世民接过军报,展开。他阅读的速度并不快,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但离得近的几位重臣,却敏锐地察觉到陛下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几分。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翻阅帛书的细微声响。
良久,李世民缓缓放下军报,目光扫过殿下众臣,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众卿,安西急报。乙毗咄陆,反了。”
他简略转述了军报内容:突厥大军突袭,烽燧尽燃,前线戍堡多有陷落,裴行俭正率军依托白水城一线节节抵抗,然敌众我寡,形势危急,恳请朝廷速发援兵。
一言既出,满朝哗然!
“陛下!”英国公李积第一个出列,声若洪钟,这位沙场老将须发皆张,眼中迸射出锐利的战意,“突厥狼子野心,竟敢犯我天威!臣请陛下即刻下旨,发陇右、河西精骑,汇合安西兵马,由臣统领,出塞迎击,定要那乙毗咄陆匹夫有来无回,悬首槀街,以儆效尤!”他言辞激烈,主战之意坚决。
“陛下,臣以为不可!”中书令温彦博紧随其后出班,他神色凝重,语气沉稳,“李公忠勇可嘉,然兵者,国之大事。乙毗咄陆此番倾巢而来,其势正盛。我大军远征,粮草转运艰难,西域地形复杂,易中埋伏。更何况,吐蕃虽表面和亲,其心难测,若见我大军西调,趁机寇边,如之奈何?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严令裴行俭谨守要隘,挫敌锐气,同时遣能言善辩之使,斥责乙毗咄陆背盟,或可联络其敌乙毗射匮,使其内乱自解。此乃万全之策。”
“温相此言差矣!”又一名武将出列反驳,“防守?待到城破人亡,何谈挫敌锐气?唯有迎头痛击,方能彰显大唐国威,震慑四方宵小!至于吐蕃,遣一偏师监视即可,岂能因噎废食!”
“李将军岂不闻‘骄兵必败’?乙毗咄陆正是欲激我出战!我军劳师远征,若有不慎,损兵折将,动摇国本,谁人能担此责?” “难道坐视边民遭屠戮,疆土被蹂躏,便是为国本着想吗?”
一时间,太极殿内争论再起,主战派与主和(或曰谨慎)派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文臣多虑及国力消耗与潜在风险,武将则力主以雷霆手段维护帝国尊严与边疆安定。
李世民始终沉默地听着,目光偶尔掠过激烈争论的臣子,偶尔停留在殿外那似乎仍未散去的烽烟印记上,手指无意识地在龙椅扶手的螭龙雕刻上轻轻敲击。他深知李积之勇,亦明白温彦博之虑。西突厥内乱本是大唐契机,如今乙毗咄陆行此险招,是狗急跳墙,还是另有倚仗?吐蕃的动向确实令人担忧,安西都护府的兵力能否支撑到援军抵达?
他脑海中飞快地权衡着利弊得失,西域的舆图、将领的面孔、国库的收支、四方的局势……无数信息在他心中交汇、碰撞。作为帝王,他的决策关乎万千生灵,关乎帝国气运。
争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御座,等待着天子的最终决断。李世民缓缓抬起眼,深邃的目光扫过全场,那目光中不再有丝毫波澜,只剩下一种沉淀了无数风雨的冷静与决断。
“传朕旨意。”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