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小院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寂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王五带回的消息既带来了希望,也增添了变数。
苏家商队明日辰时初刻从南门出发,共计大小车辆二十余乘,护卫、伙计、脚夫加起来近百人。带队的三少爷苏文康,确是苏家旁支,因其父早逝,在家族中不甚得志,平日颇有些怀才不遇的怨气,喜好结交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尤爱附庸风雅,收藏古籍字画。此次带队南下泉州,对他而言是个难得的表现机会,故而颇为重视。
“苏文康……不得志,好风雅,重此次机会。”楚骁在黑暗中咀嚼着这些信息,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这是个有欲望、有弱点,也可能有合作空间的人。”
“将军是想直接与他摊牌?”沈燕有些迟疑,“风险是否太大?若他转头将我们卖给陆家或韩昀,岂不……”
“直接摊牌是下策。”楚骁摇头,“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主动’帮助我们,并且觉得这笔交易对他有利无害,甚至大有裨益。”
他沉吟片刻,对王五吩咐道:“你再去一趟,务必在天亮前,弄清楚苏文康今晚确切的下榻处,以及他明早出发前可能会在何处用早饭。还有,找机会看看他随行携带的行李中,是否有特别珍视的书籍或画轴。”
王五领命,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楚骁则转向沈燕:“燕儿,我们需要准备一份能让苏文康动心的‘见面礼’。”他顿了顿,“我记得,你擅长临摹古籍笔迹?”
沈燕点头:“略通一二,将军需要我仿制何物?”
“不必仿制,只需在一张空白信笺上,用类似古籍的隶书,工整地抄录一段话。”楚骁眼中精光一闪,“就抄《孙子兵法》‘用间篇’中的几句:‘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落款处,用一枚闲章,刻‘隐泉山人’四字即可。”
沈燕虽不解其深意,但见楚骁成竹在胸,便不再多问,立刻借着微弱的月光,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凝神屏息,开始书写。她功底深厚,不多时,一段古朴雅致的隶书便跃然纸上,墨迹未干,更添几分古意。楚骁又让她取出一块普通玉石,用随身小刀飞快地刻下“隐泉山人”四字,蘸了印泥,盖在落款处。
一切准备就绪,天色已蒙蒙亮。王五也恰好返回,带来了确切消息:苏文康并未住在苏家大宅,而是住在城南离货栈不远的一处别院里,明早出发前,他习惯在别院附近的“清风楼”用早点。
“好!”楚骁精神一振,“就是现在!王五带路,我们去‘拜访’一下这位苏三少爷。”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楚骁、沈燕在王五的引领下,避开巡夜的更夫和兵丁,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苏文康下榻的别院后墙。别院不算大,守卫也远不如陆府森严,只有两个门房在打盹。
王五如同壁虎般攀上墙头,观察片刻后,向下打了个安全的手势。楚骁和沈燕也利落地翻墙而入,根据王五事先摸清的路线,直扑主卧室。
卧室外间有个小书房,烛火早已熄灭,借着透窗的微光,可见书架上摆满了书籍,桌上摊着些账本和信笺,显是苏文康睡前还在处理事务。楚骁目光扫过,迅速锁定了一个放在多宝格上的紫檀木画匣。
他轻轻打开画匣,里面是一幅卷轴。展开一看,是一幅仿倪瓒笔意的山水,画功尚可,但绝非名家真迹,上面却有苏文康大量的题跋和收藏印,显是其心爱之物。
楚骁微微一笑,将沈燕写好的那张信笺,小心地夹入了这幅画轴的卷首内侧,既不显眼,又很容易被发现。做完这一切,他将画轴恢复原样,放回匣中。
然后,他并未离开,反而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书房的主位上,示意沈燕和王五隐入帷幕后的阴影中。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黎明到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卧房内传来窸窣的起床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披着外袍、睡眼惺忪的苏文康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准备到书房洗漱更衣。
当他走到书房门口,猛地看到黑暗中端坐着一个人影时,吓得魂飞魄散,哈欠硬生生憋了回去,差点惊叫出声。
“苏三少爷,早。”楚骁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你……你是何人?!怎会在此?!”苏文康惊骇后退,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防身,声音颤抖。
“鄙人萧远,特来与三少爷谈一笔生意。”楚骁不慌不忙地说道,甚至拿起桌上的火折子,点亮了书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平静而深邃的面容,也照亮了苏文康惊恐未定的脸。
“萧……萧远?”苏文康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随即想起近日城中风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你就是那个被韩公子追查的北地商人?!你好大的胆子!来人……”
“三少爷若想惊动外人,尽管喊。”楚骁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不过,在人来之前,不妨先看看这个。”他伸手指了指那个紫檀木画匣。
苏文康将信将疑,颤抖着手打开画匣,拿出画轴,一展开,那张夹在里面的信笺便飘落下来。他捡起信笺,看到上面的字迹和内容,尤其是那“隐泉山人”的印章,瞳孔骤然收缩。
“这……这是……”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楚骁,“你怎么会有隐泉山人的墨宝?!此人乃是前朝一位隐逸的兵法大家,其真迹早已失传,我只在古籍中见过记载!你……”
楚骁微微一笑,他自然不知道什么隐泉山人,只是根据苏文康好风雅、尤爱兵法的特点,随口杜撰了一个名号,并用《孙子兵法》中的名句来增加可信度:“山人已逝,遗泽犹存。此笺乃机缘巧合所得,知三少爷雅好此道,特来相赠,以为见面礼。”
这份“投其所好”的礼物,瞬间击中了苏文康的软肋。他对楚骁的恐惧和敌意,一下子被巨大的好奇和渴望所冲淡。他紧紧攥着那张信笺,仿佛握着稀世珍宝,声音也缓和了许多:“萧……萧东主,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很简单。”楚骁直视着苏文康的眼睛,“我想借三少爷的商队,出南门,离开庐陵。”
苏文康倒吸一口凉气:“你可知现在全城都在搜捕你?韩昀是京城来的贵人,陆家也……我若帮你,一旦事发,我苏文康前程尽毁,甚至性命不保。”
“风险自然有。”楚骁坦然道,“但回报,也同样丰厚。三少爷在族中不得志,此次南下泉州,想必也是想做出成绩,以求扬眉吐气。若你助我,我萧远可承诺,将来必十倍报之。别的不说,西北的皮毛、骏马、乃至西域的奇珍,我都有渠道,可助三少爷开辟一条利润远超寻常丝绸瓷器的商路。此外……”他压低了声音,“我或许还能提供一些……关于如何在这乱世中,让自己更有分量的‘建议’。”
楚骁的话语充满了诱惑力。商路利润是实实在在的,而后一句关于“分量”的暗示,更是戳中了苏文康内心深处对权力和认可的渴望。他看看手中珍贵的信笺,又看看眼前这个气度沉稳、身处险境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商人”,内心剧烈挣扎。
窗外,天色越来越亮,远处传来了鸡鸣声。
时间不多了。
苏文康额头渗出细汗,半晌,他一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好!我帮你!但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而且,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成交。”楚骁伸出手。
苏文康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与楚骁击掌为誓。
“你和你的人,立刻扮作我新招募的护卫和账房。我会给你们准备好身份牌和衣物。辰时初刻,商队准时出发,你们混在队伍里,没有我的信号,绝不能轻举妄动!”苏文康快速吩咐道,既然做了决定,他反而显露出几分干练。
“一言为定。”
当第一缕晨曦照进书房时,楚骁三人已经换上了苏家商队护卫和伙计的服装,身份牌也挂在了腰间。苏文康看着眼前仿佛脱胎换骨的三人,尤其是楚骁,即使穿着普通的护卫衣服,那股隐而不发的气势依然令人心折。
他心中暗暗祈祷,自己这一步棋,究竟是福是祸?
辰时初刻,苏家商队的车马在南门内集结完毕。韩昀派来的眼线混在人群中,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面孔。当看到商队中那几个陌生的护卫和账房时,眼线眉头微皱,但看到带队的是苏家三少爷苏文康,而苏文康正与城门守将熟络地打着招呼,塞过一小锭银子后,守将只是随意看了看车队,便挥手放行。
车轮滚动,庞大的商队缓缓驶出庐陵城南门。楚骁骑在一匹普通的驮马上,低垂着头,跟在苏文康的马车旁,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来自韩昀眼线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直到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庐陵城的喧嚣与危险暂时隔绝,楚骁才微微抬起头,望向南方广阔的天空。
庐陵这一关,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但前路漫漫,江南的水,他方才蹚过了第一道湾。下一个目的地,又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