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冲那含怒射出的弩箭,并未能创造奇迹。贺鲁身边一名魁梧的护卫猛地举起包铁盾牌,“铛”的一声脆响,弩箭被重重弹开。
“杀光他们!”贺鲁脸上的戏谑化为狰狞,猛地挥手。
霎时间,万箭齐发!
密集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覆盖了整个黑石坳底部和韩冲所在的东面箭塔区域。
“举盾!找掩护!”韩冲在箭塔上狂吼,同时猛地压下身边一名战士。狄人的箭矢噼里啪啦地打在木制箭塔上,深深钉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塔下负责牵制的老拐小队也瞬间被箭雨笼罩,惨叫声顿时响起,顷刻间便有数人中箭倒地。
坳底更是人间地狱。侯三和战士们拼命将同罗部的妇孺护在身后,用身体和抢来的皮盾抵挡箭雨。但狄人占据了绝对地利,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根本防不胜防。
“啊!”一名战士为了保护一个孩子,身中数箭,踉跄倒地。
“妈的!跟你们拼了!”侯三眼睛赤红,捡起狄兵的长弓,凭借精准的箭术,连珠发射,竟也射倒了坡上两名狄兵,但立刻招来更密集的攒射。
绝境,彻头彻尾的绝境!
韩冲心如刀绞,知道今日恐怕要全军覆没于此。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贺鲁身边那个黑衣身影——乐衍!一定是他!是他出卖了所有人!
“乐衍!你这卑鄙小人!”韩冲的怒吼在箭矢呼啸声中显得异常悲愤。
那黑衣身影似乎动了一下,却并未回应,依旧沉默地站在贺鲁身侧。
贺鲁得意大笑:“哼!若非这位先生献计,本贤王岂能轻易钓到你们这群大鱼?玉门关的精锐,今日就葬于此地吧!放箭!继续放箭!”
第二轮箭雨又至。战士不断倒下,伤亡急剧增加。
就在韩冲几乎绝望,准备下令死战到底,杀一个够本之时——
异变,再次发生!
贺鲁王庭方向,遥远的夜空下,突然腾起一道耀眼的火光,随即传来隐隐约约的喊杀声和号角声。那声音虽然遥远,但在寂静的北地夜里,却格外清晰。
贺鲁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扭头望去,脸色骤变:“怎么回事?!王庭出了什么事?!
他身边的将领们也一阵骚动,纷纷望向起火的方向。箭雨不由得为之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
贺鲁身边那个一直沉默的黑衣身影——乐衍,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毫无征兆地,一柄短剑如同毒蛇般刺出。目标,却并非贺鲁,而是贺鲁身边那名举盾护卫了他的魁梧亲卫队长。
噗嗤!
短剑精准地从铠甲缝隙刺入心脏。那亲卫队长脸上的狞笑尚未散去,便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的剑柄,轰然倒地。
与此同时,乐衍另一只手猛地扬起,一把不知名的粉末劈头盖脸洒向贺鲁和周围的护卫!
“保护贤王!”
“是毒粉!小心!”
场面瞬间大乱!贺鲁被呛得连连咳嗽,慌忙后退,护卫们惊怒交加,有的去扑打粉末,有的拔刀砍向乐衍,却被他灵巧地躲过。
“韩冲!走!!”乐衍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他终于开口,却是在对韩冲嘶吼,“王庭火起是同罗部动手的信号!快带人向北突围!有人接应!!”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韩冲几乎愣住。乐衍不是叛徒?他是在演戏?他杀了贺鲁的亲卫,制造混乱,还指出了生路?
没有时间思考了。
“弟兄们!向北!杀出去!”韩冲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唯一的机会!他操起箭塔上的狄人硬弩,对着下方因混乱而有些不知所措的狄兵疯狂射击,为坳底的弟兄减轻压力。
“走!”侯三也反应过来,虽然不明白乐衍为何相助,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抓起一个孩子,搀扶起一位妇人,怒吼着向北方相对薄弱的包围圈发起冲锋。残存的战士们爆发出最后的血勇,护着妇孺,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冲过去。
北面的狄兵本来就不多,又被王庭火起和贤王遇袭,
虽未成功的消息扰乱心神,猝不及防之下,竟被这支拼死突围的小队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拦住他们!杀了他们!”贺鲁好不容易驱散眼前的粉末,气得暴跳如雷,脸上沾着粉末,显得异常狼狈。他指着正在狄兵中左冲右突、向北方山坡疾驰的乐衍,“还有那个叛徒!给我碎尸万段!”
更多的狄兵向着突围的队伍和乐衍追去。
韩冲从箭塔上一跃而下,汇合了仅存七八人的老拐小队:“跟上侯三!断后!”
他们且战且退,用弩箭和刀剑死死挡住追兵。箭矢呼啸,刀剑碰撞,不断有人倒下。
乐衍的身影在黑暗中飘忽不定,他似乎极为熟悉地形,专往崎岖难行处跑,不时用诡异的手法掷出飞镖或再次洒出毒粉,延缓着追兵的速度。他的目标,显然也是北方。
突围,变成了惨烈的逃亡。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狼骑,身边不断有战友倒下。同罗部的妇孺在极度惊恐中爆发出惊人的韧性,拼命跟着奔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翻过几个山坡,身后的喊杀声似乎渐渐远去了一些,但追兵的火把依旧如同跗骨之蛆,紧咬不放。
“这边!”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侧前方的岩石后传来。只见几个穿着狄人普通牧民服饰、却手持兵刃的汉子在那里招手,“快!跟我来!”
是接应的人?是同罗部的?
韩冲已无暇分辨,只能带着残兵和妇孺跟着他们冲进一条隐蔽的山缝。接应者中有人留下,熟练地在身后布置下绊索和简陋的陷阱。
在山缝中七拐八绕,终于暂时甩开了追兵。众人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几乎虚脱。
清点人数,出发时五十名精锐,此刻算上韩冲、侯三,只剩十一人,还个个带伤。救出的同罗部妇孺,也只剩七人,个个面无人色,惊魂未定。
乐衍也跟了上来,他的黑衣被划破了几处,微微有些喘息,但眼神依旧冷静得可怕。他独自站在稍远的地方,擦拭着短剑上的血迹,仿佛与这群死里逃生的人格格不入。
韩冲在战士们的搀扶下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乐衍面前,目光复杂至极,有愤怒,有疑惑,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审视。
“乐衍。”韩冲的声音沙哑,“你最好有一个完美的解释。否则,我手里的刀,不介意再饮叛徒的血。”
所有幸存者的目光都集中到乐衍身上,充满警惕和不解。
乐衍缓缓收起短剑,抬起眼。火光下,他的脸依旧苍白,却带着一丝讥诮的弧度。
“解释?”他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低沉而冰冷,“韩校尉,若非我提前策动同罗部旧部在今夜袭击贺鲁王庭制造混乱,又若非我留在贺鲁身边取得信任,诱他设下此局并将兵力集中于黑石坳…你们觉得,就凭你们这几十人,能靠近王庭百里?能救出这些人?甚至…能活到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贺鲁生性多疑,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让他以为钓到了大鱼,不让他亲自在场见证,他怎么会调动亲卫狼骑,又怎么会给我靠近他并制造混乱的机会?又怎么能让王庭守备相对空虚,给同罗部的人创造动手救人的机会?”
“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韩冲震惊了。包括那场看似绝望的陷阱?
“不然呢?”乐衍淡淡道,“赌命而已。赌你们够聪明,能撑到我制造机会的那一刻。也赌我自己的运气,能在贺鲁反应过来前脱身。”他看了一眼那些惊魂未定的同罗部妇孺,“现在,她们的价值更大了。她们亲眼见证了贺鲁的残忍和同罗部为救她们付出的代价。带着她们回去,同罗部首领阿史那莫罗,将再无退路。”
韩冲沉默了。他无法判断乐衍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这个男人如同深渊,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利用着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那你为何要帮我们?帮玉门关?”韩冲最终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乐衍的目光越过韩冲,似乎望向南方玉门关的方向,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帮你们?”他嘴角的讥诮更深了,“我只是在完成我的交易,顺便…收取一点利息,报复一些旧怨而已。”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黑暗:“休息半个时辰。然后必须立刻离开。贺鲁不会善罢甘休,天亮前,我们必须赶到同罗部的势力范围。”
留下韩冲等人,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牺牲战友的悲痛,以及对前路、对这个神秘男人更深的疑虑。
北归之路,依旧漫长而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