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深夜,是被紧张与忙碌重新定义的寂静。
将军府内的灯火彻夜未熄,亲兵捧着令箭穿梭不息,将楚骁一道道指令化为具体的行动。关墙之上,火把比平日多了一倍,民夫和辅兵在王校尉的指挥下,趁着夜色抢修工事,搬运守城器械,压抑的号子声和夯土声在寒风中飘散,透着一种与时间赛跑的急迫。
关内一角,被临时划出的匠作区炉火熊熊。老赵的徒弟,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年轻匠人,眼眶通红地带着一群工匠,正对照着老师留下的那张浸染了汗与血的绢图,疯狂地敲打打磨着零件。改良弩炮的雏形已现,那冰冷的钢铁轮廓,承载着守城的希望与复仇的火焰。
韩冲的行动最快。他从胡彪麾下和自家斥候营中精心挑选了五十人。这五十人,无一不是经历过数次血战、身手矫健、且最擅长潜行野战的的老兵。他们沉默地检查着装备:淬毒的匕首、强弓劲弩、飞爪绳索、以及仅够数日的干粮清水。没有战前激昂的动员,只有彼此间眼神交汇时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决绝。
楚骁亲自来到他们集结的阴暗角落。
“记住,你们不是去强攻,是去偷猎。”楚骁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或带着伤疤的脸,“狼巢深处,叼走狼崽,然后立刻远遁。活着回来,把狼群的混乱带回来,就是最大的胜利。韩冲,一切见机行事,若事不可为…以保全弟兄们为要。”
“将军放心。”韩冲抱拳,声音低沉而坚定,“定不辱命。”
楚骁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队伍中一个身材瘦小、眼神却异常灵动的士兵:“侯三,你擅长狄语,熟悉狄人部落习俗,这次你的舌头和眼睛,比刀弓更重要。”
那叫侯三的士兵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将军瞧好吧,保证把贺鲁老婆穿啥颜色的裘裤都给您打听出来。”
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楚骁嘴角,冲淡了现场的凝重气氛。他挥了挥手。
五十一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滑出侧门,消失在北方沉沉的夜色里。他们的任务,是找到那个神出鬼没的乐衍,然后像一把尖刀,插入狄人刚刚受创、正自舔舐伤口的心脏地带。
送走韩冲,楚骁回到府内,胡彪已经等着了。他同样挑选了二十来个机灵胆大、面相不那么“兵气”的汉子,有的看上去甚至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
“将军,人都挑好了。啥时候动身?”
“天亮之前,分批走,走西南那条猎户小道。”楚骁将一份简陋的南方州郡地图交给他,上面标注了几个可能的目标和大致方向,“你们的任务是搅浑水,摸鱼。烧粮草,散流言,找机会。遇到官军,能避则避,保命第一。我要的是赵元庚后方不稳的消息,不是你们的脑袋。”
“明白!”胡彪咧嘴,“搞这些,俺在行!保证让南边那些龟孙知道,咱玉门关的好汉,不光会守城!”
安排完这两支决定破局的关键小队,楚骁并未休息。他来到了关押那名“潼关逃兵”的偏僻小屋。
那人正坐在草垫上,对着油灯发呆,听到门响,吓得一个激灵,见是楚骁,连忙跪倒。
楚骁示意他起来,亲自端过一盘食物和一壶水放在他面前。
“吃吧。”
那人受宠若惊,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楚骁坐在他对面,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原是潼关辅兵,隶属哪一营?长官姓甚名谁?”
那人咀嚼的动作微微一僵,随即流畅地回答:“小的是右骁营第三队的,我们队正叫刘莽,是个黑脸大汉,脾气爆得很…”
楚骁静静听着,不时问几个细节,比如潼关的伙食通常是什么,右骁营的驻地在关内哪个方位,甚至闲聊般问起潼关附近有名的酒肆。那人起初对答如流,但几个极其细微、只有真正在潼关长期生活过的人才可能注意到的冷僻问题抛出后,他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回答也变得有些迟疑和模糊。
突然,楚骁话锋一转,目光如刀:“赵锐大将军拔营那日,中军大纛之下,除了帅旗,可还挂了别的旗帜?”
“挂…挂了…”那人眼神闪烁,“好像…好像有一面认旗…”
“是什么图案?”楚骁追问,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是…是一只鹰!对,黑色的鹰!”那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楚骁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赵锐的帅旗旁,从不挂任何认旗。中军唯有大纛屹立。这是军中稍有资历者都知的常识。而且,他拔营南下的消息,即便为真,一个普通辅兵又如何能得知具体路线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等机密战略?
“你的戏,演得不错。”楚骁的声音冷了下来,“可惜,细节是魔鬼。”
那人脸色瞬间惨白,手中的饼掉在地上,猛地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小的是被逼的!他们抓了我的家人,说只要我来送信,就…”
“他们是谁?”楚骁打断他。
“是…是京城来的缇骑!他们让我务必把大军转向玉门关的消息告诉您,说这样您就会惊慌失措,调动兵力,他们…他们就好…”
“就好什么?”
“就好趁机行事…说关内自有…自有其他人接应…”那人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楚骁眼中寒芒大盛。果然!赵元庚的杀招从来不止一面!大军压境是阳谋,内部捣乱是阴招。这个假情报,既是为了扰乱他的判断,可能也是为了掩护那个真正的、尚未暴露的“接应者”行动。
“带下去,严加看管,别让他死了。”楚骁对亲兵下令,声音冷厉。
处理完奸细,楚骁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杀意。他走向另一处幽静的小院,那里安置着西州商人康莫奚。
康莫奚并未睡下,正对着一盏孤灯自斟自饮,见楚骁深夜来访,似乎毫不意外,起身微笑行礼:“楚将军深夜莅临,可是有何吩咐?”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想请先生小酌一杯,顺便请教些西州风物。”楚骁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两人看似闲谈,从西域的美酒、歌舞、宝石,聊到气候、部落、商路。楚骁言语温和,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但康莫奚这等精明人物,岂会不知对方意在试探西州的底细和麴文泰的真实态度?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只夸大西州的繁华和麴氏的善意,对朝廷大军、皇帝动向等敏感话题一概以“远僻不知”推脱。
直到楚骁似不经意间提起:“听闻西州有位麴文泰先生,雄才大略,如今西州军政,皆出其手。倒是那位‘陛下’,深居简出,颇有些神秘啊。”
康莫奚举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笑容略微僵硬:“将军说笑了,西州自是陛下为尊,麴大人只是尽心辅佐罢了。”
楚骁不再多问,心中冷笑。辅佐到让皇帝“深居简出”,连外界都无法探知真实情况?这西州,恐怕早已不是皇帝的西州了。麴文泰送来的这点物资,更像是投资一支有潜力的股票,而非雪中送炭的盟友。
离开康莫奚的住处,楚骁信步走上关墙。夜空之下,玉门关像一头疲惫却警惕的巨兽,匍匐在苍茫大地上。北方,韩冲他们应该已远遁;南方,胡彪或许已踏上征途;东方,未知的威胁可能正在逼近;内部,暗藏的毒蛇或许正在吐信。
沈燕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默默为他披上一件外氅。
“压力很大?”她轻声问,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楚骁没有回头,望着远方:“习惯了。只是觉得,这世道,人心比狄人的刀箭更难防。”
“但总有人心向光明,如老赵,如王校尉,如那些甘愿赴死的将士。”沈燕顿了顿,“还有…那个乐衍。他冒险送来情报,又甘为前导,或许…”
“或许另有所图。”楚骁接口,“慕容家的旧案,‘玄圭’的阴影,他与你的渊源…这一切都太复杂。在弄清他的真正目的之前,我不能完全信任他。就像我不能完全信任西州的商人,不能相信朝廷来的每一个消息。”
他转过身,看着沈燕在月光下清丽的侧脸:“你还在破译那些东西?”
沈燕点头:“有些眉目了,指向一个前朝就在的秘密组织,与当年慕容家的事,似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核心的密码,还很模糊。”
“慢慢来。真相就像藏在迷雾里的狼,总有露出爪牙的一天。”楚骁的目光重新投向无尽的黑暗,“现在,我们要先应付眼前的狼群。”
两人并肩而立,不再言语。关下,巨大的改良弩炮的部件正被悄无声息地运上墙头,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这座伤痕累累的雄关,正在黑夜的掩护下,默默地磨砺着它的爪牙,准备迎接下一次,更猛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