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清晨,是在伤兵压抑的呻吟和工匠赶制箭簇的叮当声中到来的。风依旧带着沙和淡淡的血腥气,但关墙之上,“楚”字大旗猎猎作响,守军士卒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沉稳和隐约的傲气。
楚骁巡城比平日更早,赤膊上的旧伤新痕纵横交错,他却浑不在意,仔细查看着昨夜紧急修补的城墙豁口,用手指叩击新砌的砖石。
“这里,灰浆没填实,再来一遍。”他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
负责的队正连忙吆喝工匠返工。
王校尉顶着两个黑眼圈跑来,递上一块烤得焦硬的饼子:“将军,您一夜没合眼,吃点东西吧。”
楚骁接过来,啃了一口,嚼得嘎嘣响,目光却没离开城墙:“斥候派出去了?”
“派出去了,三个方向,都是老手。”王校尉压低声音,“另外……南边来了一小队人马,打着朝廷仪仗,看着像是……钦差?”
楚骁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挑眉:“钦差?来得倒快。几个人?”
“二三十人,护卫看着倒还精悍,就是中间那官儿,坐马车里,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一路吐过来的模样。”王校尉语气带着几分不屑。
楚骁嗤笑:“是来摘桃子的,还是来找茬的?”
“看着不像善茬。领头的是个太监,说话阴阳怪气的,说要将军您亲自出关迎接天使。”
“让他等着。”楚骁三口两口把饼子塞完,拍了拍手,“老子没空伺候阉人。带他们去那个漏风的驿馆歇着,就说本将军军务繁忙,击退了狄人大队人马自去见他。”
王校尉有些犹豫:“将军,毕竟是朝廷天使,如此怠慢,恐怕……”
“怕什么?”楚骁瞥他一眼,“咱们这刚打完仗,尸首都没收拾利索,哪来的闲工夫讲那些虚礼?他要是受不了,可以滚。要是敢闹事……”他眼中寒光一闪,“老子正好缺个祭旗的。”
王校尉脖子一缩,不敢再劝,连忙下去安排。
楚骁继续巡城,心里却冷笑。朝廷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派头还不小。也好,正好看看京城来的,是人是鬼。
漏风的驿馆内,崔岑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暖炉,依旧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一路舟车劳顿,担惊受怕,加上水土不服,他几乎去了半条命。一想到自己堂堂进士出身、兵部侍郎,竟被发配到这蛮荒之地,还要受一个边关莽夫的鸟气,他就恨得牙痒痒。
尤其是,那个宣旨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转达了楚骁“军务繁忙,稍后便来”的口信后,更是气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狂妄!无知武夫!目无君上!”他砸了手边的茶碗,碎片和冷水溅了一地。
一旁的宣旨太监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尖声道:“崔大人,息怒。咱家来时,干爹可交代了,让咱家多看,多听,少说话。这玉门关,如今可是龙潭虎穴,您呐,既来了,就安生些。那位楚将军,可是连狄王五万大军都能打跑的狠角色,您说是不是?”
崔岑被这话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又无法反驳,只能咬牙切齿地坐下,心里把那楚骁和龙椅上的病痨鬼皇帝咒了千百遍。
直到日上三竿,楚骁才带着一身尘土和血腥气,慢悠悠地晃到驿馆。
他也没换官服,就穿着一身普通武夫的劲装,腰挎长刀,大大咧咧地走进来,目光扫过屋内几人,在那宣旨太监和崔岑身上略一停留。
“哪位是天使?楚某军务缠身,来迟了,恕罪恕罪。”他嘴上说着恕罪,脸上却没什么歉意,随便拱了拱手。
宣旨太监倒是稳得住,站起身,笑眯眯地展开一卷黄绫圣旨:“咱家奉陛下口谕,前来玉门关宣慰将士,核查战功。楚将军,接旨吧。”
楚骁单膝跪地,身后亲兵也跟着跪下。
太监尖着嗓子,将一番褒奖勉励、要求核实战果、并令崔岑留下“协理军务”的旨意念了。念到最后“崔岑留任文书”时,崔岑本人脸色灰败,几乎瘫软。
“臣,楚骁,领旨谢恩。”楚骁声音洪亮,接过圣旨,随手递给亲兵,然后目光就落在了面如死灰的崔岑身上,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这位就是崔‘文书’?”
崔岑被他这声“文书”叫得浑身一哆嗦,羞愤欲死,却不敢发作,只能僵硬地躬身:“下……下官崔岑,奉旨……奉旨在此……聆听将军教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楚骁走上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像打量什么货物,啧啧两声:“细皮嫩肉的,不像能吃苦的样子。我这玉门关,可没京城舒服。这样吧,我看驿馆还缺个记帐的,你就先在这儿帮着清点一下物资粮草,写写算算,正好专业对口。”
让前兵部侍郎、清流言官领袖,去驿馆记帐?!
崔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那宣旨太监嘴角也抽搐了一下,赶紧低头掩饰。
“怎么?崔文书不愿意?”楚骁语气惊讶,“这可是眼下最紧要的军务!粮草乃是军中之胆,岂能轻忽?还是说,崔文书觉得大材小用,想去城墙头上帮忙扛滚木?”
崔岑看着楚骁那似笑非笑、却眼神冰冷的模样,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毫不怀疑,自己敢说个不字,对方真能把他扔上城墙去扛木头。
“下官……遵命。”崔岑从喉咙里挤出这四个字,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很好。”楚骁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那宣旨太监,“天使远来辛苦,就在驿馆好生歇息。关外不太平,狄人游骑四处乱窜,没什么事就别到处乱走了,免得被叼了去。战功嘛,首级都在城外垛着呢,天使随时可以去看,慢慢数,不着急。”
他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软禁和威胁。
宣旨太监脸色微变,却依旧笑得和气:“咱家晓得轻重,不敢给将军添乱。一切但凭将军安排。”
楚骁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等他走了,崔岑才猛地喘过气来,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宣旨太监慢慢收起笑容,看着楚骁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干爹说的没错,这姓楚的,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陛下这步棋,走得险啊。”
与此同时,潼关。
李卫站在关墙上,远眺东方。叛军的营垒又向前推进了十里,如同蔓延的疮痍。
亲信家将李忠悄然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将军,东西送出去了。混在三批药材和皮革里,走的都是老关系,应该能到。”
李卫“嗯”了一声,没回头:“玉门关那边,有新消息吗?”
“有。”李忠声音更低,“咱们的人冒险靠近看了,狄人确实退了,关外京观垒得老高,做不得假。另外,朝廷的钦差到了,是个太监,还把……把兵部崔侍郎也带来了,说是留下协理军务,实则像是发配。”
李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了然:“陛下这是既安抚,又掺沙子。崔岑是那边的人,放在楚骁眼皮底下,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他顿了顿,忽然问:“我让你送的东西里,是不是有一枚狼牙?”
李忠一愣:“狼牙?好像是有一枚,塞在一包止血散里。将军,那是……”
“一个试探。”李卫目光深邃,“看看那头西北狼,够不够聪明,能不能看懂。”
正说着,一名亲兵快步送来一封密信:“将军,京城谢相府密件。”
李卫接过,撕开火漆,快速浏览,眉头渐渐拧紧。
信上内容很短,却石破天惊:陛下病体沉疴,恐时日无多。东宫暗弱,诸王躁动。漠北王使者密会瑞王。朝局将倾,望将军持重,以待天时。
瑞王?那个一向以诗酒风流示人的闲散王爷?竟然也暗中勾结了赵元庚?
李卫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陛下一旦驾崩,这天下立刻就是群魔乱舞之局!潼关还能守多久?朝廷还能指望多少?
他深吸一口气,将信纸就着火折子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李忠。”
“属下在。”
“再加派一队人,不要怕冒险,尽量靠近玉门关。不是去联络,就去看看,看看那位楚将军,除了能打,还在做什么。”李卫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看看他,到底是想当一把快刀,还是……想当执刀的人。”
雀鼠谷。
漠北王麾下的狼骑将军兀脱,此刻憋屈得想要发疯。
他带着五千精锐,本是去碾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楚骁,结果莫名其妙和北狄大军撞了个满怀,损失惨重,被硬生生堵在这该死的山谷里,进退不得!
狄人也不强攻,就在谷外扎营,时不时派小股部队骚扰,放冷箭,烧粮草,摆明了要困死他们。
“将军!我们的粮草只够三天了!伤兵越来越多,药材快没了!”副将焦急地汇报。
兀脱一拳砸在石壁上,手上崩裂出血迹:“赵元庚!老子艹你祖宗!这打的什么窝囊仗!”
他原本瞧不上那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吴用,现在却有点怀念那个总是阴恻恻的谋士了。至少那家伙脑子好使,不会让他陷入这种绝境。
“王爷的援军呢?!不是说很快就到吗?!”兀脱怒吼。
“探马回报,援军……援军在百里外也被狄人游骑缠住了,一时过不来。”
兀脱眼前一黑。完了。这是要被当成弃子了?
就在这时,谷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和喊杀声!
“将军!狄人营地方向好像打起来了!”了望的哨兵惊疑不定地喊道。
兀脱一愣,连忙冲上山坡,极目远眺。
只见狄人大营侧后方,烟尘滚滚,似乎有一支骑兵正在猛冲狄人营地!人数似乎不多,但极其悍勇,冲杀得狄人阵脚有些混乱。
“是哪路人马?”兀脱又惊又疑,“王爷的援军绕到后面了?不像啊。难道是……楚骁?”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楚骁怎么会来救他?
但不管是谁,这是机会!
兀脱眼中闪过狠厉之色,猛地拔出战刀:“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里应外合,杀出去!跟老子冲!”
被困多日、憋屈已久的狼骑残兵,闻言顿时爆发出最后的凶性,嚎叫着跟着兀脱,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谷外正在混乱的狄人营地发起了亡命冲锋。
谷外,率领数百骑奇袭狄人后营的楚骁,看到谷中狼骑果然趁机杀出,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撤!”他毫不恋战,立刻下令脱离接触。
胡彪一边拨马跟上,一边不解地大喊:“将军!为啥要帮漠北狗崽子?”
楚骁马速不减,回头望了一眼已经和狄人绞杀在一起的狼骑与漠北军,冷笑道:“帮?老子是嫌他们死得不够慢。”
“狗咬狗,一嘴毛。让他们互相多啃掉几块肉,不好吗?”
“咱们的箭矢,得省着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