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往西,出了最后一道烽燧,便是真正意义上的蛮荒之地。黄沙漫卷,砾石遍地,枯死的胡杨枝杈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大地绝望的呐喊。
鬼哭峡,便是这片死地中最为凶险的一段。两侧是风化严重的嶙峋峭壁,中间一条狭窄的通道蜿蜒曲折,常年刮着呜咽般的狂风,卷起的沙砾打在人脸上生疼。峡谷出口附近,有一处早已干涸的泉眼,几间破败的土坯房歪斜地立着,这便是地图上标注的“枯泉驿”,如今早已废弃,只剩风沙和过往商旅、军队留下的零星白骨。
老斥候赵通,脸上覆盖着防沙的面巾,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趴在一处峭壁的天然凹陷处,身上覆盖着与岩石同色的粗麻布。他已经在这里潜伏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全靠意志力对抗着酷寒与风沙。
他身后分散潜伏的,是另外十九名精心挑选的好手。他们像石头一样沉默,与环境融为一体,只有偶尔调整姿势时,才会流露出活物的气息。
一只灰扑扑的沙鼠谨慎地探出头,很快又缩回石缝。赵通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峡谷西侧的入口方向。
根据最后接到的讯息,目标——永初朝廷的使者周琛的队伍,今日午时前后,应该会通过这里。
时间在风沙的嘶鸣中缓慢流逝。日头逐渐升高,炙烤着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
终于,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模糊的黑点,正缓慢地向峡谷移动。
赵通精神一振,轻轻发出几声模仿沙蜥叫声的暗号。周围死寂的空气仿佛瞬间绷紧。
黑点逐渐清晰,正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约百余人的护卫,盔甲鲜明,打着西州的旗帜,护送着中间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和驮着大量箱笼的驼队。正是周琛的队伍无疑。他们似乎对这片险地也心存忌惮,队伍收缩,护卫们警惕地观察着两侧峭壁,缓缓驶入峡谷。
赵通的心跳略微加速,但呼吸依旧平稳。他像一名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完全进入伏击圈。
队伍的前锋已经快走到峡谷中段。
突然,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赵通他们,而是来自队伍的后方!一阵急促密集的箭矢,如同毒蜂般从侧面的另一处山崖后射出,目标直指队伍中间的马车。
“敌袭!保护天使!”西州护卫队长惊怒交加的吼声瞬间被惨叫声和箭矢破空声淹没!
十几名护卫猝不及防,顿时被射倒一片。队伍大乱,马车被迫停下,拉车的马匹受惊嘶鸣。
“怎么回事?!”赵通身边一个年轻些的队员几乎要按捺不住,低声惊呼。
赵通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住那处突然出现伏兵的山崖。那些人穿着杂乱,像是马匪,但射击的准头和配合的默契度,绝非普通乌合之众。
“不是我们的人!稳住!”赵通低喝,压住了队伍的骚动,“静观其变!”
峡谷内,战斗已经爆发。那伙突然杀出的“马匪”人数不多,约三十人左右,但极其悍勇,借着地利和先手优势,疯狂冲击着周琛的队伍。西州护卫虽然人数占优,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阵型散乱,一时竟被压制住了。
马车里传出周琛惊恐的尖叫。
混乱中,只见一名“马匪”头领模样的壮汉,挥舞着弯刀,猛地劈开一辆马车的车门,似乎想要确认什么。
就在此时,异变再起。
那看似惊慌失措的西州护卫队长,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狠辣,他非但没有全力去阻挡那名“马匪”头领,反而悄悄打了个手势。他身边的几名心腹护卫,猛地调转刀口,不是砍向“马匪”,而是狠狠劈向了旁边几名正在奋力抵抗的真正西州士兵。
“你们?!”那几名士兵难以置信地看着穿透自己身体的同僚的刀锋,倒地身亡。
内部反水。
这一幕,被高处的赵通看得清清楚楚。他瞬间明白了,这伙“马匪”,恐怕是西州内部某股势力派来的灭口之人。而那位护卫队长,早就被收买了!张掖?西州王?还是其他派系?赵通无暇细想,但他知道,计划彻底被打乱了。
“头儿!怎么办?”手下焦急地问。眼看下面那伙“马匪”就要得手,若是周琛被他们杀了,功劳是别人的,黑锅却可能扣到玉门关头上。
赵通脑中急转。楚将军的命令是截杀周琛,制造马匪假象。现在另一伙“马匪”出现,无论成功与否,这潭水都已经浑了。但如果周琛死在西州自己人手里,西州为了撇清关系,很可能反而会咬死是玉门关所为,届时更加麻烦。
必须由我们亲手完成,并且,要拿到确凿的证据,或者制造无法被西州抵赖的局面。
“动手!”赵通瞬间做出决断,声音冷冽如冰,“目标:所有活口,包括那伙假马匪和反水的护卫。一个不留!重点攻击马车!弩箭准备。”
二十张强弩瞬间抬起,淬毒的箭镞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放!”
咻咻咻——!
致命的弩箭如同死神突如其来的呼吸,从高处精准地泼洒而下。
正在混战的三方人马根本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且这黄雀的攻击如此致命。
噗噗噗!
无论是周琛的护卫、反水的士兵、还是那伙假马匪,瞬间倒下了一大片!尤其是那辆华丽的马车,更是被重点照顾,瞬间被射成了刺猬,里面传出凄厉至极的惨叫,旋即戛然而止
“上方还有人!!”下面还活着的人惊骇欲绝,纷纷寻找掩体,混乱到了极点。
“第二波!自由射击!”赵通怒吼。
又是一波弩箭落下,再次收割了一批生命。
“拔刀!随我杀下去!清理干净!”赵通抽出腰刀,第一个从藏身处跃出,如同扑食的猎豹,冲向峡谷底部。其余十九人紧随其后,沉默而高效,如同二十把出鞘的利刃,切入混乱的战团。
他们的加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损失惨重且陷入内斗和混乱的剩余人员,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屠杀,单方面的屠杀开始了。
赵通的目标明确,直冲那辆被射成刺猬的马车。他一刀劈开车厢残破的门,里面,鸿胪寺少卿周琛,身中数箭,其中一箭正中咽喉,早已气绝身亡,脸上还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身边还有一个穿着官袍的随从,同样毙命。
确认目标死亡,赵通毫不留恋,转身加入战团。他特别注意那个反水的西州护卫队长,只见其正被两名“假马匪”围攻,身上已多处负伤。
赵通毫不犹豫,疾冲过去,刀光一闪,精准地掠过那队长的脖颈,同时格开了一名“假马匪”劈来的弯刀。那队长捂着喷血的脖子倒地,眼中充满惊愕与不甘。
战斗结束得很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峡谷内再无一个站着的活物。鲜血浸透了黄沙,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其中包括那些“假马匪”和反水的西州护卫。
“检查所有尸体!补刀!搜集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尤其是那伙假马匪和反水者的!”赵通喘着粗气下令,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队员们迅速行动。很快,一些东西被搜集起来:从“假马匪”头领身上找到的一枚西州某位实权将领家族的私印;从反水护卫队长身上找到的一封密信残片,上面的暗记与西州王庭某个部门有关。
赵通看着这些东西,眼神冰冷。果然如此。西州内部的水,深得很。
“头儿,这些箱笼?”一个队员指着那些满载礼物的驼队。
赵通扫了一眼:“带走金银和便于携带的细软。剩下的,连同马车,一把火烧了!制造马匪劫掠后焚毁的现场!快!”
烈火很快燃起,吞没了车辆、尸体和大部分物资,冲天的黑烟在荒漠中格外显眼。
“撤!”
二十道身影如同鬼魅,迅速消失在嶙峋的乱石之后,只留下峡谷内一片狼藉和冲天的烟柱,以及远处可能被惊动的巡逻队的号角声。
任务完成了,但方式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带回的消息,恐怕会让将军府的灯火,再次亮上一个通宵。
而在玉门关内,气氛同样不轻松。
伤兵营依靠着发现的野生紫珠草和陈家父子的精湛医术,暂时稳住了局面。但王校尉那边的调查,却取得了令人心悸的进展。
那名看守军械库的副手,在严密的排查和心理攻势下,终于崩溃。他交代,那缺失的一捆箭矢,是受了一名姓李的书记官的指使偷偷运出的。而那名李书记官,恰好是之前被杖责贬为苦役的李茂的表兄。
更深一层的是,经过对李书记官过往文书和人际关系的秘密核查,发现他曾在不同时期,经手过包括风吼隘初期布防、粮草调度、甚至与西域少量贸易往来等多份可能涉及机密的信息抄录和报送。
一条隐藏更深的线,似乎露出了线头。
王校尉立刻将情况密报楚骁。
“李岑…”楚骁看着王校尉呈上的报告,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幽深,“一个书记官…能接触到这么多东西。看来,我们抓到的孙敬,可能真的只是个传递消息的卒子,甚至是被推出来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弃子。这条藏在暗处的毒蛇,倒是狡猾。”
“将军,是否立刻拿人?”王校尉眼中杀气腾腾。
“不。”楚骁摇头,“打草惊蛇。严密监视这个李岑,查清他所有的人际往来,尤其是他与军中哪些将领有过从甚密的关系。我要知道,还有谁被拖下了水。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
“是!”王校尉领命,又道:“将军,还有一事。按照陈老先生的建议,我们寻访到了几位本地和老药农,他们查看了周边地形,说关城东北方向的‘野马谷’深处,背阴湿润之处,或许能找到更多药材,甚至适合尝试垦辟小片药圃。只是那边靠近狄人活动区域,不太安全。”
楚骁略一思索:“让胡彪带一队精锐骑兵,护送药农和愿意去的工匠前往勘探。告诉他,以探查和保护为主,若无十足把握,不可与狄人纠缠。”
“末将这就去安排。”
王校尉退下后,楚骁独自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操练的士兵和忙碌的民众。
外部,派出的暗刃已然见血,但过程波谲云诡,带回了更复杂的讯息。 内部,蛀虫的影子再次浮现,似乎指向了更深处。 生机,则在荒野和药圃的期盼中,艰难地萌发。
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但他手中的棋子,也必须变得更加强硬和敏锐。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锐光更盛。
无论多么复杂的局,拆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