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行营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楚骁坐在主位,看着去而复返的张掖。短短时日,这位西域客商风尘之色更重,眉宇间却没了上次的从容,反倒添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焦灼和决绝。
“张先生去而复返,速度倒是快得很。”楚骁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张掖深吸一口气,这次他没有迂回,直接拱手,语速略快:“将军,情况有变,恕张某直言。您那檄文一出,京城震动,赵元庚已彻底撕破脸皮。其明发天下诏书斥将军为国贼仅是其一,其真正杀招,已指向狄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的王校尉和胡彪,压低声音:“赵元庚已秘密遣使,携重礼抵达狄人左贤王阿史那贺鲁营中,许以其狄王之位,条件是……联手发兵,南北夹击,共击玉门关。阿史那贺鲁野心勃勃,早已不满阿史那咄吉,此次得赵元庚支持,正极力说服各部首领,狄人大军恐不日即将南下。”
消息石破天惊,尽管早有预料,但得到确切情报,仍让王校尉和胡彪脸色剧变。
楚骁眼神骤然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张掖:“此等机密,你如何得知?又为何告知于我?”
张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不敢欺瞒将军。赵元庚的使者也曾找过我。”
行营内空气瞬间凝固,王校尉和胡彪几乎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
张掖仿佛未觉,继续道:“其许以西域大都护之虚名,欲让我在西域联络各方,牵制将军,至少保持中立。但张某既已决意投效将军,岂会受其蛊惑?此番冒险归来,一是为报信,二是……”他猛地跪倒在地,声音沉痛而决绝,“二是恳请将军,救救我西州遗民!”
楚骁身体微微前倾:“救?如何救?”
“阿史那贺鲁若得势,以其暴虐心性,绝不会容许我等汉家苗裔在西域立足!其若联合赵元庚攻破玉门关,下一个便是扫清西域,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张掖抬头,眼中是真实的恐惧和恳求,“唯有将军能阻其兵锋。张某愿倾西州之力,助将军破敌。高昌壁虽小,愿为将军提供狄人后方情报,必要时,可出兵袭扰其粮道,断其归路!只求将军击退强敌后,能给我西州子弟一条活路!”
他重重磕下头去。
楚骁沉默着,目光如电,剖析着张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投名状?或是更大的陷阱?赵元庚的使者找过他,是事实还是离间?西州内部情况到底如何?
风险极大。但若情报为真,则价值连城。
“起来。”良久,楚骁缓缓开口,“你的话,我暂且信了。狄人内部详情,阿史那贺鲁兵力部署、粮草囤积之地、各部态度,你知道多少,全部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
后面的话没说,但冰冷的杀意已然足够。
张掖如蒙大赦,连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羊皮地图和几张写满密文的纸张,铺在桌上,详细讲解起来。何处驻有重兵,何处是薄弱环节,哪些部落首鼠两端,哪些与阿史那贺鲁有旧怨,情报之详细,远超玉门关夜不收所能探知。
楚骁、王校尉凝神细听,越听越是心惊,也越感到一丝庆幸。若无知己知彼,贸然应对南北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阿史那贺鲁急于立威,说服各部后,很可能不会等待赵元庚的南军到位,便会率先发动进攻,以求独占头功。”张掖最后总结道,“其先锋,最快十日内,便可抵达野马川以北!”
时间,陡然变得紧迫无比。
“好。”楚骁听完,眼中已有了决断,“你的投名状,我收了。西州之事,待此战过后,再议。你现在立刻返回西域,依你方才所言,尽力搅乱狄人后方,特别是粮道!所需钱粮器械,我会让人随后设法送去。但若让我发现你阳奉阴违。”
“张某全家老小性命,皆系于将军之手!绝无二心!”张掖再次保证。
“去吧。路上小心。”
张掖不再多言,重重一礼,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行营内再次陷入寂静。
“将军,此人可信吗?”王校尉依旧疑虑重重。
“情报细节做不得假。至于忠心看他接下来怎么做。”楚骁目光回到地图上,手指点着野马川以北的区域,“但不管他可不可信,狄人要来,是真的。”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赵元庚想南北夹击?老子就先打断他一条胳膊!趁阿史那贺鲁孤军冒进,先把他这口先锋,吞了!”
“胡彪!”
“末将在!”
“点齐所有骑兵,还能动的,都带上。一人三马!带足箭矢火油,老子要再出关!”
楚骁断然道,“王校尉,你看家,守好关墙!在我回来之前,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准出战。所有新附之地,实行军管,敢有异动者,杀无赦!”
“那京城那边万一……”
“赵元庚的主力没那么快调动。他还在做他的皇帝梦,想靠着狄人消耗我们。”楚骁冷笑,“等他知道阿史那贺鲁栽了跟头,什么都晚了。”
命令既下,玉门关这台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劫掠,而是真正的决战前哨,目标是吞掉狄人南下的先锋主力。
就在楚骁紧锣密鼓准备第二次奔袭的同时,京城御书房内,一场关于如何“天下共击”的争论,也到了白热化阶段。
赵元庚脸色阴沉地看着下方争吵的群臣。一方以吴用为首,主张暂缓直接出兵,全力支持狄人阿史那贺鲁先行进攻,朝廷大军押后,坐收渔利,同时继续用高官厚禄分化拉拢南方州郡,稳扎稳打。
另一方则以新提拔的几名武将为主,慷慨激昂,要求立刻发兵,御驾亲征,以泰山压顶之势碾碎玉门关,方能彰显新朝威严,彻底震慑天下宵小。
“陛下!楚骁逆贼檄文辱及天子,若不大张天讨,何以立威?何以服众?”一员武将激动道,“狄人狼子野心,不可尽信!若其击破玉门关,占据西北,恐成第二个楚骁!”
吴用立刻反驳:“李将军岂不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时出兵,若与狄人争先,徒耗兵力,若逡巡不前,反失战机。不如让狄人与楚骁先行拼杀,待其两败俱伤,王师再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残局,既可省力,亦可防狄人坐大!”
“若狄人不堪一击,反被楚骁所败呢?岂不助长逆贼气焰?” “若王师久不至,南方州郡以为朝廷无力,暗中与楚骁勾结又如何?”
双方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赵元庚听得心烦意乱。他知道双方都有道理。楚骁的檄文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恨不得立刻亲手将其碎尸万段。但吴用的老成谋国之策,也确实更稳妥,更能减少损失。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一名宦官悄无声息地呈上一封密信。
赵元庚拆开一看,是派往狄人那边的密使送回的消息,称阿史那贺鲁已基本说服各部,决定不等南军,即日便发兵南下,欲抢先拿下玉门关。
看到这个消息,赵元庚心中一定,眼中闪过狠厉之色。也好,就让这群蛮子先去碰个头破血流吧。
他猛地一拍龙案,止住争吵。
“不必再争了!”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意已决!命征西大将军周巍,即刻率京营五万精锐,开赴潼关,做出进攻姿态,威压玉门关侧翼!但无朕旨意,不得擅自越境接战!”
这是明面上的棋子,牵制楚骁,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另,敕令南方各州郡,加紧封锁,断敌粮道,并筹措粮草,供应大军。有怠慢者,严惩不贷!”
“至于狄人那边……”他顿了顿,冷笑一声,“准吴爱卿所奏。让他们先去打。告诉阿史那贺鲁,朕在京城,静候他的佳音。”
一条条命令发出,一张更大的网撒了下去。赵元庚自觉已掌控全局,既能报复楚骁,又能消耗狄人,还能敲打南方,一举数得。
他却不知道,他寄予厚望的狄人先锋,即将撞上的,不是一块等待挨打的石头,而是一张早已张开的、嗜血的口袋。
而那张来自西域的情报网,已然将他的布局,提前透给了他的敌人。
风暴,已然移位。
野马川以北三百里,一处被称为“风吼隘”的险要山谷。这里是狄人南下的必经之路之一,两侧山势陡峭,中间通道相对狭窄。
楚骁的一千五百精骑,此刻就埋伏在隘口两侧的山脊之后。人衔枚,马裹蹄,所有的旗帜、金属反光物都被仔细隐藏。战士们匍匐在冰冷的岩石和枯草中,如同融入山体的阴影,只有一双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那条蜿蜒的通道。
根据张掖的情报和夜不收的反复核实,阿史那贺鲁的先锋大军,约一万五千骑,预计今日午时前后将通过此地。
楚骁伏在一块巨石之后,肩头的旧伤在寒冷山风中隐隐作痛,但他浑不在意,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杀戮中。他在赌,赌阿史那贺鲁的骄狂,赌狄人内部协调不畅,赌这支先锋会为了抢功而急行军,疏于侦察。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逐渐升高。
终于,远处地平线上,扬起了遮天蔽日的尘烟。沉闷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地开始微微颤抖。
来了!
只见一支庞大的狄人骑兵队伍,如同黄色的潮水般涌向风吼隘。队伍拉得颇长,先锋已接近隘口,后队还远远拖在后面。军容看似雄壮,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士卒脸上带着急行军的疲惫,侦察的游骑也只是象征性地在队伍前方不远处晃悠,并未仔细搜索两侧山脊。
显然,他们根本没想到,楚骁敢主动出击,并且如此深入地埋伏在他们南下的路上。
楚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缓缓举起了右手。
所有埋伏的士卒屏住了呼吸,弓弩悄然上弦,滚木礌石被轻轻挪到崖边。
当狄人先锋部队大半进入隘口,后队也开始涌入时——
楚骁猛地挥下手臂!
“放!”
一声令下,如同惊雷炸响!
轰隆隆!!
两侧山脊上,早已准备好的无数滚木礌石,如同山洪暴发般倾泻而下!瞬间砸入狄人行军队伍之中。
希津津——!
人喊马嘶!惨叫声骤然爆发。狭窄的通道瞬间被落石和受惊踩踏的人马堵塞。
“放箭!”楚骁怒吼。
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从两侧山脊泼洒而下,毫无防备的狄人骑兵成片倒下。
“杀!”楚骁一跃而起,长枪直指下方混乱的敌阵。
“杀!!!”埋伏已久的玉门关精骑发出震天怒吼,如同猛虎下山,从两侧山脊猛扑而下,狠狠撞入已经乱作一团的狄人队伍中。
屠杀,一场精心策划的、单方面的屠杀。
狄人先锋根本没想到会在此处遭遇埋伏,队伍被拉长,地形不利,猝不及防之下,指挥系统瞬间瘫痪,士兵各自为战,甚至自相践踏。
楚骁一马当先,长枪如龙,所过之处,无人能挡。他专门寻找狄人军官模样的人斩杀,进一步加剧了敌人的混乱。
战斗毫无悬念。从午时一直持续到日落。一万五千狄人先锋,死伤超过三分之一,被俘数千,余者溃散逃入荒野。
阿史那贺鲁南下争功的美梦,在风吼隘,被楚骁用最血腥的方式,彻底粉碎。
夕阳如血,映照着山谷中尸横遍野的惨状。楚骁驻马而立,浑身浴血,看着眼前景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打断了狄人的胳膊,京城的拳头,很快就要到了。
但至少,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和一场提振士气的关键胜利。
“清点战场,救治伤员,带走所有能带走的战马和物资。”他冷声下令,“首级垒起来。”
一座新的京观,在风吼隘口堆起,向着北方,发出无声而狰狞的挑衅。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向着玉门关,向着狄人王庭,也向着遥远的京城,飞速传去。
这场由一纸檄文引发的惊天波澜,正以超出所有人预料的方式,席卷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