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喧嚣渐渐沉淀,饱食的士卒恢复了气力,关墙上下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又充满底气的肃杀。楚骁肩头的伤在医官精心调理下好转,但他眉宇间的凝重却未曾散去。西域来客张掖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之下,是更深不可测的暗流。
他并未完全相信张掖,派出的夜不收和归化狄人细作如同无声的蛛网,悄然撒向西方和北方,既要核实所谓“西州”的底细,也要紧盯狄人王庭的动向。关内的清查仍在继续,那两名失踪文吏依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像一根刺,提醒着内部隐患未除。
然而,未等楚骁理清西面的迷雾,一场来自东南方向的、截然不同的风暴,已悄然刮至关下。
这一次,来的不是军队,不是使者,而是流言。并非之前那种阴沟里的窃窃私语,而是光明正大、裹着华丽外衣、乘着驿道快马而来的“颂歌”。
先是朝廷的邸报,一改往日或威胁或命令的口吻,竟用大篇幅盛赞楚骁“忠勇无双,于国难之际坚守边陲,力挫狄虏,扬我国威,实乃国之干城”,对其袭掠狄人牧场之举,轻描淡写为“主动出击,以战代守,彰显赫赫武勋”。
紧接着,一些从南方州郡流入的文人笔记、诗词抄本也开始在关内悄然流传。上面充斥着对楚骁的溢美之词,将其比作汉之卫霍,唐之李靖,甚至隐晦地感叹如此不世出的名将,却困守边关,朝廷未能尽其才,实为憾事。
起初,关内将士闻之,还与有荣焉,觉得朝廷总算说了句人话。但渐渐地,味道开始变了。
酒肆茶棚间,开始有人“无意”谈起:“听说朝廷里好多大官都为将军鸣不平呢,说以将军之功,封个侯爵都绰绰有余。”
“是啊,如今朝廷,嘿,不说也罢。倒是将军,手握强兵,又深得民心,这西北之地,其实……”
军营之中,也偶有窃语:“王校尉跟着将军最早,劳苦功高,如今却还是个校尉。”
“胡将军那般勇猛,每次都是冲锋在前,赏赐也就那么点。”
“要是将军能……咱们兄弟是不是也能混个出身?”
流言如同精心调制的毒药,甜美的外壳下,是腐蚀人心的嫉妒、野心和对现状的不满。它不再攻击楚骁,而是开始离间他与部下,煽动更高的、不切实际的期望,将他和他的玉门关架在火上烤。
王校尉和胡彪最先察觉到不对劲。胡彪脾气火爆,听到有人议论赏罚不公,差点当场拔刀砍人,被王校尉死死拉住。
“将军!这肯定是赵元庚的毒计。”王校尉面色凝重地向楚骁汇报,“如此捧杀,其心可诛。如今关内已有一些弟兄心思浮动,长此以往,恐生大变!”
楚骁看着手中那份辞藻华丽的朝廷邸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国之干城”四个字,留下冰冷的触感。
“我知道。”他声音平静,“他想让我飘起来,让我觉得自己功高盖世,理应得到更多。让我和部下觉得朝廷亏待了我们,让我心生怨望,让部下觉得跟着我受了委屈。”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常:“很下作,但很有用。尤其是对刚刚打了胜仗,吃饱了饭,开始想东想西的时候。”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严禁议论?抓几个典型?”王校尉问道。
“堵不如疏。”楚骁摇头,“越禁,他们越觉得是真的。越抓,越显得我心虚。”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传令,明日校场点兵,全军集合,我有话说。”
次日,玉门关校场。全军将士肃立,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阳光照射在兵刃上,反射出森冷的光。
楚骁登上点将台,依旧是一身暗色武服,未披甲胄,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威势。他没有看那些朝廷发来的文书,也没有拿任何演讲稿。
他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有熟悉的老兵,也有刚经历血火的新兵。
“弟兄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最近,关里关外,多了不少关于我楚骁,关于咱们玉门关的‘好话’。说咱们是国之干城,说咱们功高盖世,说朝廷亏待了咱们,说咱们应该得到更多。”
台下微微有些骚动,显然很多人都听到了那些流言。
楚骁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说这些话的人,要么是蠢,要么是坏。”
全场瞬间寂静。
“国之干城?”楚骁冷笑,“守不住关墙,让狄狗杀进来,屠戮我们的父母妻儿,那是什么?是国之罪人!功高盖世?死了的弟兄,尸骨未寒!他们的功劳,在哪?在坟头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朝廷亏待?朝廷是谁?是那个弑君篡位、血洗京城的赵元庚吗?他给的官,老子嫌脏!他赏的爵,老子不稀罕!”
“咱们为什么守在这?是为了他赵元庚吗?不是!”楚骁猛地一拍胸口,“是为了咱们身后刚收回来的土地!是为了那些投奔咱们、指望咱们能给他们一口饭吃的百姓!是为了咱们自己,能他妈的活下去!挺直腰杆活下去!”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别人夸你两句,给你画张大饼,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就觉得自己该封侯拜相了?就看着身边的弟兄不顺眼了?老子告诉你们!”
他声音斩钉截铁,一字一句砸进每个人心里:“玉门关能站稳,不是靠我楚骁一个人!是靠每一个豁出命去砍狄狗的士卒!是靠每一个日夜不停打铁造箭的工匠!是靠每一个省出口粮给伤兵的炊事兵!是靠所有把命拴在这里的弟兄!”
“功劳,是大家的!饭,一起吃!刀子,一起扛!谁觉得委屈了,觉得赏罚不公了,现在站出来!老子让你当这个将军!让你去跟赵元庚要官做!”
台下死寂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许多士卒的脸涨红了,眼神中的迷茫和浮躁被羞愧和重新燃起的火焰取代。
胡彪猛地拔出战刀,高举过头,嘶声大吼:“愿随将军!死守玉门关!”
“愿随将军!死守玉门关!”
“跟着将军!有肉吃!有仗打!” 震天的吼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出来,瞬间冲散了所有阴霾和蛊惑。
楚骁压下手臂,止住吼声,语气放缓,却更加深沉:“赵元庚为什么给我们唱赞歌?因为他怕了!因为他打不过我们!所以他只能玩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从内部搞垮我们!”
“弟兄们!擦亮眼睛!别被几句好话就忽悠得找不到北!咱们的路,只有一条:握紧手里的刀,守住脚下的地!让所有想来抢食的豺狼,都有来无回!”
“有没有信心?!”
“有!有!有!”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声震四野,军心士气在这一刻凝聚到了顶点。
王校尉看着台下群情激昂的士卒,再看看点将台上那个身影并不高大却仿佛能撑起天地的将军,心中感慨万千。将军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戳破了华丽的谎言,将危机化为了凝聚力。
然而,楚骁回到行营后,脸色却并未轻松。
“军心暂时稳住了。”他对王校尉道,“但赵元庚的阳谋,不会只有这一招。他捧得越高,将来摔下来就越狠。周边势力,此刻恐怕也正盯着我们。”
他的预感再次应验。
几天后,数支来自不同方向的“使者”队伍,几乎同时抵达玉门关。有关中地带拥兵自保的豪强,有西南方向态度暧昧的州刺史,甚至还有打着早已不存在的“朝廷”旗号、不知从哪个旮旯冒出来的“钦差”。
他们的目的五花八门,有的送来厚礼,表示“仰慕”,愿与楚骁“结盟”;有的则暗示可以“共举大事”,推举楚骁为“盟主”;更有甚者,直接带来了空白的“任命状”,许以“王爵”之尊。
玉门关,骤然成了天下野心家和投机者眼中的香饽饽。
楚骁对这些人,一概不见。礼物照单全收,入库登记。人,则晾在驿馆,严加看管。
“将军,这些人。”王校尉看着礼单,只觉得烫手。
“都是闻到腥味的苍蝇。”楚骁语气冰冷,“赵元庚把咱们捧成肥肉,这些苍蝇自然就飞来了。想拿老子当枪使,或者踩着老子往上爬?”
他冷哼一声:“告诉下面,把这些使者都给我盯死了。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谁,都给老子记下来。特别是看看,有没有京城来的老鼠,混在里面煽风点火。”
“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也是时候,给赵元庚回份礼了。”
他走到案前,铺纸研墨,略一思索,提笔疾书。写罢,盖上新刻的“镇北都督行营”大印。
“找几个嗓门大、不怕死的弟兄,把这封信,送到京城去。就在朱雀门外,给老子大声念出来。”
王校尉接过一看,只见信上字迹凌厉,内容更是石破天惊:
“伪帝赵元庚:尔弑君篡位,血洗京师,罪孽滔天,人神共愤!今矫饰伪诏,妄图蛊惑人心,徒增笑耳!玉门关上下,只知保境安民,诛杀胡虏,不认尔这沐猴而冠之逆贼!尔若尚有半分廉耻,当自缚于先帝陵前,以死谢罪!否则,他日王师所向,必取尔狗头,以祭天下!”
这已不是回应,而是最直接的、毫不掩饰的宣战书。
王校尉看得手心冒汗,却又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将军,这……”
“他既然不要脸,老子就帮他撕下来。”楚骁语气平淡,“把这潭水,彻底搅浑。”
消息很快传出。楚骁的檄文如同惊雷,炸响在沉寂的局势之中。
京城震怒!赵元庚气得当场拔剑砍碎了龙案!
天下哗然!各方势力目瞪口呆,没想到楚骁如此刚烈霸道,直接掀了桌子。
玉门关内,将士们闻之,却觉痛快无比,士气更盛。
而那位西域来客张掖,在得知这一切后,站在驿馆窗前,望着东南方向,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喃喃自语:
“如此锋芒,不知是通天之阶,还是……焚身之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