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午后,难得的片刻宁静。伤兵营里的呻吟似乎都低了些,工匠捶打铁器的声音也显得规律。楚骁蹲在城墙根下,看着几名老卒小心翼翼地给一架床弩的弓弦上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王校尉汇报伤亡抚恤和物资清点的琐事。
“阵亡弟兄的名册都造好了,按将军吩咐,抚恤加倍,只是现银不够,是否先用缴获的皮货折价。”王校尉翻着账簿,眉头拧着。
“不行。”楚骁头也没抬,“真金白银,一文不能少。皮货卖了换钱,不够的部分,从我份例里扣。”
“将军,这……”
“照做。”楚骁语气不容置疑,“死了的弟兄,不能寒心。活着的,都看着呢。”
王校尉叹了口气,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关内的平静。守军立刻警觉起来。
只见关外尘土飞扬,三四骑快马疯了一般冲来,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盔歪甲斜,甚至有一人伏在马背上,不知生死。他们打着的,竟是漠北王狼骑的旗帜。
“戒备!”城头军官厉声大喝,弓弩齐刷刷对准来骑。
那几冲到关下百余步便力竭减速,为首一名将领模样的汉子抬起头,露出满是血污和疲惫的脸,嘶声大喊:“关上……可是楚将军?!末将兀脱,奉我家王爷之命,有……有天大变故相告!求见将军!”
兀脱?那个被困雀鼠谷的漠北将领?他怎么跑到这来了?还这般狼狈?
城上守军面面相觑,目光都看向楚骁。
楚骁缓缓站起身,眯眼打量着关下那几个丢盔弃甲的败将,嘴角扯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他走到垛口前,朗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兀脱将军。怎么,不在雀鼠谷跟狄人亲热,跑我这玉门关讨饭来了?”
兀脱脸色一阵青白,却强压怒火,喘息着道:“楚将军!旧怨暂且不提。末将此来,非为私仇,实有泼天大事告知!陛下……陛下他……龙驭上宾了!”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暗示。
声音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城头炸开!
“什么?!”
“陛下驾崩了?!”
“这……这怎么可能?!”
守军士卒一片哗然,人人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王校尉手里的账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楚骁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锐利。他死死盯着兀脱:“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陛下已于三日前在京城驾崩!”兀脱迎着楚骁的目光,大声重复,语气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悲怆,“奸佞弄权,遮蔽圣听,以致陛下忧愤成疾,龙体崩殂!如今京城已被宵小把持,太子年幼,国本动摇!我家王爷悲愤不已,已传檄天下,起靖难之师,欲入京清君侧,正朝纲!特命末将前来,告知将军此惊天变故,望将军明辨是非,共举大义!”
他声嘶力竭,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每个人心头。
陛下死了?京城乱了?漠北王要“清君侧”?
信息量巨大,冲击得城头守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楚骁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风云急剧变幻。他放在垛口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陛下驾崩,乃国丧。尔等身为边将,披甲执锐,冲撞关隘,在此喧哗,该当何罪?”
兀脱一愣,显然没想到楚骁第一反应竟是问罪于他,忙道:“将军!事急从权!末将也是为通报消息,以免将军受奸人蒙蔽……”
“蒙蔽?”楚骁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我看是尔等包藏祸心!陛下驾崩,真假尚未可知!即便为真,自有朝廷法度,新君继位,何须尔等藩王‘靖难’?清君侧?我看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猛地一挥手:“来人!将这些形迹可疑、散布谣言、冲击关防的溃兵,给我拿下!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楚骁!你!”兀脱又惊又怒,没想到对方如此不留情面,“你敢!我家王爷乃皇室宗亲,奉天靖难!你扣押天使,是想与天下义士为敌吗?!”
“天使?”楚骁冷笑,“我只看到几个丧家之犬在此狂吠。拿下!”
城头守军虽然心头巨震,但对楚骁的命令却执行不殆,立刻有士卒冲下城去。
兀脱几人还想反抗,但人困马乏,哪里是对手,很快便被缴械捆绑,拖拽着押往关内大牢,兀脱不甘的怒吼声一路不绝。
城头上,再次陷入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楚骁身上,充满了茫然、惊恐和询问。
王校尉声音发颤:“将军……陛下他……漠北王他……”
楚骁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惑不安的脸,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关内的风声:“都听见了?”
无人应答,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听见了就好!”楚骁猛地拔出腰间长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苍穹,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陛下驾崩,是国丧!天下举哀!但有人,想借着国丧,行谋逆之事!想把咱们汉家的江山,搅得天翻地覆!”
他刀锋一转,指向南方,又指向北方:“朝廷乱了,咱们怎么办?漠北王让咱们跟他走,咱们跟不跟?!”
守军们下意识地摇头。
“没错!不跟!”楚骁怒吼,“咱们是谁?咱们是玉门关的守军!是刚刚砍了四千狄狗脑袋的好汉!咱们的刀,是保家卫国的!不是给那些野心家当打手的!”
他的目光如同冷电,扫过每一个人:“陛下没了,朝廷乱了,但这江山还在!百姓还在!咱们脚下的土地还在!谁想乱这江山,害这百姓,夺这土地,老子楚骁第一个不答应!老子这八千弟兄,也不答应!”
“你们告诉老子,咱们现在该干什么?!”
短暂的寂静后,胡彪第一个反应过来,血红着眼睛举起战斧:“守关!杀贼!” “守关!杀贼!” “跟着将军!守关!杀贼!”
越来越多的守军被点燃了血性,举起兵器,发出震天的咆哮,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恐慌和迷茫。
楚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压下手臂,止住吼声,声音沉了下来:“对!守关!杀贼!但咱们现在,不能慌,不能乱!”
“王校尉!”
“末将在!”
“即刻起,玉门关全军缟素,为陛下举哀!但戒备等级提到最高!哨探放出两百里!所有士卒,衣不卸甲,刀不离手!”
“是!”
“胡彪!”
“末将在!”
“带人看紧那几个漠北来的家伙,别让他们死了,也别让他们跑了。撬开他们的嘴,我要知道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得令!”
“其余各营,各司其职,加固城防,操练士卒!非常之时,敢有动摇军心、懈怠职守者——斩立决!”
一道道命令果断发出,带着铁血的意味,迅速将刚刚经历惊变的军队重新纳入掌控。
安排完一切,楚骁才慢慢走下城墙,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他快步走向都督行营,对亲兵低声道:“去驿馆,把那个太监和崔文书,‘请’过来。客气点。”
很快,宣旨太监和崔岑被“请”到了行营。两人显然也听到了风声,太监还能强作镇定,崔岑却是面无人色,双腿发软。
楚骁屏退左右,只留三人在堂内。他盯着那太监,直接开门见山:“陛下驾崩,漠北王靖难。公公,可是真的?”
宣旨太监身体微微一颤,知道瞒不住,缓缓点头,声音干涩:“京城……确有大变。咱家离京时,陛下已……已昏迷不醒。至于龙驭上宾及瑞王监国、漠北王靖难之事……咱家身处边关,实不知详情。”
他这话说得圆滑,既承认了变故,又推脱了细节。
楚骁又看向崔岑:“崔文书,你在京中人脉广,可知晓内情?”
崔岑吓得噗通跪倒在地,语无伦次:“下官……下官不知!下官离京已久,实在不知啊!定是漠北王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将军明鉴!”
楚骁看着两人反应,心中已然有数。兀脱带来的消息,恐怕八九不离十。
天,真的变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对那太监道:“公公,陛下若真有不测,你这旨意,是宣给谁听的?我这镇北都督,还算不算数?”
太监一愣,忙道:“将军自是朝廷亲封的镇北都督,圣旨昭昭,自然算数!”
“好。”楚骁点头,“那就有劳公公,再替我拟一道奏表。”
“奏表?”太监又是一愣。
“对。”楚骁目光锐利,“就说,臣,镇北都督楚骁,惊闻陛下驾崩,五内俱焚。然边关重任在肩,狄患未平,不敢稍懈。今听闻朝中有变,藩王举兵,心中忧惧万分。恳请朝廷……哦,现在是瑞王监国了吧?恳请监国殿下明示,臣当如何自处?玉门关八千将士,该听命于谁?这大胤的天,还是不是原来的天?”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顺便,问问咱们的监国殿下,答应给我的粮饷军械,什么时候能到?弟兄们等着米下锅呢。”
太监听得背后冷汗直冒。这道奏表,看似请示,实则句句都是刀子,是在逼宫,是在质问!这楚骁,简直胆大包天!
但他不敢拒绝,只能躬身应道:“咱家……咱家这就去拟。”
“不急。”楚骁摆摆手,又看向瘫在地上的崔岑,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崔文书。”
“下……下官在……”
“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楚骁缓缓道,“你文笔好,替我给潼关李卫将军写封信。就写玉门关楚骁问潼关李卫将军安好。天塌了,个子高的顶着。但脚下的地,还得自己守。问他,是想当顶天的柱子,还是……想换个地方站着。”
崔岑彻底懵了,完全不懂楚骁想干什么。
楚骁却不解释,挥挥手:“都下去吧。尽快把东西写好给我看。”
两人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行营内,楚骁独自一人站着,缓缓走到那张粗糙的牛皮地图前。
地图上,代表漠北王叛军的黑色箭头已经逼近潼关,代表狄人的标记盘踞在西北,而玉门关,就像一颗孤零零的钉子,钉在两者之间。
朝廷中枢的崩溃,意味着所有的秩序和束缚都已消失。乱世,真正拉开了帷幕。
他伸出手指,点在地图上玉门关的位置,然后慢慢划过,落在潼关上。
“李卫……”他低声自语,“你是忠臣良将,我知道。但忠臣……往往死得最快。”
他的手指又移开,落在广袤的、标注着各个州郡的中原大地之上。
“都想当皇帝……龙椅,就那么舒服吗?”
他沉默良久,忽然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
咚!
一声闷响。
“谁想坐天下,老子不管。”
“但谁想动老子的地盘,弄死老子的兄弟……”
楚骁抬起头,眼中燃烧着野火般的凶光,嘴角却勾起一丝近乎疯狂的笑意。
“就得先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