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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爵缓缓抽出那张素笺,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夜的静谧。烛光摇曳下,纸面泛着微黄的柔晕,“沧州”二字跃入眼帘——墨迹浓淡相宜,笔锋沉稳却不失灵动,似是出自一位深谙书道之人之手。他的目光在那两字上久久停留,眸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指尖轻轻拂过墨痕边缘,触感细腻如抚绸缎,松烟墨独有的清冷幽香悄然弥漫,在鼻尖萦绕不去。纸面尚存一丝温热,显然执笔之人离去未久,余温犹存,仿佛还带着书写者呼吸的节奏与心跳的余韵。

他默然片刻,终是将纸条缓缓凑近烛火。火舌轻舔而上,刹那间吞没了字迹,纸角卷曲、焦黑,继而化作几片灰蝶般轻盈翻飞的烬屑,在光影交错中翩跹起舞,宛如一场无声的告别。最后一点余烬飘落,恰好坠于砚台边沿,静静卧在那里,像一粒被命运遗落的黑尘,悄然归位,不惊不动。

与此同时,皇城深处的尚衣局偏殿依旧灯火未熄。一盏孤灯悬于梁下,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砖地上,映出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一名宫女低垂着眼睑,神情恭顺,双手稳稳捧着一叠陈年旧帛,缓步走向绣坊。她的脚步极轻,鞋底几乎贴着地面滑行,未曾发出半点声响,如同夜风掠过檐角铃铛,只留一抹影踪。

那叠旧帛用粗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结法朴素无华,乍看之下毫无异样。然而就在收尾之际,她左手食指微微一勾,多绕了半圈,绳结悄然收紧,形成一个隐秘而牢固的死扣——细微至极的动作,却暗藏玄机。那是“影蝉”的标记,唯有天机楼核心密探才懂的暗语,如蛛丝般无形,却牵动千里之外的风云变幻。

她浑然不知,就在这看似寻常的旧衣堆中,已悄然混入一枚仿制的北驿通行残牌。铜质色泽古朴,纹路繁复精准,连边角磨损的痕迹都与真品分毫不差,唯有掌心摩挲时能觉出材质略轻几分。这块残牌,是天机楼顶尖匠人耗费整整一夜心血打磨而成,连铜锈氧化的斑痕都以秘法复刻,逼真到足以骗过最老练的关卡守卒。此刻,它静静蛰伏于丝帛之间,如同潜伏的毒蛇,只待时机一至,便悄然现身,搅动山河棋局。

后巷夹道幽深而寂静,夜色如墨般浓稠,唯有更夫手中那盏孤灯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缓缓扫过斑驳的墙壁。就在灯笼微弱的光芒掠过墙角的一瞬,一道黑影倏然闪出,身形轻捷如鬼魅,动作快得几乎撕裂了空气,只留下一道残影在夜雾中悄然消散。那是墨刃亲自出手,无声无息地逼近目标——一名正低头整理包袱的宫女。

他如鹰隼扑兔,指尖一翻一转,密件已在电光火石间被悄然调换。紧接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瓷瓶,轻轻倾倒,在宫女右鞋内侧洒下极微量的香粉。那香粉无色无味,寻常人难以察觉,唯独遇汗气蒸腾便会浮现淡淡荧光,宛如月下露珠般隐秘闪烁。这是绝杀堂特制的追踪引子,专为猎犬所设,哪怕十里之外,也能循迹而至,毫厘不差。

宫女浑然未觉,依旧低眉顺目地继续前行,脚步平稳如常,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夜风拂面、落叶轻响。她穿过回廊,越过月洞门,直至拐入浣衣局那扇低矮的小门时,左脚忽然微微一顿——像是踩到了什么硌脚之物。她下意识低头瞥了一眼,目光在青石板上停留片刻,却未见异常,遂抬步跨入门内,反手将门合拢,落闩之声轻响于静夜之中。

乾元殿内,烛影摇红,檀香袅袅。玉沁妜端坐于紫檀书案之后,指尖轻翻,一页户部呈报的粮税折子在她手中徐徐展开。窗外月华如练,映得她眉目清冷如霜雪。她抬手抿了一口茶,杯中浮着几片新摘的茉莉花瓣,清香氤氲,随热气缭绕升腾,沁人心脾。

凌霄斜倚在雕花屏风旁,一身玄衣松垮随意,手中那只常年不离身的酒葫芦晃了晃,发出空荡的轻响,似是早已见底。他嘴角微扬,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成了。”

玉沁妜缓缓放下茶盏,瓷底与案面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如同寒冰碎裂,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分明。“哪一只?”她问,语气温淡,却不容丝毫敷衍。

“明线那只。”凌霄眯起眼睛,笑意渐深,“青铜信筒装着假密报,已由飞鸽携带,直奔北境玄驿而去。至于暗线那只……中途折返,绕了个大圈,此刻应当已接近城南三里铺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咱们这位‘影蝉’姑娘,今夜可真是奔波劳碌,脚步不停啊。”

玉沁妜轻轻颔首,将手中折子合拢,搁置一旁,动作从容不迫。“封锁消息。”她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所有知情者一律记档封口,若有任何人胆敢私下议论飞鸽之事,不论身份,立即拘押,不得延误。”

“明白。”凌霄收起脸上的嬉笑,神色转为凝重,“不过义姐,我仍有些不解——你说玄国那边,真会相信这个谎吗?慕容铮如今已被打入天牢,朝野皆知他失势被囚,我们却偏偏放出风声,说他仍掌三营禁军,意图内外呼应……这谎话编得也太荒唐了些吧?”

玉沁妜眸光微动,唇角泛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仿佛看穿了人心最深处的脆弱。“正因为荒唐,才显得真实。”她缓缓道,语气如古井无波,“人在绝望之际,往往最易被虚妄所蛊惑。他们等的从来不是一个确凿无疑的机会,而是一个能让他们心存侥幸的借口。哪怕明知是假,也会拼尽全力去赌一把,因为败局已定之人,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节奏有序。下一刻,殿门被轻轻推开,墨刃缓步而入,一身黑袍如夜幕垂落,肩头还沾着些许夜露湿气。他双手恭敬奉上一只青铜信筒,通体呈暗青之色,表面镌刻着双蛇缠枝纹路,蜿蜒盘绕,栩栩如生;底部嵌着一枚微型铜铃残片,锈迹斑驳,却隐隐透出一丝古老杀机。

“原物取回来了。”他低声禀报,声音冷峻如铁,“接头人是西市一家皮货铺的伙计,言行谨慎,但已有专人盯死,暂时未让他脱身。”

玉沁妜伸出纤长手指,接过信筒,指尖轻抚其上纹路,仿佛在感知一段尘封的讯息。她缓缓旋开盖子,取出其中卷好的密纸,并未急于展开,只是用指尖在封口处细细摩挲了一下,感受那细微的笔迹压痕与火漆温度。

“你改了多少?”她问,目光平静如水。

“只加了一句。”墨刃答得干脆利落,“‘火起之日,沧州水道为引’。其余内容均按‘影蝉’惯用编码规则伪造,连墨迹浓淡、笔锋转折、乃至指印残留的位置,都一一模仿原主习惯,力求天衣无缝。”

玉沁妜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将密纸重新卷好,塞回信筒,旋紧盖子,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完成一场仪式。“很好。”她低声道,声音如寒泉滴石,“就让他们以为,我们内部已经开始分裂,彼此猜忌,自乱阵脚。唯有如此,才能引蛇出洞,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再也按捺不住。”

凌霄忽然低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反倒透出几分冷峭的讥诮:“这一招啊,叫‘借嘴杀人’,是我小时候在赌坊墙根底下蹲着偷学来的。骗子骗骗子,谎言叠着谎言,到最后谁也逃不过两败俱伤的下场。”

玉沁妜没有接话,只是轻轻将手中的信筒推向案几的一角,动作极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窗外晨风悄然拂过,带着初阳微暖的气息,卷起半幅轻纱帘幕,烛火随之微微摇曳,在她素净的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忽明忽暗,宛如心事难测。她静默片刻,忽而启唇,声音清冷如露:“百里爵昨夜去了哪里?”

凌霄脸上的笑意倏然敛去,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嶙峋礁石。他垂眸,语气沉稳而谨慎:“亥时三刻,他进了华阳宫东侧书房,召见一名自称是旧日府中老仆的侍从。那人实则是天机楼精心乔装之人,所问之事句句紧扣慕容铮残党处置的进展。两人密谈约莫半个时辰,期间未曾涉及其他政务,亦无旁人进出。”

“他关心旧党?”她低声呢喃,尾音轻颤,似有疑虑藏于其中,“还是……真正在意的,是玄国会不会先动手?”

墨刃立于阴影之中,沉默良久,终是开口,嗓音低哑却坚定:“属下斗胆建议,即刻加派暗卫,严密监视华阳宫外围动向,以防有变。”

“不必。”她轻轻摇头,指尖抚过案上青玉镇纸,目光幽深如古井,“让他动,让他查,甚至让他以为自己步步为营。但——”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绝不能让他察觉,我们早已在暗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今日辰时三刻,我会亲自召他入殿议事。”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百里爵便亲自递了牌子求见,举止从容不迫,毫无急切之态。他来得不疾不徐,一身月白锦袍纤尘不染,衣料上织着细密银线,在晨光映照下泛着如霜似雪的微芒,衬得整个人温润如玉、风仪卓然。行礼之时姿态恭谨有度,低眉顺目,然而抬眼那一瞬,眸光清明澄澈,不卑不亢,竟无半分被窥探的局促。

“听闻昨夜有飞鸽离京?”他开口便问,语气闲适自然,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今晨天气一般,波澜不惊。

玉沁妜正执朱笔批阅一份河工奏疏,闻言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顿,笔尖稍稍偏移,一滴浓稠的朱砂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宛如凝固的血珠,触目惊心。她缓缓抬眼,目光如秋水般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你也听见动静了?”

“清晨路过东角楼时,发现守卫比往常森严许多,哨岗额外增派了两班人手,巡弋频率也提高了。”他唇角微扬,笑意温和,“臣心中略感疑惑,莫非是边境军情有变?还是哪处藩王出了乱子?”

她并未作答,只淡淡地将手中奏疏翻过一页,纸页轻响,似风掠林梢。殿内一时寂静,唯有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沉水香气,在空气中缓缓流转。

“依你之见,”她终于再度开口,声音清冷如碎冰相击,“那飞鸽所传,会是什么消息?”

百里爵略一沉吟,语调依旧平和:“若是捷报,按例当鸣钟告庙,昭示天下;若是祸事……”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陛下断不会如此镇定自若,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所以呢?”她轻声追问,指尖轻轻叩了叩案面。

“所以臣以为,”他缓缓道,语气柔和却不容忽视,“那应是一桩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报——隐秘、危险,却又牵连深远。就像前些日子,沧州水寨凭空少了三百精锐,对外宣称是轮防调动,寻常人信以为真。可唯有您知道,那是刻意留下的破绽,是诱敌深入的饵,更是将来清算时最锋利的一把刀。”

话音落下,殿中再无声响,唯有风吹帘动,光影流转,仿佛时间也为之凝滞。

玉沁妜静静地凝望着他,目光如水般沉静,却又似深潭微澜,悄然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波纹。她就这样盯了他几息之久,忽然间,唇角轻轻一扬,露出一抹笑意。那笑并非冷意森然的嘲讽,也非居高临下的讥诮,反倒像是棋局之中,见对手落下一子恰到好处、正中下怀时,所流露出的那一瞬心照不宣的赞许,带着几分欣赏,几分玩味,还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你倒是越来越懂朕的心思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如玉石相击,清越而有分量,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雕琢,在寂静的大殿中悠悠回荡。

“臣不敢。”他垂首恭立,姿态谦卑却不失从容,语气温和却字字清晰,“只是愿以微躯,与陛下共担风雨,同历寒暑。”

她未再多言,只执笔在纸上挥毫疾书,墨迹如龙蛇游走,笔锋凌厉而不失章法。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手腕轻振,笔杆“啪”地一声掷入笔筒,动作干脆利落,宛如收剑归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那你可愿再担一件事?”她转眸望向他,凤眸微启,眸光如秋水映寒星,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机锋。

“请陛下吩咐。”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权谋旋涡,皆不过寻常路径。

她缓缓起身,衣袖轻拂案角,金线绣成的云鸾纹在晨光中微微闪烁。“从今日起,六部塘报凡有抄录,皆须另备一份副本,直接送往你书房。”她说得极淡,却字字千钧,“你想看多少,便看多少;想查什么,便查什么。不必避讳,也不必请示。”

百里爵闻言,身形微滞,眼中掠过一丝极短暂的惊异,随即迅速敛去。他双膝微曲,躬身深揖,礼数周全,恭敬中又透出几分郑重:“谢陛下隆恩信任,臣定当竭尽心力,不负所托。”

待他退出大殿,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隐于朱红廊柱之间,玉沁妜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负。她缓步踱至窗前,素手轻抬,将那扇雕花木窗推开半扇。晨曦如碎金般倾泻而入,洒落在紫檀长案之上,照亮了那只静静伫立的青铜信筒——其上盘踞的铜蛇栩栩如生,蛇首昂然,双眼镶嵌着幽绿宝石,在日光映照下忽明忽暗,竟似活物一般,冷冷窥视着这满殿风云。

凌霄不知何时已悄然现身于她身后,黑衣如墨,身形隐在光影交界处,仿佛本就是暗影的一部分。他低声道:“方才他说话时,右手一直紧紧捏着腰间流苏穗子,指尖用力,几乎要将丝线绞断,直到您说完最后一句,才悄然松开。”

“我知道。”玉沁妜轻声回应,目光仍停留在远处宫檐交错的轮廓上,语气淡漠如风,“而且……他问起飞鸽传讯的事,太早了。那份密报尚未送抵司礼监,连值房小吏都未曾拆封,他却已了然于心。”

“是否需要属下暗中追查消息泄露的源头?”凌霄低声询问,手中拎起那只常年不离身的旧酒葫芦,准备离去。

“不必。”她终于侧过脸,唇边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似笑非笑,“让他看,让他猜,让他急。真正沉得住气的人,不会急于打听消息,只会静候消息自己找上门来。若他坐不住,那便说明——他还差得远。”

凌霄默然点头,转身欲走。临出门前,他又顿住脚步,压低嗓音道:“属下已安排影十七,今夜避开华阳宫西侧回廊,不留痕迹。”

玉沁妜没有回头,只是指尖轻轻抚过窗棂,感受着晨风拂面的微凉。良久,她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嗯。”那一声轻叹,如同落叶坠湖,无声无息,却在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与此同时,百里爵缓步走出巍峨宫门的长阶,在青石砌就的栏杆旁静静伫立。北面天际灰白相接,仿佛天地之间被一层薄纱轻轻笼罩,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郭,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清冷的寒意,仿佛连风都凝滞了。他垂首望着自己紧握许久的右手,指节泛白,掌心已被汗水浸湿,那根一直攥在手中的流苏早已凌乱不堪,丝绦垂落如残破的旗帜,打结之处因反复摩挲而磨得起了毛边,隐隐透出几分狼狈与执拗。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五指,任那流苏随风轻晃,如同他此刻飘摇的心绪。片刻之后,他抬起左手,动作迟疑却坚定,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纸色微黄,边角略显磨损,显然已在袖中藏了许久。他用指尖小心展开,目光落在上面那一行细密的小字上:“巳时初,西市齐记皮货行,掌柜有话要说。”字迹潦草却清晰,墨痕未干透,似是仓促写下。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呼吸也在此刻悄然凝滞。那短短一行字,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压得他肩头无形下沉。他盯着那行字,目光久久未曾移开,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刻入心底。风掠过耳畔,卷起他鬓边一缕碎发,可他恍若未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唯有心跳在胸腔深处沉重地回响。

终于,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将纸条慢慢揉成一团,动作近乎虔诚,随后抬手送至唇边,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舌尖触到的是纸张的粗糙与淡淡的墨香,他一点一点地咀嚼着,像是在吞咽一段无法言说的秘密,又像在吞噬一场注定来临的风暴。喉结缓缓滚动,他将那团纸彻底咽下,仿佛就此封缄了所有言语与退路。

风起,吹动他玄色衣袍的下摆,猎猎作响。他站在高阶之上,背影孤绝如刃,割开了这沉沉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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