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汴州城外二十里。
官道上响起阵阵的车轮声。
马殷坐在乌木马车里,车帘不时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枯瘦却挺直的侧脸。
车旁,马希声一身玄色劲装,骑在高马上。
他不时侧头望向马车,眼底藏着担忧。
“父亲,前面便是汴州城了。”马希声勒住缰绳,声音透过车帘传入。
车内沉默片刻,传来马殷平淡的回应:“知道了。”
话音刚落,忽见一列列身披银甲的锐士如青松般立在官道两侧,腰间长刀斜指地面——显然是百战锐士。
马希声心下一紧,下意识握紧了剑柄。
马车却未停顿,轱轳前行,银甲士兵目不斜视,只在马车经过时,整齐地将长刀微微上举。
刀刃划破空气的轻响,像一道道无形的威压,压得随行的潭州侍从们大气不敢出。
一路沉默,直到皇宫朱红的宫门映入眼帘。
门前侍卫身着金边铠甲,比官道旁的锐士更添几分仪仗的肃穆。
马车停下,马希声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想扶父亲下车,却见马殷从车内缓缓探身,推开了他的手。
“不必。”老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未拄拐杖,双脚落地时虽微微一顿,却很快稳住身形。
内侍早已等候在旁,见马殷站稳,微微躬身:“将军,请随咱家来。”
马殷点头,迈开步子,一路跟在后面。
待金銮殿的大门打开,马殷抬眼望去。
高位之上,徐墨一袭明黄色蟒袍,袍角绣着四爪金龙,龙鳞用金线缀成,在烛火下闪着刺眼的光。
他目光落在踏入殿内的两人身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两列文武官员垂手而立,近百道目光齐刷刷投向马殷父子,有好奇,有审视,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毕竟,眼前这位“将军”,曾是与定安军对峙数年的割据势力。
马殷停下脚步,在殿中白玉阶前站定,没有丝毫犹豫,屈膝便跪。
膝盖触地时,青石板发出一声轻响。
马希声见状连忙跟着跪下,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凉的地砖上。
“臣马殷,参见定安王。”马殷的声音不卑不亢,虽跪着,话语间却保留着几分昔日上将的风骨。
高位上的徐墨轻笑一声,淡淡道:“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只是不知,将军此次亲赴汴州,是为何意?”
这话明知故问,马希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十日前定安使者明明说过,归降后保马氏一族平安,可此刻徐墨的语气,却带着几分戏谑的试探。
他偷偷抬眼,见父亲依旧垂着眼帘,仿佛未察出异样。
“臣威服大王天威,愿携数州之地,归降大王!”
马殷的声音陡然提高,字字清晰,回荡在金銮殿内,没有半分迟疑。
徐墨闻言,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昔日两浙之战,将军麾下,可是悍勇!”他语气淡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说起来,将军可害我不浅啊!”
马希声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手心攥得发紧——两浙之战正是大哥马希钺私自领兵挑起的,可此刻徐墨却直指父亲,显然是要翻旧账!
他刚想开口辩解,却被父亲用眼神制止。
马殷缓缓抬头,脸上没有半分慌乱,反而露出几分愧色,声音放得更低:
“大王明鉴!昔日两浙之战,臣正因旧疾复发,久居卧榻,竟不知罪子马希钺胆大包天,私调兵力挑起战事,累得大王劳师动众,此乃臣管教无方之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文武,语气恭敬道:
“如今大王威名震慑四海,仁义更是远播天下,潭州百姓听闻大王要统辖湖南,更是欢欣鼓舞。”
“臣虽老迈,亦知顺应天命,故今日特率全州官吏将士,献土归降!”
这话既将罪责全推给了已被关押的马希钺,又句句恭维徐墨的“威名”与“仁义”,更点明归降是为“百姓”,而非个人苟活。
昔日的天策上将军,此刻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在言语间悄悄堵住了徐墨翻旧账的退路——若再追究,便是与“仁义”之名相悖。
金銮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徐墨盯着马殷看了许久,忽然放声大笑:“好一个‘顺应天命’!”
他抬手示意,“来人,为上将军赐座!”
马希声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偷偷看了眼父亲,见老人垂在身侧的手,竟纹丝未动!
…………
徐墨的笑声在金銮殿内回荡,驱散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抬手示意,两名内侍立刻上前,一人捧着紫檀木托盘,盖着明黄锦缎;另一人则持着一卷朱红文书,神色恭敬地立在殿中。
“上将军既真心献土归降,本王自当以礼相待。
”徐墨缓步走下御座,目光扫过殿内文武,声音陡然拔高。
“天下藩镇林立,仍有不少人在观望徘徊。今日,本王便以上将军为证——凡弃暗投明、献土归降者,本王既往不咎,且保其家族平安、尊荣不失!”
内侍掀开覆在托盘上的赭色罗帕,满殿目光瞬间聚焦其上。
左侧托盘最上方,是一方鎏金铜印,印面铸着“检校太师”四字。
旁侧叠着一套“紫袍金带”:紫罗袍用二十幅绫织成,袖口镶着黑貂皮边;玉带是蹀躞带形制,玉銙为白玉碾琢的方形,还挂着金鱼袋、佩刀鞘。
这是五代一品官的标准章服,金鱼袋更是“赐金紫”的殊荣,非重臣不得拥有。
马殷见状,连忙扶着膝盖起身,颤巍巍躬身:“臣……谢大王隆恩!”
他早年参军时,见惯了五代藩镇降后被削爵夺职的惨状,此刻徐墨竟赐他一品检校官的仪制,远超预期。
徐墨转而看向马希声,目光顿了顿,淡淡道:
“贤侄随父居汴,本王已在太师府旁置了宅院,若日后想入军伍,可先从军中校尉做起,若有军功,自会逐级升迁!”
殿内文武齐齐躬身,声音震得殿顶瓦片微微颤动:“大王英明!
“楚王可随内侍去安置宅院,三日后入朝。”徐墨挥了挥手,语气恢复平和。
马殷躬身告退,走出金銮殿时,刺眼的光正照在脸上。
这位昔日的湖南霸主,终究徐墨被用成了天下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