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镠带着千余骑兵奔回杭州城。
随着城门“吱呀”作响地合拢,他勒住马缰,胸口还因方才的狼狈奔逃剧烈起伏。
谋士沈崧早已候在城楼下,见他归来,忙上前拱手:“使君,眼下局势危急,依属下看,要么暂归大梁以求喘息,要么即刻带亲信远遁,再图后计……”
“归降?逃亡?”钱镠猛地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地面的碎石,语气带着怒意,“沈崧你看着!”
他指向城外连绵的城郭,“晋军正围着洛阳死磕,没空分兵南下!我杭州城内尚有万余守军,这罗城经我扩建,周长七十里,十个城门皆是铁叶包裹,城形狭长易守难攻!”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周边州府的粮草早被我征调一空,几十万担粮食屯在府库,凭此坚城,何惧之有?”
沈崧望着他带着血丝的眼眸,摇了摇头:“使君有所不知,张顺大破联军,高季兴部下倒戈,加上俘虏的兵卒,他手中兵力少说也有三十万。”
“这三十万人每日的粮草消耗,怕是能把一座州府吃空。”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晋军截断了他们的粮道,属下敢断言,张顺军中早已无粮。”
“他们要回援洛阳,必抢杭州的粮草——如今城外各州府空空如也,杭州已成唯一的目标,这坚城,守得住吗?”
钱镠脸上的怒意渐渐僵住,随后后背一阵发凉,冷汗瞬间浸湿了甲胄。
恰在此时,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使君!大梁军队……正朝着杭州方向开来,先锋已过钱塘江!”
深夜,杭州城西北角的暗门悄然打开。
钱镠一身便装,看着亲兵们将一箱箱金银珠宝搬上马车,脸上没有半分不舍,只有怨毒。
他回头瞥了眼自己昔日的城池,咬牙啐道:“马希钺这个蠢货!若不是他一箭射向高季兴,搅了联盟,我何至于此!”
说罢,翻身上马,带着沈崧等心腹谋士、武将,消失在夜色里。
次日清晨,张顺的大军抵达杭州城外。沿途州县毫无抵抗。
直到罗城下,依旧如此。
“将军,不对劲。”夏鲁奇勒马道,“这城太安静了。”
张顺眯眼望着七十里长的罗城,铁包的城门紧闭,城墙上连个哨兵的影子都没有。他抬手示意:“填护城河,搭云梯。”
士兵们扛着沙袋涌入护城河,哗啦啦的水声里,竟没等来半支箭矢。
云梯搭上城墙时,城楼上才稀稀拉拉地冒出几个守军,慌乱地射了几箭,便抱着脑袋往城楼里钻。
“钱镠跑了。”张顺冷哼一声,马鞭向前一指,“进城!”
大军如潮水般涌入罗城,随后又登上杭州城。
可城内早已乱了套。
商铺的门板被砸碎,摊位翻倒在地,散落的铜钱混着污泥被踩得脏兮兮——显然是钱镠走后,留守的士卒先抢了一轮。
“传令下去。”张顺勒马站在街口,声音传遍街巷,“就地取粮——所得财物,三成归己,三成归营,四成充公。”
士兵们瞬间沸腾起来,呐喊着冲向城中富户。
顾氏、陆氏、沈氏、朱氏……那些世代扎根两浙的世家府邸,很快被破门而入,哭喊声、器物碎裂声此起彼伏。
钱氏的府邸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金银玉器、古籍字画被士兵们用矛尖挑着,像炫耀战利品的野兽。
街角处,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士卒被按在地上,惨叫声戛然而止。
张顺翻身下马,踩着满地狼藉走向州府衙门,刚踏入后院,就见几个士兵举着火把奔过来,脸上带着狂喜:“将军!府衙后院有粮仓!”
府衙后院的角门被一脚踹开时,一股混杂着谷物与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张顺走进院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挑了挑眉——院墙内藏着数座丈高的仓房,木门上的铜锁早已被撬开,里面堆满的粮袋直抵房梁。
显然是钱镠仓皇出逃时,实在带不走这几十万担粮食,才狠心留在了府里。
他正欲转身吩咐清点装车,却听见西侧方向传来女子的哭骂声,穿过游廊出门时,三个披甲士卒正将一个女子按在廊柱上。
那女子穿着锦绣襦裙,发髻散乱,半边衣袖已被扯烂,露出的肩头泛着红痕。
其中一个士卒正狞笑着去解她的腰带,另两个按住她的手臂,五指在她身上胡乱摩挲,嘴里还说着污言秽语。
院子里到处是翻倒的妆奁,珍珠玛瑙滚得满地都是,几个士兵正用长枪挑着绸缎,像拖猎物似的往外走。
“将军!”三个士卒瞥见张顺的身影,吓得手一哆嗦,慌忙松开女子,“噗通”一声单膝跪地,甲胄碰撞的声响里带着谄媚,“属下……属下正在清点府中财物。”
那女子瘫坐在地,发髻上的金簪掉在脚边,露出一张满是泪痕却依旧明艳的脸。看衣着打扮,应是钱氏的旁系女子,没资格跟着钱镠出逃。
她抬起头,望着走来的张顺——在这群满脸凶相的兵卒中,张顺算是面容端正的了。
求生的本能让她发出细碎的呜咽声,目光紧紧黏在张顺身上。
可张顺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往那女子身上扫一眼,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玉,径直从三个跪地的士卒身边走过。
“把粮仓看守好,派两队人清点数目,即刻装车。”他的声音从廊外传来。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瞬间,身后再次响起撕扯布料的声音。
那女子的哀嚎陡然拔高,混杂着士兵们粗野的银笑。
张顺站在门外,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哭喊,内心毫无波动。
心里在想这些粮食,够撑上一阵了。
至于其他的,不过是乱世里再寻常不过的尘埃——见得多了!
门外的喧嚣还未平息,一名亲兵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将军!顾府方向有反贼顽抗,伤了咱们不少弟兄!”
张顺眉头一皱,冷声道:“带五百人,随我去看看。”
顾府朱漆大门早已被劈得粉碎,门内院外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名甲士,个个捂着伤口龇牙咧嘴,却无一人倒在血泊里。
正厅前的石阶上,一个身着玄甲的老将站着,手中长刀死死抵着一名大梁军指挥使的脖颈,刀刃已压出一道血痕。
那指挥使脸色煞白,没敢乱动。
“顾全武?”张顺踏入庭院时,目光在那老将脸上一顿,不由得暗吃一惊。
此人是钱镠麾下第一猛将,当年在越州城下斩杀崔温、大败徐珣的战绩,连大梁军中耳熟能详。
他扫了眼地上哀嚎的士兵,见没人断气,心里便有了数——这顾全武分明是手下留了情,否则以他的身手,这些人哪能只是带伤?
“都把弓箭收了。”张顺抬手示意,身后弓箭手齐刷刷放下。
顾全武握着刀的手紧了紧,目光扫过满院的大梁兵卒,最终落在张顺脸上。
他颔下短须沾满血污,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张将军来得正好。”
张顺往前走了两步,身旁亲卫见状,刚要阻拦,却被他抬手制止:
“顾将军当年在钱塘江畔以五千兵破杨行密三万军,何等威风。如今困守宅院,拿一个小将作要挟,未免落了下乘。”
这话看似讥讽,实则给了台阶。
顾全武喉结滚动了一下,眼角余光瞥向偏院——那里藏着顾氏一族的老弱妇孺,钱镠出逃时他没走,就是知道家族根基在此,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
“我顾氏百口在此,若降,能否保他们周全?”他刀刃微微松开半分,抵着的指挥使趁机喘了口粗气。
“乱世之中,我不敢言保。”张顺直视着他,“但大梁军从不杀降将亲族,这是规矩。”
顾全武沉默片刻,忽然将长刀“当啷”一声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他扶起被劫持的指挥使,拍了拍对方衣襟上的褶皱,动作中带着几分自嘲:“罢了,钱使君弃城而走,我留在此地,本就不是为了死战。”
那指挥使惊魂未定,刚要发作,却被张顺一个眼神制止。
“顾将军肯归顺,是大梁之幸。”张顺弯腰拾起那柄长刀,用袖角擦去刀刃上的血渍,“大梁军中正缺良将,顾将军若愿往,张某愿为引荐。”
顾全武望着偏院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孩童的啼哭声。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张顺拱手行了军礼:“愿听将军调遣。”
ps:唐朝军队洗劫城镇后,掠夺的财物一般按照“三马分肥”原则进行分配,即三分之一上交国库,三分之一归军队集体,三分之一归士兵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