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指尖在文件袋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前台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牢牢锁在她身上，带着职业性的礼貌，却又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她的窘迫。
前台小姐叫Linda，工牌上的名字烫着精致的银边。她的指甲涂着恰到好处的裸粉色甲油，敲击键盘的动作都带着韵律感，与苏晚磨出薄茧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此刻，Linda正对着内线电话低声说着什么，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离开过沙发角落的苏晚。
那目光先是落在她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那里因为反复搓洗有些变形；接着滑到她的牛仔裤膝盖处，淡淡的白痕像两道刺眼的伤疤；最后停在她沾着灰尘的帆布鞋上，仿佛在估算这双鞋与光洁大理石地面的摩擦系数。
苏晚下意识地把脚往后缩了缩，鞋跟蹭到沙发腿，发出轻微的响动。Linda的目光立刻抬了起来，与她慌乱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不好意思。”苏晚赶紧低下头，耳根发烫。她像个被抓包的小偷，明明手里拿着合法的文件，却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Linda挂了电话，脸上依旧挂着标准的微笑，语气却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疏离：“苏小姐，项目一部刚才来电话，说您送来的合同有个附件需要设计部确认签字，麻烦您跑一趟可以吗？”
“设计部？”苏晚愣住了，“我以为……”
“张经理还在开会，设计部在36楼，您直接找王助理就行。”Linda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访客贴，笔在上面悬了两秒，才抬头问，“您的全名是？”
“苏晚，苏州的苏，夜晚的晚。”
Linda的笔尖顿了顿，像是对这个名字有些意外，又或许只是觉得“夜晚”二字与这栋永远灯火通明的大厦格格不入。她很快写完，把访客贴推过来，指尖没有丝毫接触：“电梯在那边，36楼需要刷卡才能按。”
苏晚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硬着头皮站起来。路过前台时，她听见Linda对着刚进来的同事低声说了句什么，尾音带着笑意，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背上。
电梯门缓缓合上，镜面倒映出她胸前那张刺眼的访客贴——“盛世广告 苏晚”，红色的字体像个烙印，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电梯上升的失重感让她有些头晕，36楼……比项目一部高了整整八层，离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又近了一步。
她想起大学时在设计杂志上看到的陆氏设计部，据说那里的设计师每人都有独立的工作室，落地窗正对着黄浦江，样品间里挂着即将登上国际时装周的作品。那时她曾对着杂志偷偷许愿，有朝一日能走进那里，哪怕只是做个实习生。
“叮——”电梯到了。
36楼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氛，混合着打印机墨水的味道，与楼下大厅的冷香截然不同，多了几分烟火气，却依旧带着拒人千里的精致。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苏晚的帆布鞋踩在上面，像踩在棉花上，脚步发虚。
设计部的前台比大厅的更年轻，也更直接。她抬眼看到苏晚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在她的访客贴和牛仔裤之间来回扫了两圈，才拿起电话：“王助理，盛世广告的人送文件过来了。”
等待的间隙，苏晚的目光忍不住瞟向开放式办公区。设计师们穿着简约的休闲装，却难掩骨子里的精致。有人在画板上快速勾勒，有人围着样品讨论，墙上的显示屏滚动播放着最新的流行趋势，其中一组东方元素的设计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与她“破岩”系列里想用的云纹织锦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边请。”王助理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接过文件时动作很快，像是怕被什么东西沾染上，“张经理标注的问题在这里，需要我们总监签字确认。”
苏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合同的边缘处用红笔圈着一行小字：“关于面料纹样授权，需设计部确认原创性。”
面料纹样……苏晚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她想起自己藏在抽屉里的设计稿，那些关于玉兰与岩石的纹样，从未有人见过，也从未得到过任何“确认”。
“麻烦您了。”她低声说。
王助理没应声，转身进了总监办公室。苏晚站在原地，感觉整个设计部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那些目光比楼下大厅的更专业，也更锐利，像x光机一样，能穿透她廉价的衣服，看到她藏在心底的那点可怜的设计梦。
一个穿着米色针织衫的女设计师走过，手里拿着块深蓝色的布料，上面的提花纹样繁复而精致。苏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块布料，直到它消失在样品间门口。
“喜欢？”一个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
苏晚吓了一跳，转头看见那个年轻的前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们总监刚从意大利带回来的，据说一匹布要五位数。”
五位数……苏晚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起人家一小块布料。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得发亮的帆布鞋，突然觉得很可笑。她怎么会以为，凭自己那堆捡来的边角料，就能在这个世界里拥有一席之地？
“让你久等了。”王助理拿着签好字的合同出来，脸色有些不好看，“我们总监说，以后这种基础性确认工作，让你们公司的设计师直接对接，不用麻烦行政来跑。”
行政……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苏晚心上。她接过合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抱歉，下次不会了。”
“没关系。”王助理的语气缓和了些，却还是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宽容，“电梯在那边，出门左转。”
苏晚转身就走，不敢再看周围的人。走廊里的香氛突然变得刺鼻，那些曾经让她向往的设计元素，此刻都变成了嘲讽她不自量力的证据。
回到大厅时，Linda正在接待一位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女士，语气恭敬得像是在伺候女王。看到苏晚回来，她只是抬了抬眼皮，连例行的问候都省了。
苏晚快步走向旋转门，感觉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终于消失了。阳光落在身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却驱散不了她心里的寒意。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Linda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36楼设计部前台的号码：“刚才那个盛世的行政，是不是穿得太……随意了点？”
“何止随意，简直像来收废品的。”那边传来轻笑，“不过王助理说，她看我们新到的提花布时，眼睛亮得像有星星，还挺有意思的。”
Linda嗤笑一声，挂了电话，目光重新投向旋转门外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像在看一个与这栋大厦永远不会再有交集的过客。
而此刻的苏晚，正抱着文件袋快步走向地铁站。风吹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陈瑶发来消息说母亲醒了，想吃她做的南瓜粥。
“马上就回。”苏晚回复，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那些来自前台的审视目光，像细小的沙砾，硌得她生疼，却也让她更加清醒——这个世界从不缺少轻视，她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设计，一点点敲开那扇紧闭的门。
只是她没想到，那扇门的缝隙，会以一种她从未预料过的方式，在不久的将来，为她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