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风卷着冰冷的雨鞭,抽打着周村长家那扇歪斜的破木门,发出“噗噗”的闷响,如同鬼手在急切地拍打。门缝里透出的昏黄灯火,在狂风中剧烈摇曳,将屋内几张惊疑不定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投在斑驳土墙上的影子如同扭曲的鬼魅在跳舞。
林九的手心还残留着七星伴月草根茎那微苦辛辣的气息。李秋生刚刚将捣碎的草泥混合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撬开周村长乌紫的嘴唇,一点点喂了进去。那截草根,是那个自称采药人的墨岩留下的。此刻,老人枯槁的脸上,那层笼罩的死灰色似乎淡去了一丝,呼吸虽然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般随时可能断绝,只是依旧昏迷不醒。
“师父,墨先生留的这草…真神了?”李秋生看着周村长略微平缓的胸膛,小声嘀咕,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那神秘人的困惑。
“神不神,暂时吊住了命。”林九的声音低沉,目光却并未离开门口,“只是阴寒入骨,心神俱碎,能否醒来,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他心底的疑云丝毫未散。墨岩留下的草根是真,但此人出现的时机、展现的见识、以及那如大地般厚重又隔绝探查的气息,都透着无法言说的蹊跷。尤其是周村长失控时指向他嘶吼的“老王头”,更是如一根刺,扎在林九心头。
就在此时!
“师父!师姑!你们快看!”守在破窗边的张晓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变调的惊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扯向窗外。凄迷的雨幕深处,村口那棵被狂风撕扯得枝叶狂舞的老槐树下,一点昏黄的光晕固执地亮着!正是青娘提的那盏灯笼!她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纤细的身影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单薄,青色衣裙翻飞。油纸伞斜斜地撑着,伞面被雨水冲刷得油亮。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清丽而苍白的侧脸轮廓,那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雨幕,直直地、毫无遮掩地钉在这间亮着灯火的小屋上!
她在看!她一直在看!如同黑暗中无声窥伺的冷血猎手。
“又是她!”王文才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她到底想干什么?盯了我们多久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他的后背。
白流苏静立门边阴影中,离火玉心剑剑鞘内赤芒流转,灼热的气息在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门外渗入的阴寒湿气逼退。她清冷的眸子寒光四射,紧锁着风雨中那个模糊又清晰的青色身影,灵觉提升到极致。然而,除了那浓郁得有些刻意的草木清气,依旧探不到半分阴邪鬼气。这反而让她心头警铃更响——太过“干净”,便是最大的不寻常。
林九的脸色凝重如铁。黑龙口那一声震得地面微颤的闷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漩涡深处一闪而逝的暗金光芒和礁石上神秘消失的人影带来的悸动尚未平息。如今,这青娘如同跗骨之蛆般守在村口,其用意不言自明。她与黑龙口的异动,与这黑水村十三年前的滔天血债,绝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时刻,林九怀中贴身存放的三枚铜钱,毫无征兆地同时传来异动!
老王头那枚“通渊”铜钱再次变得滚烫,如同握着一小块烧红的炭!七叔公那枚则寒意暴涨,冰得他胸口一缩!而刚刚从周村长衣襟里找到的、带着坤卦(?)戳记的那枚铜钱,却传来一种截然不同的、深入骨髓的死寂感,仿佛握着一块埋葬了千年的寒铁!
这突如其来的、属性迥异却又同时爆发的异变,让林九心脏猛地一沉!冰火交织,死寂环伺,仿佛有三股无形的力量在他胸口激烈碰撞!
“师兄?”白流苏敏锐地察觉到了林九气息的波动,侧目看来。
林九刚要开口,却见白流苏脸色微变,手不自觉地按向了自己腰间一个小巧的鹿皮囊——那里面,正放着在渡口雨夜草棚中,从那老诡异妇人脚下的泥泞浅滩里拾得的那枚圆形方孔铜钱!那枚当时入手冰凉刺骨、边缘磨损严重、布满暗绿铜锈,只能勉强辨认出半个“乾”字的铜钱!
此刻,那枚被她贴身收好的“乾”字铜钱,竟也在鹿皮囊中,隔着坚韧的皮子,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震动!仿佛沉睡的活物被骤然惊醒,正隔着皮囊,与他怀中的三枚铜钱…遥遥呼应!
“流苏?”林九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了白流苏的动作和她脸上那抹惊疑。
白流苏迅速从鹿皮囊中取出那枚渡口铜钱。铜钱上暗绿的锈迹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沉黯,但那半个“乾”字,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一丝。更令她心惊的是,这枚铜钱此刻竟也散发着一股温热!虽然远不如林九手中老王头那枚滚烫,却也与它本身的阴寒锈迹格格不入,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四枚“通渊”铜钱!
一枚滚烫如炭,一枚冰寒刺骨,一枚死寂沉沉,一枚温热暗涌!
它们如同四颗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扯紧的星辰,在林九和白流苏手中同时震颤、共鸣!不同的温度,不同的气息,却指向同一个令人心悸的源头——村口风雨中,那个提着灯笼、撑着油纸伞的青衣女子!
“师父…师姑…你们…”李秋生、王文才和张晓光看着师父师姑骤然剧变的脸色和他们手中那几枚仿佛活过来的诡异铜钱,吓得魂飞魄散,挤在一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只觉得这间小小的屋子瞬间变成了冰窟和火炉交织的恐怖牢笼。
屋外风雨的咆哮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骤然间变得遥远而模糊。死寂,如同粘稠的墨汁,迅速淹没了屋内。
就在这万籁俱寂、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的刹那——
笃、笃。
两声轻微的敲击声,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清晰地穿透了门板,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是拍打,不是撞击,就是那么轻轻巧巧的两下叩击,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温婉的礼貌?
紧接着,青娘那温婉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门板和风雨的阻隔,如同春夜的溪流,淌进了死寂的屋内:
“林道长,白姑娘。更深露重,老伯身子要紧……我听见他咳得厉害,可是阴寒侵肺了?我这竹篓里还有些半边莲,捣碎了敷在膻中穴能祛湿寒……不知可需我进来搭把手?”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在这鬼气森森的雨夜,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毛骨悚然!
张晓光一个激灵,紧握硬木棍的手猛地指向门口,喉咙发紧:“是…是她!”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干涩变调。
李秋生和王文才吓得差点跳起来,惊恐地望向那扇歪斜的木门,仿佛门外站着的不是人,而是索命的无常。
林九和白流苏几乎在同一瞬间,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林九右手闪电般按在了背后的桃木剑柄上,剑身嗡鸣,淡金色的流光在剑鞘缝隙间急促流转。白流苏离火玉心剑剑尖赤芒吞吐,灼热的气息瞬间将靠近门边的阴寒驱散大半,形成一道灼热的屏障。
屋内油灯的火苗疯狂地摇曳起来,几乎要被这骤然加剧的紧张气息压灭。
更令人心悸的是,就在青娘话音落下的瞬间,林九手中那枚属于老王头的滚烫铜钱猛地灼热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舔舐!白流苏手中的渡口“乾”字铜钱也同步震颤加剧,那股温热感陡然清晰!而周村长那枚死寂的坤卦铜钱,竟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仿佛冰层裂开般的异样波动!
四枚铜钱,如同被同一根无形的线扯动,共鸣指向门外!
“师父……她、她怎么知道村长在咳嗽?”王文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看向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确实带着断续痰音的周村长,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我们…我们在屋里都没出声啊!”
白流苏的离火玉心剑微微低鸣,赤芒流转更急。她清冷的眸子锐利如冰,隔着门板仿佛要穿透那道单薄的身影。青娘提及的“半边莲祛湿寒”确是对症之药,但周村长昏迷中的细微痰音,连屋内人都需凝神才能察觉,门外风雨交加,她如何能“听见”?
“不必劳烦姑娘。”林九的声音沉稳响起,压过风雨和铜钱的低鸣,“村长已用过药,静养即可。风雨甚大,姑娘也请早些回吧。”
门外沉默了一瞬。
就在这短暂的死寂中,林九怀中老王头那枚铜钱的滚烫感骤然攀升至顶点!白流苏手中的渡口铜钱也发出细微的嗡鸣!仿佛门外有什么东西,正强烈地刺激着它们!
“道长…是在防我么?”青娘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温婉,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或是别的什么情绪,“我只是…只是想起老伯咳声里带着水音,像是寒邪入了肺经…半边莲配上我篓里刚采的鱼腥草根,煎水服用最是对症…”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在风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这黑水村湿气重,邪气也重…病根拖久了,怕是不好拔除…”
她的话滴水不漏,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甚至精准点出了周村长昏迷中痰鸣的病症。但林九和白流苏心中的警兆却如惊涛骇浪!她越表现得像个寻常的、精通草药的采药女,那份“寻常”在此刻就显得越加诡异!
“姑娘好意,心领了。”林九声音不变,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村长自有我等照料。夜已深,请回。”
更长的沉默。只有屋外风雨凄厉的呜咽,和四枚铜钱在掌心持续不断的异样共鸣。
就在众人以为青娘已经离去时,她的声音又幽幽响起,这一次,似乎离门更近了些,几乎就在门板之外:
“道长…你手里…是不是有枚带‘乾’字的老钱?那东西…阴气重,沾过‘通渊’的水腥,最好莫要贴身放着…尤其在这雨夜,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轰——!”
如同惊雷在林九和白流苏脑中炸开!
她看见了?隔着门板?还是……感应到了?!
白流苏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枚渡口拾得、此刻正微微发热的“乾”字铜钱!林九只觉得老王头那枚铜钱烫得几乎握不住!七叔公那枚冰寒刺骨!周村长那枚死寂沉沉却隐隐震动!
四枚铜钱的共鸣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敲击,在林九和白流苏手中剧烈震颤,不同的温度、不同的气息疯狂交织、碰撞,直指门外——那个能一口道破“乾”字铜钱来历的青衣身影!
“你——!”张晓光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他倒要看看,这个神神叨叨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吱呀——!”
门轴刺耳的摩擦声撕裂了屋内的死寂。
冰冷的狂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倒灌而入!吹得屋内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矮,几近熄灭,又在挣扎中顽强地重新燃起,将门口照亮。
门外,风雨如晦。青娘就站在门槛外一步之遥的地方,一手提着那盏昏黄的灯笼,一手撑着油纸伞。伞面和青色衣裙的下摆早已被斜飞的雨水打湿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灯笼的光晕在她清丽却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得那双清澈的眸子深不见底。
她似乎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微微怔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掠过神志不清的周村长,掠过惊魂未定的三个徒弟,最后,极其短暂却又无比精准地,落在了白流苏尚未来得及收回掌心的那枚“乾”字铜钱上!
就在她目光触及铜钱的刹那!
异变陡生!
林九手中老王头那枚铜钱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灼烫了他的掌心!白流苏手中那枚渡口铜钱“嗡”地一声清鸣,温热骤然转为灼热!七叔公那枚冰寒刺骨的铜钱寒气暴涨,几乎要冻结血脉!而周村长那枚坤卦铜钱,竟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咔”声,如同冰层彻底断裂!
四股截然不同却又诡异相连的力量在林九和白流苏体内猛然冲撞!林九闷哼一声,胸口气血翻腾!白流苏握剑的手微微一颤,离火玉心剑的赤芒都为之明灭不定!
青娘似乎也受到了某种冲击!她提着灯笼的手猛地一抖,灯笼的光晕剧烈摇晃,映得她脸上光影凌乱!那双始终清澈温婉的眸子里,一丝极淡的、冰蓝的寒芒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伞沿垂下的雨水帘幕遮住了她瞬间苍白的下半张脸。
“姑娘……”林九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一步踏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门口的光线完全挡住,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青娘,“似乎对这铜钱…知道得不少?”
风雨卷着青娘单薄的衣衫,她站在林九投下的阴影里,灯笼的光只能照亮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沉默,只有冰冷的雨点砸在伞面和泥地上的噼啪声。
“山里的老人…讲过些老话。”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温婉,却比之前低哑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黑水河…特别是‘通渊’附近捞上来的老物件,都带着河底的怨气,不吉利……尤其这种刻了字的古钱。”她微微抬起伞沿,露出那双清澈依旧、却似乎蒙上了一层更复杂情绪的眼睛,看向林九,“道长是修行之人,阳气重,或许无碍。但老伯身子虚,还是…莫让这些东西离他太近为好。”
她的话语依旧关切,理由也似乎合情合理。但林九和白流苏都清晰地捕捉到了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异常反应!那绝非一个普通采药女该有的反应!
“轰隆隆——!!!”
一声比黑龙口那声闷响更加狂暴、更加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大地深处蛰伏的巨兽彻底苏醒发出的咆哮,猛地从黑龙口方向炸裂开来!这一次,整个大地都在剧烈颤抖!屋顶的茅草和灰尘簌簌落下,油灯的火苗瞬间熄灭!屋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伴随着这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一声悠长、苍茫、仿佛穿透了无尽时空的……龙吟?不!那声音并非真正的龙吟,更像是某种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存在,在深不可测的渊底发出的痛苦或愤怒的嘶鸣!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古老威压,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声,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
龙吟声中,一股浩瀚、冰冷、又带着一丝亘古神圣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海啸,从黑龙口方向席卷而至!
“啊——!”李秋生和王文才吓得抱头蹲下。
黑暗中,林九只觉手中四枚铜钱的异动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强行打断!老王头的滚烫、渡口铜钱的温热、七叔公的冰寒、周村长的死寂……四股力量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攥紧、揉碎,化作一片混沌的麻木!他胸口的闷痛骤然一轻,却换来一种更深的、源于天地威压的窒息感!
白流苏离火玉心剑的赤芒在黑暗中亮起,照亮了她凝重的脸。她敏锐地感觉到,那股席卷而来的浩瀚气息中,似乎有某种力量与青娘身上那股潜藏的阴寒隐隐相冲!
“点灯!”林九的喝声在黑暗中响起。
当李秋生手忙脚乱地重新点燃油灯时,昏黄的光线再次照亮门口——青娘刚才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片被雨水冲刷的泥泞脚印,和几片被狂风吹落的槐树叶。
那抹青色的身影,连同那盏昏黄的灯笼,已消失在茫茫风雨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黑龙口方向,那如同巨兽喘息般的低沉嘶鸣,还在夜空中隐隐回荡,与村口老槐树枝叶狂舞的呜咽交织在一起,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林九低头看向掌心。四枚铜钱安静地躺着,温度尽失,如同四块冰冷的凡铁。但那短暂的、指向青娘的疯狂共鸣,那声仿佛来自深渊的龙吟,还有青娘在铜钱异动和龙吟响起时那一闪而逝的异常……都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他心中刻下更深的疑痕。
这采药女青娘,与黑龙口深处的秘密,与这四枚染血的“通渊”铜钱,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无法割裂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