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人声由远及近,杂乱的脚步声踩过荒园枯草,火把的光晕刺破夜色,在浓雾散尽的空气中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林九与白流苏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两人身形同时后掠,如两道轻烟,悄无声息地退至洞口边缘的阴影里。李秋生三人也反应极快,立刻收敛气息,矮身藏入坍塌假山石堆的缝隙之中。
“快!就在那边!刚才那声炸雷,还有地动,肯定出事了!”一个粗嘎的声音焦急地喊着,带着浓重的柳树镇口音。
“王管家!你确定九叔他们是往这荒园来了?”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声音响起,正是王员外,他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跑来的。
火光摇曳,映照出王员外那张汗水涔涔、惊魂未定的胖脸,他身后跟着管家、几个家丁,还有十几个打着火把、手持锄头扁担的青壮镇民。人人脸上都残留着刚从梦魇中挣脱的惊悸,此刻又被荒园深处的异响和那若有若无的焦糊腥气吓得面色发白。他们围在坍塌的院墙外,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火把的光只能照亮园子入口一小片区域,那黑黢黢的蛇窟洞口如同巨兽的咽喉,隐在更深的黑暗里,令人望而生畏。
“老…老爷,小人亲眼看着九叔他们往这边来的…”王管家声音发颤,指着荒园深处,“可…可里面…”
“九叔!白姑娘!你们在里面吗?”王员外壮着胆子,朝园内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就在众人犹豫着要不要壮胆往里探时,林九的声音沉稳地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王员外,我等在此。”
话音落处,林九、白流苏的身影从假山石堆后转出,李秋生三人也拍打着身上的草屑灰土,从藏身处钻了出来。
“九叔!”王员外如同见到主心骨,带着一群人呼啦啦涌了上来,火把的光顿时将几人包围。王员外目光急切地在林九和白流苏身上扫视:“您…您没事吧?刚才那动静…那妖物?”
“妖物已然伏诛。”林九言简意赅,神色平静,只道袍下摆沾了些尘土,袖口处一道细微的裂口,显露出方才洞中激斗的痕迹。他并未提及蛇窟内的白骨祭坛、黑陶邪罐,更未提那血泪刻字和新生的小蛇,只道:“此地污秽之气尚未散尽,不宜久留。迷魂瘴已破,镇上诸人只需好生休养,辅以安神汤药,旬日之内便可恢复如常。”
“伏诛了?!真…真的除掉了?!”王员外先是一愣,随即狂喜涌上脸庞,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抖动,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镇民们大声喊道:“听见没?妖物除了!九叔帮咱们除了那害人的东西了!”
“除了!真除了!”
“多谢九叔!多谢诸位仙长!”
“老天开眼啊!”
镇民们顿时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不少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朝着林九师徒和白流苏就要下跪磕头。
“使不得!”林九连忙虚扶,一股柔和的气劲托住了最前面几人,“分内之事,诸位乡亲快快请起。”
“九叔高义!王某无以为报!”王员外抹了把眼泪,对管家急声道,“快!快把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王管家应了一声,转身小跑进去,不一会儿,带着两个家丁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漆食盒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家丁,手里捧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
“九叔,诸位仙长,白姑娘,”王员外搓着手,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容,“知道诸位辛苦除妖,必定劳顿饥渴。这是镇上‘醉仙楼’刚送来的席面,还热乎着!有烧鹅、酱肘子、清蒸鱼、八宝鸭…还有些时令小菜和上好的花雕!不成敬意,给诸位垫垫肚子,解解乏!”
食盒盖子掀开一条缝,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酒香顿时飘散出来,勾得李秋生、王文才和张晓光三个徒弟肚子里的馋虫咕咕直叫,眼睛都直了。就连林九,闻着这久违的荤腥香气,喉结也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这段时间清汤寡水,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林九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高人风范,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那香气四溢的食盒上飘。白流苏在一旁看着,嘴角微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应该的!应该的!”王员外连声道,又示意家丁掀开托盘上的红布。下面赫然是两锭明晃晃、足有十两重的雪花银!“还有这点心意,请九叔务必收下!权当是给诸位仙长添置些香火符纸,补补身子!”
二十两雪花银!在战乱年月,这绝对是一笔巨款!足够林九师徒几人舒舒服服过上好一阵子。
三个徒弟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呼吸都粗重了几分。李秋生抱着银钱包裹的手更紧了,仿佛生怕师父一个“高风亮节”就给推回去。
林九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心里那叫一个天人交战。想要,太想要了!义庄都快揭不开锅了,白流苏带来的那点钱也撑不了多久。可这在来之前刚收了人家许多银钱外加若干豆子的“定金”,虽然大部分是李秋生抢着收下的,现在又拿席面又拿银子,是不是显得太…太不矜持了?传出去有损他林九“视钱财如粪土”的清誉啊!
他脸上努力挤出一派云淡风轻,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又伸出一只手,用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侧眼扫了一眼李秋生,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淡然:“王员外,这除魔卫道,乃是我辈本分。先前那些酬劳,已是丰厚酬劳,这银子…实在不必…”
“师父!”李秋生急得差点跳起来,也顾不得礼数了,抱着包裹往前一凑,压低声音飞快地说,“家里…家里真没米下锅了!白师叔带来的钱也…也快见底了!您看晓光都饿瘦了!”他边说边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张晓光。
张晓光被捅得一趔趄,愣了一下,看着师父那“为难”的表情和飞过来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赶紧配合地摸了摸肚子,脸上挤出几分“虚弱”:“师父…我…我好像有点头晕…”
王文才也反应过来,捂着肚子:“哎哟…师父…我这胃…空得慌…”
林九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心里暗骂这三个不成器的徒弟演技浮夸,但面上依旧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叹了口气:“哎…罢了罢了。既然王员外如此盛情,我等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秋生…”
“哎!”李秋生响亮地应了一声,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接过家丁手里的托盘,那二十两雪花银瞬间落入了他的掌控范围。他脸上乐开了花,还不忘对着王员外连连作揖:“多谢王员外!您真是大善人!菩萨心肠!”
王员外见林九终于收下,也是松了口气,笑容更加真诚:“应该的!应该的!诸位快请进偏厅用饭吧!酒菜都要凉了!”
“不必了。”林九摆摆手,“夜色已深,不便叨扰。我等还要赶回义庄。这些酒菜,我们带走即可。”他实在不想在王员外家多待,一是身上还带着蛇窟里的邪气,怕冲撞了刚恢复的孩童;二是那白骨祭坛和柳婉娘的刻字,如同巨石压在心口,让他只想找个安静地方好好梳理。
王员外见林九态度坚决,也不再挽留,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到后门,目送着林九师徒和白流苏,带着沉甸甸的食盒和银钱,身影消失在镇外通往青牛镇义庄的小路上。
回义庄的路上,三个徒弟轮流抬着那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盒,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李秋生更是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怀里揣着银子,手里提着食盒一角,感觉人生达到了巅峰。
“师父,您说那蛇妖…还有那洞里的字…”王文才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洞里的惨烈景象和那血泪斑斑的刻字,同样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
林九沉默地走着,惊蛰剑挂在腰间,剑穗在夜风中轻轻摆动。白流苏走在他身侧,离火玉心剑已然归鞘,红菱也收了起来,月光洒在她清丽的侧脸上,带着一丝沉思。
“柳正元…杀妻灭女…”林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若那刻字属实,这柳树镇几十年前,发生过一桩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那化为蛇妖的柳婉娘,怨气冲天,盘踞此地,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守护她最后的血脉——那两枚蛇卵。而那白骨祭坛和黑陶罐…是有人借她怨气妖力,行邪祭之事。”
“师父,您说那邪罐是扶桑九菊一脉的?”张晓光问道,他记得师父在洞里提过。
“嗯。极有可能。”林九点头,“那骨符的纹路,罐子的样式,还有那股邪异的气息,与当年我在沿海一带遇到的九菊妖人手段颇有渊源。只是…他们为何会选择柳树镇?为何会选择柳婉娘?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那柳正元,一个举人出身的官员,又怎么会和东密邪僧扯上关系?”
“会不会是柳正元为了升官发财,或者别的什么目的,勾结了那些邪僧?”李秋生猜测道,“然后假借镇妖之名,布下邪阵,害死了自己老婆孩子?结果他老婆怨气不散,被蛇妖吸取了怨念,自己化成了蛇妖?”
“有可能。”白流苏接口道,声音清冷,“官场倾轧,人心险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者比比皆是。勾结邪魔外道,残害至亲,换取荣华富贵或邪法力量,并非不可能。只是…若真如此,那柳正元如今身在何处?是死是活?那邪祭最终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炼制那黑陶罐?”
这些问题如同迷雾,笼罩在众人心头。扶桑九菊一脉的阴影,如同毒蛇,再次悄然浮现。
回到义庄时,已是后半夜。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一股熟悉的香烛纸钱混合着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义庄里依旧冷清,停放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有些阴森。但此刻,这阴森之地,却因为那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盒,而多了几分暖意和生气。
“快快快!摆桌子!饿死我了!”李秋生一进门就嚷嚷起来,迫不及待地将食盒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王文才和张晓光也赶紧帮忙,七手八脚地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端出。
烧鹅油亮酥脆,酱肘子肥而不腻,清蒸鱼鲜香扑鼻,八宝鸭香气四溢…还有几碟翠绿的时蔬和一坛泥封的上好花雕。琳琅满目,摆满了石桌。
“哇!烧鹅!我的烧鹅!”李秋生看着那只肥美的烧鹅,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还有酱肘子!”王文才也两眼放光。
张晓光则默默地摆好了碗筷,又去厨房拿了几个干净的酒杯。
林九看着三个徒弟猴急的样子,又看看满桌的佳肴,连日来的疲惫和心头的阴霾似乎也被这浓郁的香气冲淡了些许。他走到主位坐下,白流苏也优雅地坐在他旁边。
“都坐下吧。”林九发话。
三个徒弟如蒙大赦,立刻围坐下来。
“开动!”李秋生第一个伸出筷子,精准地夹向那只烧鹅腿。
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三个徒弟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林九也难得地放开了些,夹了一块肥嫩的肘子肉,细细咀嚼,感受着久违的肉香在口中化开。白流苏吃得相对斯文,小口品尝着清蒸鱼的鲜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肚子里有了油水,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师父,您说…那个柳婉娘,也真是可怜。”王文才啃着鹅翅膀,含糊不清地说,“被自己丈夫害了,还变成了妖怪…最后为了护着孩子,连命都搭上了。”
“是啊,”张晓光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那洞里刻的字,看着就让人心里发堵。杀妻灭女…这柳正元还是人吗?”
李秋生灌了一口花雕,打了个饱嗝:“要我说,这种畜生,就该让那蛇妖…哦不,让柳婉娘把他活吞了!省得祸害人!”
林九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冤有头,债有主。柳婉娘化为妖物,盘踞柳树镇,以梦魇之术困锁全镇生灵,虽情有可原,但终究是害了无辜。而那幕后布局,利用她怨气炼制邪器的九菊妖人和柳正元,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个徒弟和白流苏:“此事牵扯甚广,或有扶桑邪术再现,又隐约感觉和我们本土邪修邪僧勾结,绝非偶然。柳正元的下落,那邪祭的真正目的,都需要查清。还有…”
他想起那条被封印了妖气的小蛇,“那条小蛇,不知能否在洞中活下去。”
“师父您心善,给它留了条生路。”白流苏轻声道,“万物有灵,希望它能平安长大吧。”
“对了师父,”张晓光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片墨绿色的、边缘焦黑的鳞片,还有一小撮深紫色的砂砾,“这是在洞口附近捡到的,应该是那蛇妖…柳婉娘留下的鳞片,还有这个,像是您说的‘引魂砂’?”
林九接过布包,仔细看了看那鳞片和引魂砂。鳞片上残留的妖气已经很淡,但那引魂砂依旧散发着阴寒的气息。“收好,这些都是线索。”
他又拿起一片鳞片,对着义堂里昏黄的油灯看了看。灯光透过鳞片,边缘的焦黑痕迹清晰可见,那是他五雷正法留下的印记。而在鳞片靠近中心的位置,在灯光映照下,似乎…隐隐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扭曲印记?像是一个被火焰灼烧过的…某种不知名花朵残痕?
林九瞳孔微微一缩。这个印记…他在那黑陶罐的碎片上,似乎也看到过类似的轮廓!只是当时罐子炸裂,碎片焦黑,看得不真切。
难道…这鳞片上的伤,不仅仅是雷法所致?在更早之前,柳婉娘就曾被某一派堕落邪修的邪术所伤?所以她才对那邪罐如此抗拒,甚至不惜拼死反抗?
这个发现,让柳树镇的惨案,蒙上了一层更加扑朔迷离的阴影。东洋扶桑九菊一派,外加本土邪佛外道的触角,似乎比他们想象的伸得更早、更深。
他将鳞片紧紧攥在手心,目光投向义庄外沉沉的夜色。青牛镇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而更远处,是战火纷飞、妖魔横行的乱世。柳树镇的谜团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
“先吃饭吧。”林九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平静,“明日,去镇上打听打听柳家旧事。几十年前的案子,总该有些老人还记得。”
“是,师父!”三个徒弟齐声应道,暂时将烦恼抛在脑后,继续投入到与美食的战斗中。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义庄的小院里,照亮了石桌上杯盘狼藉的盛宴,也照亮了师徒几人暂时放松的眉眼。然而,林九心中清楚,这短暂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间隙。柳婉娘的血泪,柳正元的踪迹,九菊妖人的阴谋,如同无形的丝线,已经悄然缠绕上来。这顿饱饭,是他们积蓄力量,迎接下一场风波的开端。
他端起酒杯,将最后一点花雕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带着凉意的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