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抬起头,眼神里的迷茫并未完全散去,但多了一丝清明和自己的想法。
“王老师,你说的对…对敌人是不能心软。”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但是…但是我总觉得,在这份方案砸过去之前,我们是不是…还能做点别的?”
王丹蹙眉,带着一丝不解和审视:“还有什么遗漏?我们的计划已经足够完美,足以击垮他们。”
我努力组织着语言,想起了不知道在哪个电视剧里听来的话,笨拙地把它用出来:
“电视上曾经演过…说,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是人情世故。”
“我们把事做绝了,名声会不会…也不太好啊?以后别人也许不会怕我们,但也防着我们,不敢跟我们合作了?”
王丹听完,脸上的严厉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她看着我的眼神里,惊讶之色再次浮现,甚至还带上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赞赏?
她沉默了几秒钟,似乎重新评估了一下眼前这个时而憨直、时而狠辣、时而又会冒出点奇怪想法的“学生”。
然后,她缓缓坐回椅子上,语气平静了不少:
“很好,赵梅梅。你能在马上就要胜利的时候,想到这一步,想到‘战后’的名声和人际关系…这很了不起,这甚至比学会那些谈判技巧更重要。”
“这说明你开始真正用‘老板’的思维在思考了,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复仇者’。”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你的担心,有道理。把事情做绝,确实容易留下后患,也显得我们吃相难看。”
“那么,按照你的‘人情世故’,你觉得,在发动最后总攻之前,我们这‘第一步’,应该加什么?”
我看着她,知道这是她给我出的又一道考题,也是她认可了我成长的一种方式。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嗡鸣。
我抬起头,看向对面永远冷静的王丹,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份计划书上敲了敲,语气带着点自己都没完全理顺的坚持:
“王老师,大的方向不变,该施压施压,该爆料爆料,火力别停。”
王丹微微挑眉,等着我的下文。
我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努力把脑子里那点模糊的想法变成能执行的话:“但是…咱们得另外开一条线。从现在开始,想办法,有选择性地去接触一下德海园艺那边的技术骨干,还有那些…嗯,就是最普通的工人。”
王丹没说话,用眼神示意我继续。
“就跟他们说…呃…”我努力搜刮着词儿,“老板(指张德海)犯了错,那是他个人的事,跟公司这块牌子没关系,更跟咱们这些打工的没关系。日子还得过,活儿还得干,饭碗不能砸了。”
我越说越顺,那股子底层带来的共情心占了上风:“得让他们明白,咱们艺霖这次来,不是来砸场子、让他们全都滚蛋回家的!咱们是来…来接收!是来让这摊子事儿能继续转下去!是想带着还能干、还想干的人,继续往前走!”
我看了一眼那份合上的计划,又补充道:“所以,原来那份协议得改改。得加个《员工安置办法》,当成协议正式的一部分,白纸黑字写清楚!让愿意留下的人心里踏实!”
我顿了顿,总结了一下我这“灵光一现”的核心目的:“这么干,最主要的就是把张德海个人跟他那个公司、还有底下干活的人,从根子上掰开!别让他们觉得咱们是来毁灭的,抱成一团跟咱们死磕。先把人心稳住,说不定还能化敌为友,后面咱们接手也顺当点。”
我一口气把这点不是“打打杀杀”的想法倒了出来,有点忐忑地看着王丹,准备迎接她冰冷的反驳或者更犀利的“商业教育”。
出乎意料,王丹这次没有立刻点评。
她只是用那种锐利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深深地看了我几秒钟。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审视,或许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欣慰?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拿起了她那个随身携带的、仿佛能记载一切的小本子,翻开新的一页,非常认真地,将我刚才那些零零碎碎、甚至有点土气的想法,一条条、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写完最后一条,她合上本子,依旧没评论我的想法好坏,而是直接拿起了桌上的手机。
“晓曼,来我这一下。”语气平静无波。
我心里更没底了,这是要干嘛?让刘律师来从法律角度批判我这不切实际的“圣母心”?
半个小时后,刘晓曼就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出现在门口。
王丹言简意赅地把我的核心意思复述了一遍:“赵总的意思,在原收购策略不变的基础上,增加一条‘人心攻略’线。目标:切割张德海与员工,稳定技术骨干和基层,降低接收阻力,甚至争取人心归附。需要制定一份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员工安置方案》作为协议附件。法律上如何操作能最大化实现该目标,并规避潜在风险(如被认定为事实接收全部员工需承担连带责任等)?”
刘晓曼扶了扶眼镜,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迅速进入状态:“明白。从法律层面,可以通过签署《三方协议》(艺霖、德海、员工个人) 或由德海出具《授权委托书》我方直接与员工签署《新劳动合同》 等方式实现。需严格界定‘安置’范围,避免无限责任。优先保障核心技术人员的条款需单独列明,激励效果更佳。舆论铺垫的信息释放需注意边界,避免构成承诺…”
接下来,我又进入了熟悉的“学生听课”模式。
看着王丹和刘晓曼两人,一个从商业管理和人心把握的角度,一个从法律框架和风险控制的角度,围绕着我那个“不是打打杀杀”的粗浅想法,进行高速、精准、无比专业的碰撞和细化。
她们讨论着如何接触目标员工最有效、通过什么渠道传递信息最安全、《安置方案》具体条款怎么设计既能吸引人又能捆住人、如何避免被对方反将一军…
我听得眼花缭乱,心里那点小小的火苗,愣是被她们俩用最专业的干柴和最严谨的鼓风机,给吹成了一簇可以真正燃烧、甚至能用来烤熟猎物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