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沉默地吃完那碗汤面,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点清明。徐若杭起身,轻轻扶起她:“大姑,跟我回镇里吧。”
徐禹杭远远地给妹妹做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便带着保镖,坐进那辆低调的黑色奔驰GLS,引擎轻响,汇入了镇外的公路。
徐若杭领着自称周月娥的妇人回到镇政府她的办公室。午休时间未过,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蝉鸣聒噪。
“大姑,您怎么称呼?”徐若杭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声音尽量放得轻柔。
“我叫周月娥,是黑水村二队的。”妇人双手接过水杯,枯瘦的手指紧紧握着杯壁,仿佛汲取着那点微弱的暖意,“村里开矿,占了我家的林地,少给了二十亩地的补偿款!他们欺负人!”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和长久积郁的愤懑。
徐若杭心里“咯噔”一下,头皮瞬间有些发麻。矿区征地补偿纠纷! 这可比单纯的劳资矛盾棘手多了。这种问题,通常涉及驻村领导、分管国土或农业的副镇长,甚至需要镇长、书记亲自过问协调。程序复杂,历史纠葛多,一个处理不好就是火药桶。
“大姑,您家这事,之前跟村里、镇上的哪些领导反映过吗?”徐若杭稳住心神,试图理清脉络。
“去年就反映过了!村上的干部、镇上的干部我都找过!”周月娥急切地往前倾了倾身子,“签补偿协议的时候,明明少了我二十亩!白纸黑字,他们就认那证上的数!”
“大姑,您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缓口气。”徐若杭安抚道,“等会儿上班了,我带您去综治办登记一下您家的事。那边有专门负责调解纠纷的同志。”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包青天,越俎代庖、大包大揽不是办法,更不是程序。专业的事,得交给专业的部门。
周月娥见徐若杭态度温和,安排得有条理,心里稍微安定,顺从地点点头,靠在冰冷的木沙发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下午上班的铃声刚响,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那位姓刘的中年干部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沙发上的周月娥。
周月娥立刻惊醒,有些局促地坐直了身体。
“周大姐?您……又来了?”刘主任愣了一下,脸上堆起习惯性的和悦笑容,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警惕。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坐在办公桌后的徐若杭。
徐若杭脸上微微一热。周月娥显然是上午在羊肉馆听到了她“要当副镇长”的话,才把她当成了能申冤的大领导。都怪自己口无遮拦!
“刘主任,我正打算带周大姐去综治那边接待登记一下。”徐若杭解释道。
刘主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思索片刻,压低声音说:“徐主任,她这事……镇上相关的分管领导,包括综治那边,基本都清楚情况了。她是那边的‘常客’了。要不……我给她们村支书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人回去?村里人好说话些。”
“我不回去!”周月娥猛地站起来,情绪瞬间激动,声音尖利起来,“你们总想把我送回去!你们都说我是精神病!想送我去医院!我没病!我清醒得很!我就想要回我那二十亩地的钱!”她挥舞着手臂,枯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刘主任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周月娥反应这么大,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大姑!大姑!别激动!坐下说!”徐若杭一个箭步冲过去,紧紧抓住周月娥挥舞的手臂。入手是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的皮肤,像砂纸一样刮过徐若杭细腻的手掌,带来一阵刺痛。她用尽全力才把激动的妇人按回沙发上。
“不回!不回!就不叫村里人来接!周大姐您别急!别急!”刘主任也慌了神,连忙把桌上那杯水又递过去,额头沁出细汗。在办公室闹出群众事件,这责任谁也担不起。他后悔自己多嘴了。
“大姑,您听我说,”徐若杭蹲在周月娥面前,双手依旧紧握着妇人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哄孩子,“我们不叫人接您回去。您不想回去,咱就不回去。您就在这儿坐会儿,好不好?等会儿下了班,我开车送您回家。路上,您慢慢跟我说说,您家那二十亩地,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从头说,行吗?”
徐若杭温和而坚定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周月娥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颤抖的身体也慢慢放松。她浑浊的眼睛看着徐若杭,过了好几秒,才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好……领导,我听您的。”
徐若杭松了口气,把周月娥安顿好,让她继续休息。她回到自己座位,立刻用微信询问刘主任关于周月娥的具体情况。
刘主任的信息很快发来,带着深深的无奈:
> 周月娥,黑水村二队人。早年丧夫(据说是在早年私采的小矿洞事故里死的,当时政府出面协调,矿老板赔了一笔钱,具体数额年代久远记不清了),一个人拉扯大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长女刚工作,下面三个还在读书。这次征地,她家林权证登记面积清清楚楚是31亩,按每亩6万补偿,她家拿到了186万。钱一到手,她就修了村里一栋挺漂亮的小楼。补偿款发放时,她就闹,非说自家是51亩。镇长当时为了安抚她,亲自出面说,让她先拿着这186万,剩下的20亩钱等政府调查清楚了一定补给她。后来镇上组织人,拿着红线图、林权证,反复核对了好几遍,征地的总面积和各家各户的面积都对得上,其他农户都没异议。她的林权证就是31亩,实在找不出那多出来的20亩依据在哪。她隔三差五就来镇上找,哎……
徐若杭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仿佛能看到刘主任那疲惫又无奈的表情。她放下手机,抬手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深深叹了口气。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证据确凿的31亩,和妇人心中执念的51亩。这中间的鸿沟,是冰冷的法律文书填不平的。按照程序,没有新证据,她既不能推翻之前的结论,也不该把这事再捅到镇领导面前,徒增困扰。眼下,似乎只剩下安抚这一条路了。
下班后,徐若杭在镇上一家干净的小馆子请周月娥吃了顿简单的晚饭。然后,开着她那辆白色的小轿车,载着周月娥,驶向夜色笼罩的黑水村。
山路崎岖,车灯划破浓重的黑暗。黑水村,这个因古代矿工淘洗矿石染黑溪水而得名的村庄,在严打盗采和污染治理后,溪水早已恢复清澈,但那份深埋地下的沉重,似乎依旧弥漫在空气中。
“领导,你这小车,又干净,又香喷喷的哩!”周月娥坐在副驾,有些拘谨又新奇地打量着车内饰。
“大姑,”徐若杭专注地看着前方弯道,语气温和而坚持,“您叫我小徐就行。我真不是什么大领导。”
“领导,你放心!”周月娥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郑重,“我嘴巴严实,不会出去乱说的!”
徐若杭哭笑不得,差点扶不稳方向盘:“大姑!叫我小徐!”
“好好好!小徐,小徐!大姑依你!”周月娥连忙应道,脸上露出一丝孩子般的笑容。
徐若杭无奈地摇摇头,决定切入正题:“大姑,您家的林权证上登记确实是31亩,您是怎么算出51亩来的呢?”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只是好奇,而非质疑。
“以前啊,”周月娥的思绪飘远了,“我们一直在地里种树,是那种速生的桉树。种树苗有讲究的,每亩要种170棵,不能多也不能少。我们那会儿从林场买树苗,都是按51亩买的!整整51亩的苗子,一株株种下去的!那还能有假?”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那51亩地就刻在那些树苗上。
“那……跟您地挨着的邻居呢?他们也种树吗?”徐若杭追问。
“那可不一定!”周月娥摇摇头,“有的懒,地荒着。有的贪钱,把地租给那些偷偷挖矿的堆了废石头,成了乱石堆。还有的挖得坑坑洼洼,积了水,成了水坑,根本种不了树!就我们家,一直规规矩矩种树!51亩,清清楚楚!”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老实人特有的委屈和固执。
徐若杭沉默地开着车,车窗微微降下一条缝,山间清冽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让她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她咀嚼着周月娥的话:按树苗数量反推面积……相邻地块因各种原因(盗采?)被破坏无法耕种……这似乎……隐隐指向了某种可能性?但这能作为证据吗?
啊!糟糕!
徐若杭轻点了一下踩刹车,车子在寂静的山路上顿了一下。她懊恼地拍了下方向盘——下午光顾着处理周月娥的事,竟然把最重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约勘探队的工人代表下午来镇上谈话! 她全抛到脑后了!
与此同时,黑水村项目部,经理陆云深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陆云深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他刚放下行李,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陆总,您一路辛苦,快坐下歇歇。”何明远恭敬地站在一旁,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放在陆云深面前。
“你也辛苦。”陆云深摆摆手,示意何明远坐下,声音带着急切,“现在,把我不在的这几天,尤其是工人讨薪详细地跟我说一遍。不要遗漏任何细节。”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何明远,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