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忙碌与焦灼中悄然流逝,一个多月的挑灯夜战,无数次的数据核对、方案推演、文字打磨,那份承载着何明远对未来构想与破局希望的《关于在卡拉马市投资建设“零碳绿色冶炼产业园”的初步构想与汇报材料》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稿。厚重的文档躺在电脑桌面上,仿佛一块经过千锤百炼的基石。窗外,卡拉马市的夜空星河低垂,清冷而深邃,一如他此刻既期待又略带忐忑的心情。
他没有丝毫耽搁,深吸一口气,首先通过加密视频系统,联系了在国内病休的比希矿业董事长兼总经理柴福。屏幕那头的柴福,气色比离开时好了一些,但眉宇间仍带着病后的倦容和长期应对烂摊子留下的沉郁。
“柴总,打扰您休养了。”何明远语气恭敬,“我牵头起草了一份关于应对本地政策风险、推动公司转型升级的初步构想,主要是关于建设一个依托本地绿电资源的零碳冶炼产业园,想先请您把关。”他将方案的核心内容和战略考量简要汇报了一遍。
视频那头,柴福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何明远讲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显而易见的否定:“明远啊……你的想法……很大胆,很有前瞻性。”他先客气了一句,但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现实,“但是,你把海外投资的环境,想得过于理想化了。”
柴福微微摇头,眼神中透露出多年海外打拼积累的疲惫与审慎:“先不说这上千亿的投资,集团能不能批,敢不敢投。就说本地,议会那边是铁板一块吗?工会能答应吗?社区民众真的会支持一个规模更大的工业项目吗?还有电网接入、技术可行性、运营成本……这里面变数太多,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血本无归。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是稳住基本盘,处理好尾矿库诉讼和股东危机,而不是去画一个遥不可及的大饼。我理解你想做事的迫切心情,但这个方案,我认为过于激进,脱离实际了。”
这番直白的否定,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何明远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股炽热火焰仿佛被冷风刮过,摇曳不定。但他没有放弃,在随后的几天里,他又多次主动打电话给柴福,试图更详细地解释方案的可行性研究、风险应对策略以及可能带来的巨大战略收益。他引经据典,分析国际趋势,阐述这将如何从根本上化解《不准原矿出口》法案的威胁。
电话那头的柴福,有时耐心听几句,有时直接打断,态度始终没有软化。最后,在一次通话中,柴福似乎不胜其烦,带着一种“懒得再争”的疲惫语气说道:“明远,既然你坚持,那你就按程序往上报吧。但我必须明确表态,我对此方案持保留意见。一切后果,由你自行承担。”
虽然只是“保留意见”而非坚决阻止,但这已经意味着,何明远失去了直接上级的支持。他几乎是孤身一人,抱着这份凝聚了心血的材料,通过正式渠道,提交给了西矿集团总部。
等待批复的日子,每一天都显得格外漫长。何明远强迫自己将精力投入到日常工作和推动“中华文化周”的筹备中,但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丝期待与不安,还是被细心的林沪宁捕捉到了。
然而,来自集团总部的回应,快得令人意外,也冰冷得刺骨。
汇报材料提交上去不到一周,总裁办公室的正式回复就下来了——不是批复文件,而是直接退回了汇报材料。在系统的处理意见栏里,只有集团总裁史进口头批复的、由办公室人员录入的寥寥数字:
**“条件不成熟。”**
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钉子,将那份厚重的方案死死地钉在了“不予考虑”的耻辱柱上。没有解释,没有讨论,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其中具体内容的评价,只有居高临下的全盘否定。
这还没完。很快,西矿集团边西省公司办公室主任邱远民,一个消息灵通、惯于察言观色的中层干部,特意打了个越洋电话给何明远,语气带着几分同情,更多的是提醒和打探:
“明远啊,在那边还好吧?你那个汇报材料……唉,怎么说呢,现在集团内部有些风声,说史总裁对你……有点看法。”邱远民压低了声音,“听说史总裁在某个小范围会议上提到,说某些年轻干部‘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区区一个三级公司的副总经理,只是一个比希矿业看守负责人的角色,就敢异想天开,向集团提出过于亿的海外投资计划’……这话说得有点重啊,你可得有点心理准备。”
邱远民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何明远心中最敏感和无力的地方。他不仅方案被否,个人能力和发展前景,也遭到了集团二把手的公开质疑和近乎羞辱的评价。“看守负责人”、“异想天开”、“年少轻狂”……这些词汇在他脑中反复回响,让他感到一阵阵胸闷和气短。
仿佛嫌打击还不够沉重,另一个坏消息接踵而至。由文泽组织技术骨干,根据最新环保标准和完善沟通策略精心修订的《环保升级与尾矿坝系统性处置方案》,在提交集团审批后,也被总部以“超出年度预算,暂不予考虑”为由,正式驳回了。
至此,何明远在卡拉马推动的所有核心工作——面向未来的战略转型、解决当前燃眉之急的环保诉讼——全部陷入了僵局,被来自更高层面的权力和保守观念无情地冻结。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连一直表示支持,并已开始着手准备入股本地破产股东事宜的唐老爷子,也亲自打来了电话。老爷子的声音不再像上次见面时那般充满激情,而是带着商人的冷静和一丝忧虑:
“明远,你在西矿那边的处境,我听到了一些风声。史进总裁的态度……很明确啊。”唐老爷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计划很好,很有远见。但是,在国企,尤其是像西矿这样的大集团,没有主要领导的支持,再好的想法,也只是空中楼阁,落不了地的。我们唐家虽然看好这个方向,但也必须考虑实际风险。如果西矿集团本身没有这个意愿和决心,我们单方面投入,风险太大了……”
连最可能的盟友,也因他面临的内部困境而产生了动摇。
接二连三的否定、质疑和挫败,如同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何明远。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窗外是卡拉马永恒不变的湛蓝天空和灼热阳光,但他却感觉周身冰冷。他反复审视自己的方案,思考每一个细节,难道真的如柴福所说,过于理想化?真的如史进所言,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他对个人能力的自信,对职业前景的规划,在这一刻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迷茫。前进的道路似乎被彻底堵死,所有的努力和心血,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
那段时间,他回到宿舍的时间明显晚了,话也少了,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眉头紧锁,连吃饭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林沪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没有过多地追问,也没有讲什么空洞的大道理,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这天晚上,何明远又一次在办公室待到深夜才回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沮丧。
林沪宁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声音温柔得像夜晚的微风,带着熨帖人心的力量:
“明远哥,”她轻声说,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人生啊,十有八九不如意,古人都这么说。你已经做得非常非常优秀了,比绝大多数同龄人都要出色。你看,你在清江,在王门镇,在这里,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想实实在在做点成绩出来。只不过……有时候,个人的才华和理想,需要更大的平台、更多的资源来支撑和成就。这不是你的问题。”
她仰起脸,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信任和柔情:“我相信你的判断,相信你的能力。现在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就像这卡拉马的沙漠,看着荒凉,但地下蕴藏着世界上最丰富的铜矿。你的价值,不会被一时的否定所埋没。”
听着林沪宁这番柔情似水、却又充满力量的话语,感受着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体贴,何明远心中那冰封的壁垒,仿佛被一道暖流悄然融化。长时间压抑的委屈、困惑、不甘,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猛地转过身,伸出双臂,将林沪宁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从中汲取对抗严寒的温暖和力量。
他的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丝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属于她的清新气息。没有言语,但这个用尽全力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在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在这个四面楚歌的困境中,怀中的这份温存与理解,成了他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也是支撑他不至于倒下的最后支柱。
窗外,南半球的夜空星河璀璨,寂静无声。宿舍内,相拥的两人在黑暗中依偎,用彼此的体温对抗着来自外界的凛冽寒流。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拥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