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新结束与白源及其他班子成员的谈话后,脸色不太好看地来到了何明远的办公室。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带着明显的气恼和不忿:
“何主任,这个白源,简直是……简直是岂有此理!”高建新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他的不满,“跟他进行一对一廉洁谈话,他几乎是一问三不知!问他分管领域的基本情况,他说要叫具体部门经理来汇报;问他党风廉政建设主体责任落实情况,他大谈空话套话,毫无实质内容;问到具体业务环节的廉洁风险点,他更是推说细节要问下面的人!这哪里是一对一谈话?最后差点变成他们经营部的内部汇报会!我在省公司的时候就听说他风评不好,能力平平,最擅长的就是推诿扯皮和钻营逢迎,今天算是见识了!”
他越说越激动,显然是觉得白源的行为不仅是对他个人工作的不配合,更是对巡视工作严肃性的极大蔑视。他这番义愤填膺的控诉,一方面确实是基于事实,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借此向何明远表忠心、站队伍的意图——省公司谁不知道何明远和白源在清江结下的梁子?批评白源,不就是间接支持何明远吗?
然而,何明远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直到高建新说完,他才平静地开口,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教诲的意味:“高工,我们做纪检巡视工作的,首要的一条,就是客观公正,不能带着个人情绪和先入为主的看法去看待任何同志。白副总或许只是工作风格比较……谨慎,或者对某些具体情况确实需要下属补充说明。这不能直接等同于不配合。”
何明远这番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高建新的情绪,也让他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他愣在原地,眼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何主任这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不讨厌白源?不想趁机敲打白源?这和他听说的、以及自己判断的完全不一样啊!难道何主任是如此公私分明、胸怀宽广的人?高建新心里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甚至隐隐生出一丝疑虑——这位年轻的领导,心思深不可测。
何明远没有理会高建新的困惑,拿过高建新做的谈话记录翻看。记录确实显得有些杂乱,多次中断,插入了其他人员的解释,缺乏一条清晰的主线,完全不像其他班子成员那样条理分明。何明远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高建新看着何明远皱眉的样子,以为是自己的记录没做好,连忙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巧的录音笔,递了过去,带着几分表功的语气说:“何主任,我早就防备着他这一手了,所以谈话的时候悄悄做了录音。您听听,就知道他有多么敷衍塞责了!这都是证据!”
何明远接过那支冰冷的录音笔,在手上把玩了几下,手指摩挲着开关的位置,似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听。但最终,他还是将录音笔递还给了高建新,语气依旧平淡:“录音就不必听了。高工,你再辛苦一下,把和白副总的谈话记录重新整理一下,抓主要框架,客观记录即可,那些枝节和多人插话的部分,可以精简。”
高建新彻底懵了。证据在手,为何不用?还要帮白源“精简”掉那些不堪的记录?他张了张嘴,很想说“何主任,这可是反击白源的最好机会啊!”,但看到何明远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他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接过录音笔和记录本,闷声道:“好的,何主任,我这就去整理。”
不一会,高建新拿着一份重新整理好的谈话记录回来了。这份记录果然“中规中矩”了许多,略去了白源诸多推诿和尴尬的细节,只保留了谈话的基本框架和一些原则性的表态,看起来就像一次虽然平淡但还算正常的履职谈话记录。
何明远快速浏览了一遍,什么也没说,直接拿起笔,在谈话人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高建新:“拿去请白副总阅签吧。”
高建新拿着这份被他“美化”过的记录,心情复杂地去找白源签字了。他感觉自己这位年轻的主任,行事风格难以捉摸,完全不像一个急于立威、快意恩仇的年轻干部,反而像是个……深谙官场平衡之道的老油条?可他明明那么年轻。
结束在清江公司的巡视,何明远和高建新返回东江市。然而,人还未到省公司,一场关于此次巡视工作的舆论风暴已经在整个边西省西矿系统内部悄然掀起。
主流的声音充满了失望和质疑:
“雷声大雨点小!搞那么大阵仗,还以为要抓几个典型,结果呢?下去转了一圈,吃吃喝喝,和和气气就回来了?”
“这个何明远,看来也就是个躺在功劳簿上、会搞关系的年轻人,根本没什么真本事!完全不懂纪检监察工作的严肃性和威慑力在哪里!”
“就是个和事佬!下去就是打哈哈,你好我好大家好,这种巡视有什么用?完全是走过场,浪费资源!”
“我看他之前做全集团廉洁汇报、评上先进个人,估计都是吹出来的吧?真接触下来,感觉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言谈举止也没什么特别的。”
“爬得高,摔得狠!省公司之前把他抬得多高,现在就得摔多狠!这次巡视,算是把他打回原形了!”
这些议论通过各种非正式渠道迅速传播,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波助澜,极力贬低何明远此次巡视的成果和意义,试图将他塑造成一个名不副实、只会搞形式的庸才。
当然,也有少数不同的声音:
“我倒觉得何主任这样挺好,不像有些纪检干部下去就板着脸查人。他更懂人情世故,是从基层上来的,体会过下面的艰辛。”
“巡视也不一定非要抓人才算有成果吧?了解一下情况,形成震慑,也是作用。”
但这些声音很快被巨大的质疑声所淹没。在这股强大的舆论风潮下,连跟在何明远身边的高建新也受到了影响,对何明远充满了怨言。他觉得何明远太过软弱,错过了树立巡视权威的最佳时机,私下里忍不住抱怨:“巡视工作不拿一两个人开刀,怎么能有威慑力?何主任还是太年轻,压不住场子!”
回到东江市,还没等何明远喘口气,杨声东一个电话就把他和审计部部长陈仲强叫到了办公室。
杨声东的脸色非常难看,显然已经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他一把将手中的内部舆情简报摔在桌子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明远同志!你看看!你看看现在外面都传成什么样子了?!说我们省公司的巡视工作是走过场!是儿戏!说你这个巡视办副主任是个只会和稀泥的‘好好先生’!这不仅仅是对你个人的否定,更是对我们整个省公司纪检监察系统权威性的严重挑战!”
他盯着何明远,语气严厉:“这次巡视,声势造得这么大,结果你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回来了?一个典型问题都没发现?一个需要深入核查的线索都没有?这让我怎么向宋书记交代?怎么向全省系统的干部职工交代?你必须立刻拿出几个这次巡视中发现的问题线索,移交审计部!让仲强部长他们去重点审计,挖深挖透!必须用事实,狠狠地刹住这股歪风邪气!彰显我们纪检工作的严肃性和威慑力!”
面对杨声东的诘问和几乎是指令性的要求,何明远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坚定:“杨组长,这次调研式巡视,我们确实是以了解情况、熟悉为主,目前……目前确实没有发现需要立即移交审计的重大问题线索。”
“没有问题?”杨声东气得差点笑出来,他猛地站起身,手指点着桌面,“连工作作风不扎实、履职不到位这种问题都没有吗?我可是听说,清江公司的白源,在谈话中极不配合,敷衍了事!这难道不是问题?!”他这话,显然是高建新已经直接向他汇报过了。
何明远心中了然,但依旧摇头:“白副总谈话风格比较特别,但经过沟通,最终还是完成了谈话,内容也做了记录。单就此事,似乎……还够不上作风问题的标准。”
一旁的陈仲强见状,连忙打圆场,他扶了扶眼镜,语气沉稳地插话:“杨组长,您先消消气。明远主任说的也有道理。巡视工作还是要以事实为依据,以规则为准绳。如果没有发现确凿的问题,为了平息舆论而强行去审计,甚至为了审计而去寻找问题,那样影响恐怕会更不好,更容易授人以柄,说我们搞‘选择性执法’、‘运动式执纪’啊。”
杨声东看着一个说“没问题”,一个说“不能硬来”,气得胸口起伏,但又无法反驳陈仲强的专业意见。他重重地坐回椅子,挥了挥手,语气极其失望和不耐烦:“行了行了!你们都有道理!就我瞎操心!出去吧!”
何明远和陈仲强对视一眼,默默退出了杨声东的办公室。
走到走廊上,陈仲强拍了拍何明远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明远啊,这段时间辛苦了。舆论嘛,总是这样,一阵风。别太往心里去。晚上有空吗?一起找个地方吃个便饭?”
何明远正想找人聊聊,便欣然答应:“好啊,谢谢陈部长,正好向您请教请教。”
晚餐选在一家安静的私家菜馆,只有他们两个人。几杯酒下肚,气氛更加放松。
陈仲强抿了一口酒,看着何明远,推心置腹地说:“明远啊,你这个人,能力有,心思也正。但有时候……是不是太耿直了点?不太懂这里的政治啊。”
他见何明远认真听着,便继续说道:“你想想,这次巡视,省公司花了这么大力气造势,最后你空手而归,上面怎么想?下面怎么看你?有时候,工作需要一点……策略。巡视结束,是需要拿出一点‘成果’的,哪怕只是几个无关痛痒、背景最弱的小案子,拿来‘祭旗’,表明一种态度,也是必要的。你这什么都不要,怎么交差?怎么立威?”
何明远给陈仲强斟满酒,苦笑道:“陈部长,不瞒您说,我工作经验确实不足,这次下去,眼睛睁得不够大,可能真的错过了问题。”
陈仲强看着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哪个公司敢拍着胸脯说一点问题都没有?远的不说,就说你们清江公司,黑水村项目部,以前褚世安在的时候,就有一张问题物资单,金额不大,十来万,最后是刘建民签的字。这事,你以为上边不知道?”
何明远心中巨震,背后瞬间惊出一层冷汗!刘建民跟他坦承过的那张问题单子,陈仲强竟然知道?!而且听起来,知道得似乎还不止一点?他猛地抬头,看向陈仲强,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陈仲强对何明远的反应很满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淡淡地说:“别这么看着我。褚世安被免职调查的时候,集团总部派了审计组下去,我当时就是成员之一。有些东西,虽然当时没作为主要问题深挖,但不代表没看见。只是……时机未到,或者牵扯其他因素,暂时搁置了而已。”
何明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原本以为自己发现的是隐藏很深的秘密,原来在更高层级的视角下,很多问题或许早已是“皇帝的新衣”,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或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去触碰。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疑问:“陈部长,既然……既然您,或者说审计部,手上可能早就掌握着一些线索和证据,为什么不直接去查办呢?何必还要多此一举,通过巡视来发现问题?”
陈仲强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何明远一眼,端起酒杯,幽幽地说了一句:“审计,是查账的。巡视,是看人的。有些火,不能由审计部来点。需要一阵风,一把合适的柴,还有一个……不怕烫手的点火人。”
这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何明远的心上。他忽然明白了许多,看向陈仲强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