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四楼走廊尽头的窗户,将整个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色。何明远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明远同志,还没走呢?”杨声东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比平日更温和的笑容。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深紫色的、造型古朴雅致的紫砂保温杯。
“杨组长。”何明远连忙站起身,“正准备走,您有事?”
“没什么大事。”杨声东笑呵呵地走进来,将手中的紫砂杯放在何明远的办公桌上,“喏,这个给你。”
何明远一愣,看着那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紫砂杯,有些不明所以:“杨组长,这是……?”
“哦,我爱人前几天跟单位去苏州旅游,瞎买东西,一口气买了好几个这种杯子回来。”杨声东摆摆手,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非说紫砂的泡茶好,养生。我这人毛手毛脚的,她怕我给打碎了,非得让我多拿一个到办公室备用。我一看,这不多了一个嘛。”
他指了指何明远桌上那个用了多年、边角有些磕碰的金属保温杯:“我看你还用这种不锈钢的,年轻人不注意养生。长期用这种杯子,总归没那么好。这个紫砂的,你拿去用,正好物尽其用,省得放我那儿落灰。”
何明远顿时有些手足无措。领导突然送东西,这让他有些意外,也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他连忙说:“这怎么好意思,杨组长,嫂子特意给您买的,我怎么能要。这杯子一看就不便宜,多少钱?我给您钱。”说着就想去掏钱包。
杨声东立刻板起脸,假装不悦道:“哎!明远同志,你这就不对了啊!一个杯子而已,什么钱不钱的?我是你的领导,也是你的老大哥,关心一下同事的生活,这不是应该的嘛?谈钱就太生分了!拿着用,不许再提钱的事!”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和力,既体现了领导的关怀,又巧妙地将自己放在了“老大哥”的位置上,让人难以推辞。
何明远见状,知道再推辞就显得矫情和不识抬举了,只好接过杯子,触手温润,确实比冰冷的金属杯感觉好很多。他诚恳地道谢:“那……谢谢杨组长,谢谢嫂子!让您破费了。”
“这就对了嘛!”杨声东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显得很是满意。他环视了一下何明远的办公室,像是随口问道:“怎么样?晚上有什么安排?要是没事,去我家吃个便饭?你嫂子厨艺还行,尝尝家常菜。”
就在何明远刚要开口回应时,办公室门口又响起了一个沉稳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哦?声东同志也在?怎么,要请明远同志家里吃饭?看来你们相处得很融洽嘛。”
两人回头,只见宋清河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惯有的、和蔼可亲的笑容,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了杨声东和桌上的紫砂杯。
杨声东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瞬间堆起更加恭敬的笑容,连忙微微躬身:“宋书记!您怎么过来了?是啊,我看明远同志刚来,对生活上可能还不大熟悉,正好我爱人买了些新茶具,多了一个,就给明远同志拿来用用。顺便想着要是他没安排,就叫家里吃个便饭,交流一下感情。”
宋清河迈步走进来,目光首先落在何明远身上,语气充满了长辈般的关怀:“明远啊,生活都安置好了吧?宿舍还习惯吗?食堂的饭菜合不合口味?工作上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跟我说。”他的态度亲切自然,仿佛对何明远有着格外的偏爱。
“都挺好的,谢谢宋书记关心!宿舍条件很好,食堂饭菜也不错。”何明远恭敬地回答。
“那就好。”宋清河点点头,这才仿佛刚想起杨声东似的,转向他,脸上的笑容依旧,但语气中那股无形的、属于一把手的压迫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声东同志有心了,关心下属是好事。不过啊,明远刚来东江,对这里还不熟悉。正好我今天晚上有点时间,想着带他去尝尝咱们东江地道的特色菜,让他尽快融入我们边西的生活嘛。”
他像是才想起要客气一下,随口问道:“声东同志晚上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一起?”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但杨声东在机关沉浮多年,岂能听不出其中的真意?宋清河的重点是邀请何明远,带上自己只是场面上的礼节,甚至可能并不希望自己真的参与。他立刻做出反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和歉意:“哎呀!真是太不巧了!宋书记,实在抱歉!今天晚上我家里正好有亲戚从外地过来,早就说好了要在家接待,这不来叫上明远一起到家里,实在脱不开身。真是太遗憾了,只能下次再找机会聆听书记的教诲了。”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拒绝了邀请,又给了双方足够的台阶,显得无比自然。
宋清河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反而显得很通情达理:“哦,家里有亲戚来那是大事,应该的,应该的。那我们就下次再聚。”
“谢谢书记理解!”杨声东连忙说道,然后又对何明远投去一个“你看多不巧”的眼神。
何明远在一旁看着两位领导这短短几句、却暗含机锋的对话,心中了然。他脸上露出一副略带憨厚、似乎完全没察觉其中微妙的表情,先是对宋清河说:“谢谢宋书记!让您破费了,我正好也想尝尝东江的特色呢。”然后又转向杨声东,投去一个真诚的、带着感谢和歉意的眼神:“也谢谢杨组长的邀请,下次一定找机会去您家尝尝嫂子的手艺。”
他的反应,既顺从了宋清河的安排,又没有冷落杨声东,表现得恰到好处,像一个刚进省城、对高层人际关系还有些懵懂的年轻干部。
宋清河对何明远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行,收拾一下,咱们走吧。声东同志,那我们就先走了。”
“好的好的,书记您慢走!明远同志,陪好书记!”杨声东恭敬地送两人出门,直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轻轻吁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那个紫砂杯,似乎并没有拉近多少距离,一把手的心思,依旧难以揣测。
宋清河没有带司机,亲自开着一辆普通的帕萨特,载着何明远穿行在东江市的街巷中。他没有去那些富丽堂皇的大酒店,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了一条老街深处,一家门脸并不起眼、但透着古意的餐馆前。招牌上写着“江南晓月”四个字。
走进店内,环境却别有洞天。小桥流水,竹影婆娑,包厢都用精致的竹帘隔开,私密性很好。服务员显然认识宋清河,恭敬地引着他们来到最里面一个安静的包间。
推开包间的门,何明远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年纪,身材保持得很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虽然面带微笑,但眉宇间依稀可见历经风霜的痕迹和一股不曾磨灭的锐气。
见到宋清河进来,那人立刻站起身,笑容变得真切而热情。
宋清河笑着对何明远介绍道:“明远,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边西省公司的老领导,刘进忠同志。”
何明远心中猛地一震!刘进忠!他竟然就在这里!而且看起来精神状态相当不错,完全没有想象中被打倒后的颓唐。
还没等何明远反应过来,刘进忠已经大步走上前,一把握住了何明远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何明远同志!你好你好!早就听清河书记提起过你,年轻有为,胆大心细,是棵好苗子!今天总算见到了!果然是一表人才!”他的手掌宽厚有力,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欣赏。
“刘书记,您过奖了!您好!”何明远连忙恭敬地问好,能感受到对方真诚的热情和那股久居上位者的气场。
“哎,现在不是什么书记了,就叫老刘!”刘进忠大手一挥,显得很是豁达爽朗,“快坐快坐!到了这儿就别拘束,今天就是家常便饭,没有领导,只有老大哥和小兄弟!”
晚宴果然只有他们三人。菜是地道的东江本帮菜,精致而不奢靡,酒是温过的上好黄酒。几杯酒下肚,气氛更加热络起来。
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西矿集团的发展。刘进忠一谈起这个,眼神立刻变得无比专注和深邃,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他不用看任何材料,对集团的历史、现状、国内外行业格局、面临的机遇挑战,如数家珍。
“我们西矿集团,说起来是共和国的长子之一,为国家建设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功劳簿不能当饭吃!”刘进忠语气变得激昂起来,“现在的国际矿业市场是什么?是巨头垄断、金融化、技术驱动!我们还抱着过去那套粗放管理的模式,靠山吃山,能行吗?不行!”
他掰着手指头,条分缕析:“改革,必须大刀阔斧地改革!一是要现代化。数字化矿山、智能冶炼、无人驾驶运输……这些不是概念,是活下去的必然选择!投入大吗?大!但比起安全事故的代价、效率低下的成本,这个投入值!二是要国际化。不能只盯着国内这点资源,要走出去,参与全球资源配置,到非洲、到南美、到澳洲去!要有国际视野和国际竞争力!三是要市场化。彻底打破‘等靠要’的思想,建立起真正适应市场的现代企业制度,薪酬、用人、激励机刺,都要改!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
他痛心疾首地谈到阻力:“最难的不是没钱没技术,是思想!是盘根错节的利益格局!有些人,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不愿意动;有些人,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生怕改革改到自己头上;更有些人!”他重重放下酒杯,语气沉痛,“是附着在旧体制上的吸血虫!他们不愿意看到企业健康起来,因为那样他们就无利可图!我当年……”他顿了一下,摆了摆手,没有再说下去,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何明远听得心潮澎湃。他感受到刘进忠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被冤枉者,而是一个极具战略眼光和改革魄力的实干家。他对企业的感情是真挚而深沉的,他的许多思考,极具前瞻性,甚至有些悲壮。
谈到动情处,刘进忠仰头喝下一杯酒,感慨道:“明远啊,你们年轻人可能体会不到。我们这一代人,是亲眼看着这个国家从一穷二白发展到今天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现在的国家,正处于人类历史上物质文明空前丰富的时代!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我们这些搞工业、搞实业的,能参与到这个伟大的进程中,是幸运,更是责任!不能让硕鼠和蛀虫,啃噬了这来之不易的根基啊!”
宋清河一直安静地听着,很少插话,脸上带着认真思索的表情,偶尔点头表示赞同,那神态,真的像一名虚心听讲的学生。他适时地给刘进忠斟酒,给何明远夹菜,将场面控制得恰到好处。
整个晚宴,刘进忠始终没有直接对何明远说一句“谢谢”。但何明远能清晰地感觉到,无论是刘进忠那毫无保留的坦诚相见、深入交流,还是宋清河那刻意安排的私下饭局、亲自作陪的态度,都是一种无声的、更高级别的认可和接纳。
他们不再把他当作一个需要考察的下属,一个传递消息的信使,而是真正将他视为了“圈内人”,一个可以聆听高层思考、甚至未来可能参与某些核心计划的“自己人”。
这顿看似简单的家常便饭,其意义远超一顿山珍海味。何明远知道,他从这一刻起,才真正触碰到了边西省公司,乃至西矿集团更深层次的脉搏。前方的路,或许更加险峻,但也更加清晰了。
黄酒醇厚,言谈深远。窗外月色朦胧,窗内灯火可亲。一种无形的、基于共同理念和某种利益诉求的纽带,在这间雅致的包间里悄然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