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金陵城。
细碎的雪花悄然落下,粘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也落在飞檐翘角的琉璃瓦上。空气里弥漫着松枝焚烧的独特清香、蒸腾的年糕甜香,还有家家户户隐约传来的砧板剁肉声——这座六百年前的帝都,已被浓得化不开的年节气息包裹。
王卓倚在窗边,指尖残留着现代通讯器的冰凉触感。电话那头母亲小心翼翼的叮咛犹在耳畔,关切的唠叨后,那句“过年……带个人回来看看?”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扯动着他心底最柔软也最沉重的地方。他含糊地用“项目关键期,实在走不开”搪塞过去,喉头有些发紧。
窗外,细雪无声飘落,覆盖着古老的街巷,也覆盖着他无从诉说的秘密——如何向父母解释,他即将缔结连理的,是一位尘封于时光长河深处的明朝公主?这份沉甸甸的甜蜜与无奈,比窗外的积雪更寒凉,也更厚重。
年三十傍晚,城外援建专家营地。
暮色四合,营地里挂起了临时糊制的红灯笼,在渐起的寒风中摇晃,晕开一片朦胧暖光。食堂里人声鼎沸,蒸汽氤氲,年夜饭的筹备正酣。饺子在翻滚的大锅里浮沉,白胖胖的,挤挤挨挨,散发出朴实诱人的面香。所有无法归家的专家、工程师,此刻都成了最麻利的帮厨和食客。
年三十傍晚,王卓特意穿梭回东大,从一家老字号酒楼订了几十桌丰盛的年夜饭。烤乳猪、清蒸东星斑、佛跳墙、白切鸡……十几道还冒着热气的招牌菜被打包得严严实实,连同几箱特供茅台,一起带到了城外援建专家营地。当这些现代的美味佳肴出现在简陋却喜庆的餐桌上时,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乡愁与欢腾。“嚯!好东西!”人群中爆发出由衷的欢呼,席间的气氛立刻被拔高了几度。
酒过三巡,杯盏温热。一位鬓角染霜的老机械专家,眼神已有些朦胧,却异常明亮。他颤巍巍举起酒杯,声音洪亮而略带沙哑:“想家!是真想啊!老婆包的饺子,孙子闹腾的笑声……梦里都听见!”他顿了顿,环视周围同样眼神炽热的同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可咱们在这儿干的,是啥事儿?值!这辈子,值了!干了!”
“干!”
“干了!”
瓷杯相碰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辛辣的液体滚入喉咙,烧灼感却奇异地化作一股暖流,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和异乡的孤寂。氛围微醺,话题自然而然滑向了他们脚下这片神奇的土地,这个他们正用双手、用智慧亲身参与塑造的时代。
“驱除元虏,恢复中华,固然是千秋功业……”一位历史顾问捏着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却清醒锐利,“但依我看,洪武爷真正了不起的,是这把斧子,劈开了安史之乱后六百年盘踞在华夏脊梁上的那道裂痕!南北啊,终于又拧成了一股绳!”
旁边一位稍年轻的经济学家深以为然地点着头:“对比后世那些农民起义的局限性,太祖的政治手腕和组织能力……啧,堪称教科书级别。能在废墟之上、乱麻之中,重新编织起一个庞大帝国的秩序,并赋予其强劲的初始动力,古今几人能做到?”
负责工业规划的副总工程师,酒意上涌,脸颊通红,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拳头砸在桌上:“机遇!同志们,千载难逢的机遇啊!你们看,这里没有几百年积累下来的‘祖宗之法’像镣铐一样锁着!而上面那位,”他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洪武爷,本身就是靠打破一切旧规矩起家的!他骨子里就有这股‘破旧立新’的狠劲!这正是我们播种的最佳土壤!”
王卓静静听着,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脸庞。酒精染红了他们的面颊,却掩盖不住眼底那份纯粹、炽热的光芒。这群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现代舒适,告别了至亲骨肉,甘愿忍受着时空的错位、物质的匮乏、信息的孤岛、以及深入骨髓的思念,只为一个共同的、近乎理想化的目标——用自己的知识和双手,去撬动一个古老文明的发展轨迹,将它推向未曾想象的高度。
刹那间,后世那句对“两弹一星”元勋们的评价,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此时此刻,他感到这评价的分量,同样沉沉地落在眼前这些默默无闻的耕耘者肩上:
干着惊世伟业,甘当无名之人。他们的功绩或许不为世人传颂,却已悄然融入历史的年轮,化作支撑文明前行的无形脊梁。
窗外,不知是哪里的顽童提前点燃了爆竹,“啪”的一声脆响,划破了营地上空的寂静,也仿佛叩击在王卓的心上。
这个远离现代喧嚣的除夕夜,没有亲人围桌的温馨,没有故乡熟悉的年味弥漫。但在推杯换盏间,在那些同样燃烧着理想火焰的眼神交汇处,王卓触摸到了一种比血缘更深的连结。那是一种以信念为钢,以使命为骨的沉重羁绊。
寒意仍浓,前路漫漫,积雪之下或许遍布荆棘。但王卓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却充满了力量。因为与他并肩而行的,是这样一群——
挺立着、沉默着、却足以撑起一片新天穹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