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的花期还未完全过去,空气里便开始酝酿起另一种更为粘稠湿润的气息。天空的蓝色仿佛被稀释,常常蒙着一层灰白的薄纱,阳光变得暧昧不明。墙角的青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变得深绿油亮。空气中水汽饱和,呼吸间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意。
梅雨季,如同一位不请自来的、性情阴郁的客人,再次笼罩了云城。
今年的梅雨,似乎比往年更显沉闷。雨势不大,却极其绵密,淅淅沥沥,无休无止,仿佛天空漏了一个细小的、无法弥补的洞。雨水敲打在瓦片、石板和河面上,昼夜不息,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催眠而又令人心烦意乱的网。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一种灰绿色的水光里,连时间都仿佛变得迟缓、粘滞起来。
“墨香”书店里,除湿机不得不再次开始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工作,发出低沉的嗡鸣。书架和古籍都需要格外细心的照料,苏晚意每日检查的工序变得更加繁琐。饶是如此,那股属于梅雨季节的、混合着纸张、木头和湿气的特殊味道,依旧顽固地弥漫在空气里,驱之不散。
顾屿站在书店门口,看着檐外连绵不断的雨丝,它们像无数根透明的丝线,将天地缝合在一起。远处的拱桥、乌篷船、对岸的吊脚楼,都在雨幕中模糊了轮廓,如同褪了色的古画。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习惯了这种天气。习惯了空气的粘腻,习惯了衣物难以干透的微潮感,也习惯了在这片无尽的雨声中,寻找内心的安宁。
苏晚意端着一杯刚沏好的、滚烫的姜茶走过来,递给他。“喝点驱驱湿气。”她的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温软。
顾屿接过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驱散了门边带来的些许凉意。他看着她,她的眉眼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带着一种与这湿漉漉的天气相得益彰的沉静。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他抿了一口辛辣的姜茶,说道。
“快了,”苏晚意也望向门外,“等梅子熟透了,颜色变得金黄,这雨就该停了。那时候,就是‘梅子黄时雨’最浓的时候,也是夏天真正开始的时候。”
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对自然节律的坦然接受和细微的期待。顾屿忽然想起北宋词人贺铸那句着名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以往只觉得是写闲愁的绝唱,此刻身临其境,才品出那字句背后,江南雨季特有的、无处可逃的弥漫性氛围,以及在这种氛围里滋生出的、细腻入微的怅惘与情思。
他的怅惘并非消极,而是一种在特定环境下,对时光、对自身处境的静观与体悟。在这绵长的雨季里,他与外界的喧嚣似乎被隔开了,得以更清晰地审视内心。他发现,自己对于北城那个世界的牵挂和责任感依然存在,但它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是驱动他全部人生的唯一核心。云城、 “墨香”、苏晚意,这些曾经被视为“意外”或“选择”的存在,如今已深深嵌入他的生命轨迹,成为了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在想什么?”苏晚意轻声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屿收回目光,看向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在想,这雨虽然烦人,但也让人不得不慢下来。”
苏晚意笑了笑:“是啊,外公以前常说,梅雨天是老天爷逼着人休息、内省的日子。”
内省。顾屿品味着这个词。确实,这段被迫“慢下来”的时光,让他有机会梳理了许多东西。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他真正想要守护的价值。
雨依旧下着,没有停歇的迹象。但书店内,灯光温暖,姜茶滚烫,身边的人眉眼温柔。顾屿心中那片因雨季而生的、淡淡的湿漉漉的怅惘,渐渐被一种更为坚实的、如同这书店基石般的定力所取代。
梅子尚青,雨声未歇。但顾屿知道,无论这雨还要下多久,他已然在这片潮湿的天地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干燥而温暖的栖身之所。而等待梅子黄熟,雨过天晴的过程本身,也成了一种独特的、值得细细品味的经历。这大概就是生活,在看似冗长平淡,甚至有些恼人的境遇里,藏着唯有静心者才能捕捉到的诗意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