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两人相拥着在沙发上勉强合眼。说是睡，其实更多是闭目养神，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并未真正沉入睡眠的呼吸和偶尔细微的动弹。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窗外风声、远处水声、甚至对方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苏晚意能感觉到顾屿身体的紧绷，以及那强压下的、依旧在暗流汹涌的情绪。她没有再多问，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用自己微小的存在告诉他，她在这里。
天光熹微时，顾屿轻轻挪开身体。苏晚意立刻睁开眼，对上他布满血丝却已然恢复冷静的眸子。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比昨夜平稳了许多。
苏晚意摇摇头，坐起身：“你……没睡好吧？”
“还好。”顾屿揉了揉眉心，站起身，“我去弄点吃的。”
他走向后院的小厨房，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丝经历风暴后的疲惫与坚韧。苏晚意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酸涩又柔软。
她没有跟去帮忙，而是起身开始日常的打扫。擦拭书架，整理台面，给绿植喷水……这些熟悉的、重复性的动作，在此刻仿佛具有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用秩序对抗着内心的不安，也试图为这个刚刚经历震荡的空间重新注入一丝寻常的温度。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驱散了昨夜残留的阴冷气息。
顾屿端着简单的早餐出来——白粥，煎蛋，还有一小碟酱菜。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昨夜的风波，就像往常无数个清晨一样，在窗边的小桌旁坐下，安静地进食。
只是沉默中，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沉重和相互试探的谨慎。
吃完早餐，顾屿主动收拾了碗筷。看着他挽起袖子站在水池前的侧影，苏晚意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今天……你有什么打算？”
顾屿冲洗碗碟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先处理一些事情。虽然权限冻结了，但很多线上沟通和资料整理还可以做。”他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手，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她，“然后，或许可以帮你把昨天没做完的那页书补完？”
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仿佛真的只是规划着一个寻常的、无所事事的白日。
苏晚意知道他在努力让一切看起来“正常”，努力不让她担心。她压下心头的酸涩，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好啊。”
整个上午，顾屿就坐在窗边那个位置，对着笔记本电脑，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偶尔接听电话，语气冷静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苏晚意能从他微蹙的眉心和不自觉轻敲桌面的指尖，感受到屏幕另一端正在进行的、绝不会轻松的博弈。
她没有打扰他，而是拿出了昨天那页未修复完的宋刻残页和工具，在工作台前坐下。檀香再次点燃，她强迫自己沉下心来，专注于指尖方寸之间的世界。
打磨补纸边缘，调制浆糊，一点点贴合……每一个步骤都需极致的耐心和精细。这过程仿佛一种冥想，让她暂时忘却外界的纷扰。
偶尔抬头，看到顾屿在阳光下专注工作的侧影，她的心便会安定几分。
中午，两人依旧是叫的外卖。吃饭时，顾屿的话很少，但会给她夹菜，问她修复的进度。气氛算不上欢快，却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小心翼翼的平和。
下午，顾屿合上电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真的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看她修复古籍。
“这里，”他指着一处极细微的裂纹，“是不是需要用更细的毛笔？”
“嗯，眼神真好。”苏晚意有些惊讶于他的观察力，递给他一支更小巧的狼毫笔。
他并没有上手操作，只是安静地看着，在她需要时递上合适的工具，如同前一天早晨一样。阳光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飘浮着檀香和浆糊的味道，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最安宁的日子。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被打破。
顾屿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对苏晚意道：“我接一下。”
他走到后院河边，电话接了很久。回来时，脸色比之前更加沉凝，虽然极力掩饰，但眼底的烦躁和一丝阴郁却无法完全隐藏。
“怎么了？”苏晚意放下工具，担忧地问。
“没什么，一点小麻烦。”顾屿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几个之前谈好的合作方，听到些风声，有点动摇。”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苏晚意知道，这“小麻烦”恐怕一点都不小。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母亲这一手，带来的连锁反应才刚刚开始。
她看着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压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她很想做点什么，说点什么来安慰他，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
她所能提供的这片宁静天地，似乎根本无法抵御来自那个真实世界的狂风暴雨。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
傍晚时分，顾屿又接到了几个电话。他的语气越来越冷，甚至带上了几分苏晚意从未听过的、锐利的锋芒，像是在扞卫着什么，又像是在布置着什么。
苏晚意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那些她半懂不懂的术语和交锋，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她修复的那些古籍，她珍视的这片小天地，在那些庞大的资本、权力和冷酷的现实博弈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无用。
最后一个电话结束，顾屿将手机扔在沙发上，抬手用力按着太阳穴，闭着眼睛，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厌烦。
夕阳西下，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户，将他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线里，身影显得有些寥落。
苏晚意走过去，默默地给他倒了杯温水。
顾屿睁开眼，接过水杯，指尖冰凉。他看着苏晚意担忧的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别担心，我能处理。”
可是，要怎么处理呢？苏晚意没有问出口。她只是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了他另一只放在膝上、微微攥紧的手。
他的手很凉，她用力地握紧，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
顾屿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很大，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渲染开来。
黑暗中，谁也没有先去开灯。
“晚意，”许久，顾屿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可能……接下来一段时间，不会那么顺利。”
“我知道。”苏晚意轻声道。
“我或许……会变得有些不一样。”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会被很多事缠住，会有很多电话，甚至……可能会顾不上你。”
苏晚意的心轻轻一颤，握紧了他的手：“我没关系。”
“甚至……”顾屿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某种沉重的预兆，“我可能需要……暂时离开云城几天。”
苏晚意猛地转过头，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惊愕和不舍。
“要去……哪里？”
“回市区。”顾屿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定，“有些事，必须我亲自去处理。有些局面，需要当面才能稳住。”
苏晚意沉默了。她知道这是必然的。他不可能永远龟缩在这个小镇，逃避问题。可是……想到他要离开，回到那个风波的中心，独自面对一切，她的心就揪紧了。
“什么时候走？”她的声音有些发干。
“明天一早。”顾屿回答得很快，显然是刚刚做的决定。
这么快……苏晚意的心直直地坠下去。她张了张嘴，想问他要去多久，会不会有危险，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好。你……小心。”
除了这句话，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无法陪同，无法分担，只能在这里等待。
顾屿侧过身，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她的脸颊，指尖轻柔地抚过：“别怕。等我回来。”
这一次，他的承诺听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夜色彻底笼罩。
未知的风雨在前方酝酿，离别已在眼前。
但他们紧握的手，在黑暗中传递着无声的誓言和温度。
路还很长，夜也很长。
但只要携手，便有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