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的初雪,细碎而干燥,落在邺城青灰色的屋瓦上,落在都督府格物院偏厢外堆积的废料上,转瞬即化,只留下一片湿冷。
厢房内,炉火噼啪作响,却压不住马钧因焦急而愈发磕巴的声音。他面前,一架按新图制作的“车轮舸”水轮模型,在引来的渠水中只徒劳地转动了几下,便发出“嘎吱”的涩响,慢了下来,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轴……轴芯与、与木封(密封结构),水、水渗入,磨、磨阻太、太大……”马钧额头冒汗,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
周晏没说话,拖着步子,绕着那模型慢吞吞走了三圈,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最后,他在水槽边蹲下,袖子往上一撸,直接将整只手掌探进冰冷的水里,沿着那榫卯接缝处细细摩挲,感受着那细微的间隙和渗水的凉意。
“德衡,”他开口,声音带着几天没睡好的沙哑,却异常平稳,“我们走入死胡同了。”
马钧和周围几个老匠人都抬起头,面露惶惑。
周晏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总想着用木料打磨得严丝合缝来防水,却忘了木头遇水会胀,干了会缩,天生就不是密不透风的料。”他走到墙角堆放杂物的角落,用脚尖踢了踢几块废弃的、带着弹性的熟牛皮边角料,又指了指炉火上架着的、熬煮动物骨骼胶质的小锅,里面咕嘟着粘稠的液体。
“换个路子。”他眼神亮了起来,像是拨开了迷雾,“用这东西,混合些炼焦油剩下的黑黏之物(初步沥青),做成软垫,卡在轴芯与木座的缝隙里。要韧,要弹,要沾水不腐,具体操作你们细细研究,我提供的思路,明白不。”
马钧浑浊的眼睛先是迷茫,随即猛地迸发出光彩,他一把抓起那块牛皮,又看向那锅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激动声响,重重点头,立刻扑到案前,抓起炭笔就开始疯狂演算起来。
就在这时,典韦铁塔般的身影堵住了门口,低声道:“都督,两位女公子……又溜过来了。”
周晏回头,只见吕玲绮牵着刚会走路的周羽灵,两个小娃娃像滚动的雪球,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院中泥泞的雪水,咯咯笑着朝他奔来。吕玲绮手里还攥着半块粟米饼,不由分说就往周晏嘴里塞。
他转过身,脸上的凝重瞬间被笑意冲散,弯下腰,左臂一抄把吕玲绮捞起,右臂一伸将蹒跚的周羽灵也接进怀里。吕玲绮举着那半块沾了口水的饼径直塞到他嘴边,他也不躲,就着那小脏手“啊呜”咬了一大口,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还故意嚼得很大声,逗得两个小姑娘在他怀里笑得发颤。他一边嚼着,一边对满屋子的工匠朗声道:“瞧见没?这是我闺女送来的‘尚方饼’,吃了这饼,若这水轮再转不起来,咱们格物院上下,可都没脸吃晚饭了!”
一股轻松的笑意驱散了之前的凝重。马钧更是头也不抬,手下画图的速度更快了。
将两个心满意足的小丫头交给典韦送回去,周晏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便已转向被请来的于禁、乐进,以及在一旁抱臂观望、脸色仍显苍白但眼神已恢复锐利的郭嘉。
“格物院这边,破局的法子找到了。现在,该定下水军的骨头了。”周晏踱到墙边巨大的木板前,弯腰从地上捡起半截炭笔,在手指间转了转,随即抬手,在那粗糙的木板上“唰唰”地划写起来,木屑混着炭灰簌簌落下,沾了他一手一身。
一个清晰的树状结构图逐渐呈现:
都督(周晏) -> 水军都督(暂领:于禁) -> 四部
周晏的炭笔点在“楼船部”上:“文则(于禁),此部司主力战阵,船大楼重,需稳如磐石之将,善操舟,更善指挥弓弩,结阵而进。我要你在船上,能打出我北军步战的威风!”
于禁面容沉毅,拱手:“末将领命!必不负都督所托。”
笔尖移到“艨冲部”:“文谦(乐进),此部司突击破阵,船小迅捷,覆蒙牛皮,专司撞击、接舷、跳帮!我要你猛如烈火,侵掠如火!选出军中最悍不畏死的锐士给你!”
乐进眼中精光一闪,咧嘴笑道:“都督就瞧好吧!定把南人的船都撞个底朝天!”
接着是“走舸部”:“此部司游击策应,传递军令,扰敌侧翼。将领需疾如飞鸟,心思灵动,善于把握战机。此人选……”周晏目光扫视,略一沉吟。
“咳咳,”一旁裹着厚裘的郭嘉轻轻咳了两声,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却微笑道,“禁(于禁)沉稳,进(乐进)骁勇,皆乃大将之材。然这‘飞鸟’,嘉倒想起一人,原在张合将军麾下任军侯,名唤牛金,水性极佳,人亦机警,曾率数条小船巡河,遇敌侦缉,竟能借水文迂回,反断其归路。”
周晏眼睛一亮:“好!奉孝举荐,必是不差。此人调入水军,擢为走舸校尉,试领其部!”
最后,炭笔重重落在“斥候部”上:“此部非比寻常!司侦查敌情、勘测水文、预报天气,乃水军之耳目!需通水性、识文断字、心细如发之‘技术兵’。非勇力过人者优先,乃心思缜密者为上!此部直属本督,我亲自遴选。”
这番安排,条理清晰,用人精准,既考虑了将领特性,又兼顾了水战特殊需求。于禁、乐进皆无异议,领命而去。
郭嘉拢了拢裘袍,看着周晏,意味深长道:“子宁此番,不仅是造船练兵,更是在重塑我军筋骨。将这水战之事,拆解得如同格物一般,条分缕析,令人叹服。看来南边那片水泽,给你的压力不小啊。”
周晏扯了扯嘴角,没接这话茬,转而问道:“奉孝身体如何?这天寒地冻的,还劳你出来一趟。”
“死不了。”郭嘉摆摆手,笑容惫懒,眼神却依旧清澈,“嘉还想看看,子宁你这套‘格物水战’,将来如何在长江之上,应对那些未知的惊涛骇浪呢。”
送走众人,格物院内再次只剩下工匠们的忙碌声和周晏。他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愈下愈密的雪花。马钧等人正围着那锅胶和牛皮,激烈地讨论着软垫的厚度与配方。
冰冷的雪花似乎也落进了他的心里。他仿佛看到,在未来的某一天,长江之上,他的车轮舸与另一种同样精巧的、或许名为“连弩”的造物隔江对射。他的水军阵法,与一个同样精于计算的头脑隔空博弈。
“还不够快,”他捏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低声自语,“必须更快,要快到……让所有潜在的对手,都措手不及。”
他转身,目光落在重新焕发活力的水轮模型上。
答案,不在言语,只在将来那滚滚东逝的长江水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