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义诊之后,杜仲便成了济世堂的常客。他全然放下了太医院院判之孙的架子,每每前来,都穿着朴素的常服,态度谦恭得如同一个求学若渴的学子。
起初,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陆晚吟如何接诊,如何辨证,如何下药。遇到不解之处,便会虚心求教。
“苏神医,老夫观您方才诊治那位脘腹胀满的妇人,并未直接用理气消胀之药,反而用了温中补虚的附子理中汤加减,这是何故?”
陆晚吟一边整理药方,一边耐心解释:“杜老先生,那位妇人面色晄白,舌淡苔白,脉象沉细,乃是脾胃虚寒为本,气滞为标。若一味理气消胀,如同只疏通河道却不解决水源枯竭,治标不治本,甚至可能耗伤正气。故而当以温中健脾为主,中气足,运化复,胀满自消。”
杜仲闻言,沉思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妙啊!此言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老夫往日遇此症,多着眼于‘胀满’二字,却忽视了其根本虚寒!惭愧,惭愧!”
他这般恍然大悟、毫不掩饰自身不足的模样,让陆晚吟也心生敬佩。这才是真正醉心医道之人。
有时,杜仲甚至会主动帮忙。遇到需要针灸的病人,他会在一旁仔细观察陆晚吟的取穴和手法,遇到需要抓药的繁杂方子,他也会挽起袖子,亲自上阵,那熟练精准的抓药手法,引得春桃和张妈妈连连赞叹。
“杜老先生,您这手法可真利落!”春桃忍不住夸道。
杜仲呵呵一笑,捋了捋胡须:“老夫在太医署药房也待过些年头,熟能生巧罢了。比起苏神医的医术,这点微末伎俩,不足挂齿。”
他这般姿态,更是让前来就诊的病人们对陆晚吟的信服达到了顶点。连太医都甘愿在此打下手,苏神医的医术得有多高深?
这日,杜仲来得比平日更早些,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
“苏神医,老夫今日前来,是有一疑难病例,想与您参详参详。”他开门见山,语气凝重。
“杜老先生请讲。”陆晚吟请他坐下。
“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杜仲压低了声音,“年方十六,自半年前起,便患上一种怪病。双目视力骤降,视物模糊,且眼中似有黑影飞舞。白日尚可,入暮则几近失明。太医院数位同僚皆已诊过,有言肝肾阴虚者,有言脾胃气虚、清阳不升者,药用无数,却皆如石沉大海,未见寸效。如今侍郎大人忧心忡忡,我等亦是束手无策啊。”
他描述的症状,让陆晚吟心中一动。视力骤降,暮不见物,眼中黑影……这听起来很像现代医学中的“视网膜色素变性”或者与维生素A缺乏密切相关的“夜盲症”,尤其是后者,在这个时代因营养不良而并非罕见,但往往被归为疑难杂症。
“杜老先生,可曾仔细问过,这位公子平日的饮食偏好?”陆晚吟问道。
杜仲一愣:“饮食?这……倒是未曾重点询问。只知公子自幼体弱,饮食精细,不喜荤腥,尤恶动物肝脏等物。”
不喜荤腥,厌恶肝脏!陆晚吟几乎可以确定了。动物肝脏富含维生素A,长期缺乏会导致夜盲症和视力下降。
“公子是否还伴有皮肤干燥、脱屑,甚至毛发枯黄等症状?”陆晚吟追问。
杜仲仔细回想,猛地睁大了眼睛:“确有!侍郎夫人曾提及,公子近来皮肤确是粗糙不少!苏神医,您怎会知晓?莫非此症与皮肤亦有关联?”
“并非关联,而是同源。”陆晚吟解释道,“此病在古籍中或有记载,名为‘雀目’或‘肝虚雀目’,其根源在于一种……一种滋养目窍与皮毛的精微物质匮乏。这种物质,多存在于动物肝脏、蛋黄、乳制品以及一些深色蔬菜之中。公子既厌恶肝脏,饮食又偏素,长期如此,体内此物耗尽,故而目失所养,视物不明,皮毛亦失濡润。”
她尽量用中医理论和古人能理解的词语来解释维生素A缺乏症。
杜仲听得目瞪口呆!他从医数十载,读过医书无数,从未听过如此清晰、直指饮食根源的解释!
“精微物质匮乏……目失所养……”他喃喃自语,眼中光芒越来越盛,“所以,之前滋补肝肾、升发清阳的方子之所以无效,是因为并未补充其根本所需之物?”
“正是此理。”陆晚吟点头,“药石所补,终究隔了一层。若能直补其缺,效果或更显着。”
“那……该如何直补?”杜仲急切地问。
陆晚吟沉吟片刻,道:“我可开一方,以滋补肝肾、明目退翳为表,如枸杞子、菊花、熟地、山萸肉等。但关键在于,必须说服公子改变饮食习惯。”她看向杜仲,语气郑重,“请务必转告侍郎大人,公子之疾,非药石能独功。需每日食用猪肝、羊肝,或大量饮用牛乳、食用鸡蛋,尤其蛋黄必不可少。若能接受,鱼肝油……嗯,便是某些海鱼肝脏熬制的油脂,效果更佳。此外,胡萝卜……哦,就是一种名为‘胡萝菔’的蔬菜,炖煮食用,亦有大益。”
她将富含维生素A的食物一一列出。
杜仲听得极为认真,甚至让随行药童立刻记录。他越听越是激动,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一盏明灯!
“妙!太妙了!从饮食根源入手,补其匮乏!此思路闻所未闻,却合情合理,直指要害!”杜仲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苏神医,您真乃神人也!老夫这就去侍郎府,将此法禀明!”
他匆匆起身,对着陆晚吟又是深深一揖,也顾不上多礼,拿着药童记录的单子,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济世堂。
林楚楚刚从后院出来,看到杜仲火急火燎的背影,好奇道:“杜老先生这是怎么了?捡到宝了?”
陆晚吟笑了笑:“或许是找到破解疑难的方法了吧。”
几天后,杜仲再次来到济世堂,这次他满面红光,喜气洋洋,一进门就对着陆晚吟长揖到地。
“苏神医!请受老夫一拜!”
陆晚吟连忙避开:“杜老先生,使不得!可是侍郎公子病情有变?”
“何止有变!”杜仲直起身,激动得声音都提高了八度,“简直是奇迹!按您所言,侍郎府强逼着公子每日食用肝脏、牛乳、鸡蛋,配合您的方子,不过短短三五日,公子便自觉夜间视物较前清晰!眼中黑影也淡了些许!侍郎大人欣喜若狂,对您感激不尽!直问是哪位神医妙手,老夫……老夫厚颜,只说是与一隐世高人共同参详所得,未敢透露您之名讳,还请神医见谅!”
他这话虽未明说陆晚吟之名,但“与隐世高人共同参详”一语,无疑将济世堂和苏晚的医术抬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连太医院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都能在此找到解决之道!
陆晚吟也为那少年感到高兴:“有效便好。此症需长期坚持饮食调理,切不可懈怠。”
“是是是!老夫定当叮嘱!”杜仲连连点头,看着陆晚吟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敬佩,更是带上了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
自此以后,杜仲来往济世堂更加频繁。他不仅自己来,有时还会带来一些太医院记录的特殊病例手札,与陆晚吟共同探讨。陆晚吟那些融合了现代医学、微生物学(她用“外邪”、“戾气”等词代替)、营养学理念的见解,每每让杜仲有茅塞顿开、拨云见日之感。
他在济世堂,已不仅仅是学习,更像是一种朝圣。无形之中,济世堂在京城医界的权威性,因为杜仲这位太医的常驻和推崇,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开始有一些其他医馆的大夫,慕名前来“偶遇”杜仲,希望能得到只言片语的指点,而杜仲往往三句话不离“苏神医如何说”,更是将陆晚吟的名望推向了新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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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王府,书房。
墨影的汇报也充满了与有荣焉的语气。
“……杜太医如今几乎以济世堂为家,对王妃敬若神明。连太医院束手无策的礼部侍郎公子眼疾,也被王妃从饮食根源着手,轻松破解!如今京城医界,已隐隐将济世堂视为疑难杂症的终站!不少官宦人家遇到太医署棘手的病症,都会悄悄派人来济世堂询问……”
萧夜珩听着,指尖在桌上规律地轻敲。
他的王妃,不仅赢得了百姓的爱戴,更在专业的领域折服了权威。
济世堂,苏女神医。
这两个名字,如今在京城已是如雷贯耳。
她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耀眼。
他心中那份隐秘的占有欲,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交织在一起。
“继续盯着。”他声音低沉,“护她周全。任何风雨,都不能落到她身上。”
“属下明白!”墨影肃然应道。
萧夜珩望向窗外,目光深邃。
陆晚吟,本王允你翱翔。
但你的归处,永远只能是本王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