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眼泪都呛了出来……
焦黄布满老人斑的手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暖意,重重地拍在吕文弓起的后背上。
“慢点,慢点。”焦黄的声音低沉平缓,“小文儿啊,你跟我说说,狗子这会儿,到底是啥状态?”
吕文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抹了把呛出来的眼泪,没有回答焦黄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焦老师,你说我太想演好了?”
焦黄也没有回答吕文的问题,而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狗子到底是啥状态?”
两人都沉默了,吕文大概明白了焦黄的意思,就是说他用力过猛。
这个……倒是挺贴切的,这几天,吕文一直都在重复表演,虽然演法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就是焦黄说的,吕文太想演好狗子这个角色了。
其实很多工作人员都不理解,因为这场戏并不是重头戏,甚至只有两个镜头,结果拍了一个星期,还没过……
吕文自然不会关心工作人员的抱怨,他给钱了!
不过焦黄的问题他还是要回答的,“狗子现在应该是绝望、无力、感觉自己被抽干了,像一摊烂泥。但他的心中还有信仰,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
“烂泥?”焦黄眉毛一挑,打断了吕文的描述,“烂泥是个啥样子?你演给我看看?”
吕文愣住了,演烂泥?他的重点是后面,主要是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这些天也就是在尝试这种复杂的情绪。只是他试了很多种演法,沉默、嘶吼、捶打……却始终找不到感觉。
吕文一脸不解地看向焦黄,焦黄却没看他,而是自顾自地点上了一根烟,眯着眼,“小文儿,你太使劲了。你的眼睛在使劲,你的手在使劲,你的骨头缝都在使劲。你想着‘我要绝望’‘我要变成一摊烂泥’‘我有信仰’……可你越想‘变成’,你就越‘变不成’。因为你还在‘演’。”
焦黄转过头,“把你自己,忘掉。忘掉吕文,忘掉你在拍戏,忘掉导演在看着,忘掉监视器。就想想……你啥也不是了。你拼命想抓住的东西,抓不住。你拼命想护住的人,护不住。你流的血,流的汗,你豁出命去守着的那点东西……在人家眼里,屁都不是,还嫌你碍事。你还能干啥?你啥也干不了。你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你浑身上下,连抬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可是……”吕文反驳道,“李天狗不是这样的人,他有信仰,他很坚韧,他不会被打倒。”
“你说的是剧本里的李天狗,不是现实里的李天狗。”
山谷里的风似乎停了。只剩下焦黄那沙哑、缓慢,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一字一句,砸进吕文的耳朵里,也砸进他心里那片焦灼的荒漠。
吕文呆呆地坐着,嘴里那根烟快烧到过滤嘴了,烫了一下他的嘴唇,他才猛地惊醒,下意识地甩掉烟头。
他脑子里那些纷乱的念头,怎么演绝望?怎么演无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抹去。
焦黄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兜头浇下,浇灭了吕文心头那团名为“表演”的虚火。
吕文慢慢地将视线从自己的手上移开,投向不远处那个被死羊玷污的小水洼。浑浊的水面上,映着最后一缕惨淡的光。那只死羊僵硬的轮廓,在浑浊的水影里扭曲变形……
忘掉……吕文?
忘掉……在拍戏?
想想李天狗会怎么做?
吕文闭上了眼睛,回味着焦黄说的话,没错,什么坚韧、信仰、不顾一切……这些确实都是李天狗身上的品质,但这些品质不是随时都要展现出来。
李天狗是一个普通人,他有七情六欲,他会为了怕老婆生气而撒几个善意的小谎,他会为了让儿子开心,把小羊羔买回来,他也会为了不让乡亲继续砍树而选择迂回……
他不是一个不懂得变通的人,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李天狗不是完人,不是伟光正,而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既然如此,李天狗就会绝望,就会无力,就会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他这个时候,就是一坨烂泥,他甚至有了回城的想法,就这样吧,让他们继续砍树吧,这么多护林员都管不了,他李天狗凭什么管?
不知道什么时候,焦黄已经回到了曹宝平身边,所有人都看着他,似乎想要得到答案。
焦黄两手一摊,“小文儿应该是明白问题出在哪了,但能不能解决,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就不清楚了。”
几人都沉默了,他们现在也明白了,其实就是吕文没有入戏,却一直以入戏的标准在要求自己,结果就是越努力越不对劲,因为努力的方向就错了……
吕文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现在正在尝试……尝试着什么都不想。不去设计表情,不去控制呼吸,不去寻找什么绝望和无力的点。
他只是……看着那洼脏水,看着水里的死羊倒影发呆。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毫无预兆袭来,就像冰冷的潮水一样,从吕文的脚底瞬间漫过头顶。
那不是表演出来的疲惫,是这一周,不,准确地说,应该是这一个多月,甚至是从接下李天狗这个角色开始,所有被刻意忽略的沉重,在这一刻,失去了表演这个堤坝的阻挡,轰然决堤。
吕文感觉到自己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不是那种刻意的佝偻,而是支撑身体的骨头,仿佛真的被抽走了。脊梁骨失去了力量,软绵绵地,只想往地上瘫。
他握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木棍“啪嗒”一声,掉在他脚边的泥地上。他没有去捡。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
吕文的头,像是有千斤重,慢慢地垂了下去。下巴几乎抵到了胸口。散乱的头发完全遮住了他的脸。
呼吸……变得极其微弱,极其缓慢。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仿佛维持呼吸本身,都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
吕文依旧看着那个水洼的方向,但眼神……早就散了。没有聚焦,没有情绪,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瞳孔深处,那曾经燃烧着执着和愤怒的火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时间……似乎凝固了。
山谷里只有风声,还有吕文那几乎听不到,极其微弱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