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无垠的印度洋在赤道阳光的炙烤下,泛着细碎而耀眼的鳞光,仿佛一块巨大无朋、缓缓起伏的蓝宝石。庞大的大顺舰队,如同移动的城邦,正庄严地劈开深蓝色的波浪,留下长长的、逐渐消散的白色尾迹。船首破浪的哗哗声,风帆饱胀的鼓动声,以及缆绳与桅杆偶尔发出的吱呀声,交织成远航途中单调而又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自锡兰启航已有数日,那座绿色岛屿以及其上发生的趣事,依旧为水手和使节们所津津乐道。尤其是年轻参谋戚睿涵被一群突然自雨林中飞出的、翅翼斑斓如锦的蝴蝶吓得仓皇倒退、险些坐倒在地的场景,引得白诗悦、袁薇等五位姑娘笑得花枝乱颤,为这段承载着严肃国命的外交旅程,平添了几分难以忘怀的轻松与诙谐。
然而,随着航程向西北方向持续推进,那份由熟悉海域和友好港口带来的松弛感,正如同身后逐渐缩小的锡兰海岸线一般,悄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旗舰“伏波号”空气中的、难以言喻的凝重。前方,是更加陌生、传说纷纭的阿拉伯海岸,以及那片笼罩在古老迷雾中的非洲大陆。
舰队依次顺利访问了古里、柯枝、溜山等西洋重要港口。这些地方因先前大顺水师剿灭横行无忌的海盗拉杰及其党羽,商路为之一清,故而对来自东方的大顺使团怀抱极大的感激与敬意。
贸易谈判与文化交往进行得颇为顺畅,几乎可称波澜不惊。补充了淡水、食物和贸易货物后,船队沿着阿拉伯半岛蜿蜒的海岸线继续北上,海风中也逐渐掺杂了来自沙漠的干燥气息与某种特殊的香料味道。
终于,在某个晨光熹微的清晨,了望塔上的水手发出了长长的呼喝——祖法儿(Zufar),这座以乳香闻名于世的海滨城市,那一片建立在赭黄色岩层与绿色椰枣林环绕中的白色城郭,已然在望。
祖法儿港口呈现出一派异域风情下的繁忙景象。高低错落的白色房屋簇拥着港口,圆顶和尖塔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白光。
港口内,各式各样的阿拉伯三角帆船、小型货船如梭般穿行,码头上人头攒动,扛着货包的苦力、叫卖的小贩、披着黑袍的妇女与身着白袍的男子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特殊的芬芳,那是乳香与没药燃烧或交易时散发的、带有宗教般神秘感的气息,这两种名产曾是这片土地连接东西方贸易的珍贵商品,也是祖法儿财富与地位的象征。
码头上,祖法儿的仪仗队早已列队等候。他们清一色身着雪白及地长袍,头戴精心缠绕的白色或格子缠头,腰间挎着装饰华丽的弯曲匕首,手持闪亮的弯刀,神情肃穆,如同雕塑般屹立。年轻的苏丹哈拉德·本·赛义德,在首相阿里普拉及一众身着华服、神色各异的贵族簇拥下,亲自来到了码头前沿,迎接这支来自遥远东方帝国的庞大使团。
苏丹哈拉德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面容清秀,甚至尚存几分未脱的稚气,一双棕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望向朱成功、戚睿涵等东方来客时,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好奇与真诚的欢迎。他微微前倾的身体和略显急促的语调,都显示出他对这次会面的重视与些许紧张。
而站在他身侧稍后位置的首相阿里普拉,则完全是另一番气度。他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中等,留着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浓密黑色胡须,眼窝深陷,目光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人心。他举止得体,言辞恭谨,每一个动作都符合礼仪规范,但偶尔在其眼眸深处掠过的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却让敏感的观察者,如戚睿涵和朱成功,感到一种不易察觉的深沉与算计。
“尊贵的大顺帝国使节,远道而来,跨越重洋,令祖法儿这片贫瘠的土地蓬荜生辉。”哈拉德苏丹用带着当地口音的阿拉伯语说道,声音清亮。通译何斌立刻上前,流畅地将其转化为文雅的中文。
朱成功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气度雍容沉静,尽显上国风范:“陛下亲迎,外臣不胜感激。我大顺皇帝陛下心系四海,愿与西洋诸邦共缔兄弟之谊,互通有无,共享太平。”
阿里普拉适时地接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涂抹了蜂蜜:“苏丹陛下获悉天朝使节将至,心中无比喜悦,早已命人备下薄宴,特为诸位尊贵的客人洗尘接风,还望使节大人不吝赏光。”他的话语谦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使团成员随身佩戴的精致玉佩、鎏金剑柄以及几位姑娘发间闪烁的珠翠,尤其是在戚睿涵腰间那柄形制奇特的现代工艺匕首和董小倩那杆寒光闪闪的马槊上停留了刹那。
在苏丹和首相的亲自引领下,使团一行人缓步向城内走去。入城的道路两旁,挤满了前来围观的好奇民众。他们大多身着白色或深色长袍,男人们交头接耳,女人们则透过面纱投来探究的目光。
街道两旁是典型的阿拉伯风格建筑,圆润的穹顶,优雅的拱门,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石质窗棂,无不展示着独特的异域文明。商铺林立,里面陈列着色彩斑斓的波斯地毯、香气扑鼻的各式香料、闪烁银光的精美器皿以及堆叠如山的乳香树脂。空气中混合着香料、烤羊肉、皮革和人群的味道,形成一种浓烈而独特的城市气息。
白诗悦和袁薇被路边一个小摊上闪烁着奇幻光彩的琉璃器皿所吸引,那些蓝绿色、琥珀色的瓶子与杯子在阳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晕,两人低声交换着赞叹,若非场合严肃,几乎要驻足细看。
刁如苑则更留意市井间的商业氛围和往来民众的神情,她敏锐地察觉到,尽管表面繁荣,但一些平民的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与麻木,而某些贵族模样的骑马者经过时,民众会下意识地避让,眼神中隐含敬畏或畏惧。
刘菲含习惯性地以她理科生的缜密,观察着城市的布局、街道的走向、建筑的材质与结构,默默评估着这座城市的防御能力与生活便利程度。
董小倩则始终默默跟在戚睿涵身侧半步的位置,手一直未曾离开腰间的剑柄,清冷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窗口以及人群中的面孔,保持着最高度的警惕。
戚睿涵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年轻的苏丹、精明的首相、繁华却隐含压抑的市井,构成了一幅复杂而耐人寻味的图景,让他心中那根警惕的弦,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些。
当晚的接风宴设在苏丹王宫的主宴会厅内。大厅极尽奢华之能事,高耸的穹顶上悬挂着数盏巨大的、由无数彩色琉璃片拼镶而成的枝形吊灯,烛光透过琉璃,将整个大厅映照得流光溢彩,金碧辉煌。脚下是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图案繁复,色彩绚丽,人行走其上,几近无声。
墙壁上镶嵌着彩釉瓷砖与打磨光滑的宝石碎块,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上面摆满了阿拉伯风味的珍馐美馔:整只的烤全羊表皮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的孜然和肉桂香气;大盘的抓饭用藏红花染得金黄,其间点缀着葡萄干、杏仁和嫩嫩的羊肉块;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炖菜汤汁浓郁;新鲜的椰枣、无花果、葡萄干等干果蜜饯堆叠成小山;还有特制的、口感浓稠酸冽的酸奶以及香甜的石榴汁、椰枣汁。
身着轻薄曼妙纱丽、佩戴着金色首饰的舞姬,随着乌德琴、手鼓等乐器奏出的悠扬而略带哀婉的乐声,赤足在中央的空地上翩翩起舞,手腕与脚踝上的铃铛随着舞步发出清脆的节奏,曼妙的身姿如同月光下的蛇。
哈拉德苏丹居于主位,显得兴致勃勃,不断通过通译何斌向朱成功询问着东方的风土人情——那长城之雄伟,运河之壮阔,瓷器之温润,丝绸之华美,诗词之精妙,乃至儒道哲学之深邃。他对那已然覆灭的大明、如今鼎革而立的大顺王朝的历史变迁,表现出浓厚的求知欲。
朱成功从容应对,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既展现了天朝上国的文化自信与气度,又言辞恳切,不失友好与尊重。戚睿涵、甘辉等人也分别与祖法儿的贵族们交谈,气氛在酒精与音乐的催化下,显得热烈而融洽。
首相阿里普拉穿梭于席间,如同一位殷勤周到的主人。他多次举杯向朱成功和戚睿涵敬酒,言语间极尽赞美之能事,称颂大顺兵威赫赫,一举剿灭海盗拉杰,为往来商旅扫清阴霾,维护了广大西洋的安宁;又称颂中华物产丰饶,文化博大精深,远非边陲小国所能企及。
“听闻天朝瓷器温润如玉,丝绸轻柔如云,茶叶清香沁人心脾,若能得陛下恩准,长久互通,实乃我祖法儿百姓之福,亦是苏丹陛下之荣光。”阿里普拉再次举杯,目光诚挚,然而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对财富与力量的赤裸渴望,并未能完全逃过戚睿涵和朱成功的眼睛。
戚睿涵心中微动,端起银质酒杯浅酌一口那甜腻的椰枣酒,借以掩饰脸上的表情,同时与身旁的朱成功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朱成功面色如常,依旧是那副雍容得体的微笑,举杯回应:“首相阁下过誉了。互通有无,互利共赢,使万民得享太平富足,正是我皇陛下派遣外臣等远渡重洋之本愿。”
宴会直至深夜方休,表面上宾主尽欢。使团被安排在位于王宫附近、专门用以接待贵宾的一座独立院落驿馆下榻。院落颇为宽敞,有数间相连的石砌房屋,围出一个中央天井,环境清幽,与外面的喧嚣隔离开来。然而,回到驿馆后,众人并未立刻休息,而是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朱成功的房间内。
房间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诸位,今日观这祖法儿,感觉如何?”朱成功端坐上首,沉声问道,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甘辉沉吟片刻,抚着颔下短须道:“苏丹年轻,心思单纯,看似易于交往。但那位阿里普拉首相……此人眼神闪烁,言谈过于圆滑,心思深沉难测,不可不防。”
戚睿涵立刻点头附和:“甘将军所言极是。阿里普拉今日言辞虽极尽恭维,但其眼神中对财富、对力量的渴望几乎不加掩饰。而且,我注意到席间不少贵族在他发言时皆屏息凝神,在他目光扫过时甚至有人下意识地低头,而对苏丹,反而少了这份敬畏。恐怕……这祖法儿的真正权柄,并非完全掌握在那位年轻的苏丹手中。”
刘菲含补充了她观察到的细节:“驿馆外围的守卫看似平常,布置松散,但我留意到院墙东西两角的望楼,以及对面较高建筑屋顶的阴影里,有不易察觉的反光,应是隐藏的岗哨。而且,我默计了他们换防的时间,比常规军营的换防要短上近两刻钟,这不合常理。”
董小倩言简意赅,声音清冷如冰:“此地杀机隐伏,不宜久留。”
白诗悦、袁薇和刁如苑也纷纷表达了类似的不安。白诗悦觉得那首相的笑容“像是画上去的,底下藏着别的东西”;袁薇注意到一些仆役虽然恭敬,但眼神躲闪,不敢与他们对视;刁如苑则从市场交易的细节中,感觉经济命脉可能被少数权贵牢牢掌控,底层民众并无太多活力。种种迹象表明,这表面的热情好客之下,似乎正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朱成功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良久才道:“我等身负陛下重托,宣扬国威,缔结交好,开拓商路。如今与祖法儿的正式贸易文书尚未签订用印,若因猜疑而仓促离去,不仅有损国体,亦可能错失良机,辜负皇恩。明日,我与甘将军、戚参谋再入宫,与苏丹、首相详谈具体条款。其余人等,留在驿馆内,务必多加小心,提高警惕,若无必要,勿要轻易外出。”他的目光尤其严肃地看向戚睿涵,“睿涵,你与几位姑娘保管好的那些‘奇物’(指手机、太阳能充电宝等现代物品),万不可在人前显露,切记。”
众人齐声应诺,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返回房间。这一夜,驿馆中许多人皆辗转反侧,难以安眠。窗外的祖法儿城渐渐沉寂,唯有不知名的虫鸣和远处海浪永恒的吟唱,更衬托出这异域之夜的漫长与不安。
次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朱成功、甘辉、戚睿涵等人便再次入宫,与哈拉德苏丹和阿里普拉首相进行正式会谈。会谈在王宫一侧的议事厅进行,气氛庄重。内容涉及具体的贸易条款、进出口货物的关税税率、允许交易的货物种类清单、在祖法儿设立大顺商站的权利与地点、双方船只在对方港口的补给与待遇等具体事宜。
会谈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阿里普拉首相在大部分条款上都表现得异常“通情达理”甚至“慷慨”。对于大顺方面提出的降低瓷器、丝绸关税的要求,他稍作犹豫便表示可以协商;对于设立商站的位置,他提供了港口旁一块颇为优越的土地;甚至在关于顺军船只优先补给权的问题上,他也未多做纠缠。这种几乎是有求必应的态度,反而让戚睿涵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滋长蔓延。
他注意到,在会谈过程中,年轻的哈拉德苏丹几次似乎想开口补充或询问什么,但都被阿里普拉用看似恭敬、实则不容置疑的话语接过,或者用一个轻微的眼神制止。苏丹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都化为了沉默,眼神中偶尔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黯然。
与此同时的驿馆内,白诗悦等人也并未放松警惕。她们借口观赏异域庭院景色,在驿馆周边小心地探查。袁薇假意在后门附近散步,发现那里堆积的货物箱笼似乎比昨日更多,且遮盖的帆布有些角落未曾掖好,隐约露出了里面并非寻常货物,而是带着金属寒光的弓弩边角与长矛的木柄。
刁如苑则尝试与送来的早餐的仆役搭话,她笑容亲切,递上一小块精致的东方糖果,那年轻仆役在受宠若惊之余,含糊地提到“城里这两天好像比平时热闹,有些兵爷的队伍在天黑后调动”。刘菲含更是凭借其细致的观察力,发现院墙靠近马厩的一处角落泥土松软,上面印着几道新鲜而深刻的马蹄印和车轮辙印,那辙印的深度,显然并非空车,而是承载了不轻的物资。
傍晚时分,朱成功等人带着初步达成的贸易协议文本回到驿馆,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笼罩着一层阴霾。众人再次聚首。
“情况不对,”甘辉率先开口,眉头紧锁,“阿里普拉答应得太爽快,太干脆了。几乎是我们提什么,他就应什么,甚至在几个关键处,我们原本预留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却主动做出了让步。这绝非一个精于算计、维护本国利益的权臣应有的表现。”
戚睿涵语气沉重地补充:“确是如此。事出反常,必有蹊跷。我仔细观察,那苏丹在会谈中几乎如同傀儡,几次欲言又止,都被阿里普拉巧妙地压制或引导。看来我们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这祖法儿的真正主事人,确是那位首相无疑。而他如此‘大方’,背后所图,恐怕更大。”
朱成功面色凝重如水,手指摩挲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协议草案,缓缓道:“无论如何,协议已初步达成,白纸黑字,代表着祖法儿官方的态度。我等若此时反悔,于理有亏。明日签署用印,完成这表面章程之后,我等即刻启程,前往下一站七姊妹岛和伊麦利那(马达加斯加)。今夜……”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声音斩钉截铁,“所有人,衣不解甲,兵刃置于手边,轮流守夜,以防万一。告诉将士们,非常之时,需有非常之警惕。”
是夜,月隐星稀,厚重的云层吞噬了天光,祖法儿港口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唯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堤岸,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哗哗声,间或夹杂着几声不知来自何处的犬吠,更添几分凄清与不安。驿馆内,大部分顺军士兵遵照命令和衣而卧,保持着警觉,哨兵在院墙内无声地移动,如同幽灵,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
戚睿涵躺在坚硬的床榻上,辗转反侧,白日里阿里普拉那看似热情却暗藏机锋的眼神,苏丹那无奈的神情,以及姐妹们探查到的种种异常——后门的军械、频繁的调动、沉重的车辙……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反复盘旋。他侧耳倾听窗外的动静,除了风声、海浪声,便是死一般的宁静,然而这种过分的、刻意的宁静,反而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让人心绪不宁,呼吸都变得困难。
与他相隔不远的房间里,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和董小倩也大多未能安眠,女子特有的敏锐直觉,让她们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越来越浓的不祥预兆,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子夜时分,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突然,一声极其轻微、类似瓦片被不慎踩动而滑落的脆响,从主屋屋顶传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是同时,负责在院中暗影处守夜的董小倩,以及东西两角望楼上目光锐利的顺军哨兵,几乎在同一瞬间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竹哨警示音。
“敌袭——!”
喊声未落,异变陡生。
驿馆四周,骤然亮起无数火把,跳跃的火焰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瞬间将驿馆所在的区域照得亮如白昼,晃得人睁不开眼。密集如暴雨敲打屋瓦般的脚步声、弓弦剧烈震动的嗡嗡声、以及用阿拉伯语发出的、充满杀意与狂热的呐喊声,从四面八方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嗖嗖嗖——” 无数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飞蝗般密集地射入驿馆院落,狠狠地钉在木质的门窗、梁柱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咄咄声响。紧接着,是陶制火油罐被抛投进来的清脆碎裂声,以及黑色的火油四处飞溅,遇火即燃,火焰“轰”地一下升腾而起,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以燃烧的物体,爆燃的火光映照出无数晃动的、狰狞的身影。
“保护大人,结阵,快结阵!” 甘辉的怒吼声在混乱中响起。
驿馆内瞬间陷入了极度混乱与恐慌。许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顺军士兵,甚至还来不及完全清醒,抓起手边的武器,就被穿透薄薄窗纸射入的毒矢射中,闷哼着倒地;或被迅速蔓延、吞吐火舌的烈焰吞噬,发出凄厉的惨叫,在火光中翻滚。门窗被粗暴地用重物撞开,无数身着祖法儿军服、手持雪亮弯刀与长矛的士兵,如同嗜血的蝗虫般,疯狂地涌入院落,见人就砍,逢人便刺,手段狠辣果决,显然是要赶尽杀绝。
戚睿涵在警示发出的瞬间就已从床榻上弹起,心脏狂跳,一把抓起枕边的长剑,一脚踹开房门。只见院中已是一片狼藉,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人影幢幢,兵刃交击的铿锵声、临死前的惨嚎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刺激着耳膜。
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和董小倩也几乎同时冲出房间,她们虽脸色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迅速拿起各自倚在门边的兵器——白诗悦的双短剑,袁薇的九齿钉耙,刁如苑的齐眉棍,刘菲含的双戟,董小倩的马槊,背靠背结成一个小型却稳固的圆阵,互为犄角。
“去朱大人那边!” 戚睿涵大喊,同时挥剑精准地格开一支从侧面射来的、力道强劲的流矢,箭簇与剑刃碰撞出火星。
众人立刻奋力向朱成功和甘辉所在的主屋方向移动。沿途不断有祖法儿士兵嚎叫着试图拦截,但都被董小倩那杆神出鬼没、如同毒龙出洞的马槊率先挑开,或被白诗悦灵动迅捷的双短剑封住攻势,袁薇的钉耙势大力沉,往往一耙下去便让对方骨断筋折,刁如苑的齐眉棍舞得密不透风,专扫下盘,刘菲含的双戟则刚猛凌厉,左劈右砍。
五女经过吴三桂堂弟吴国贵的严格训练,又经历了海上风浪与零星海盗的实战考验,此刻虽身处绝境,但招式沉稳老练,配合默契无间,攻守兼备,一时间竟让那些凶悍的祖法儿士兵难以近身,在混乱的战团中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了,而且显然经过了周密的准备与埋伏。他们不仅人数占据绝对优势,并且利用火箭、火油罐持续制造混乱,封锁主要通道,分割顺军的抵抗力量。顺军士兵虽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但事发突然,加上身处陌生环境,仓促间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阵型,只能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各自为战,伤亡急剧增加,院落中的抵抗力量正被快速削弱。
朱成功和甘辉的房间外,战斗尤为激烈。甘辉甚至只来得及套上寝衣,手持那柄跟随他多年的宝剑,与十几名悍勇的亲兵死死守住门口,脚下已经躺倒了七八名祖法儿士兵的尸体,鲜血染红了门前的石阶。朱成功也未及披挂,面色铁青,手持一柄装饰华贵的仪剑,一边指挥亲兵抵抗,一边目光锐利地观察着整个院落的形势,心中既怒且痛。
“朱大人,甘将军!” 戚睿涵等人终于浑身浴血地杀到汇合。
“我们被出卖了!” 甘辉咬牙切齿,一剑刺穿一名试图偷袭的敌兵咽喉,怒声低吼,声音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懑,“阿里普拉这个口蜜腹剑的卑鄙小人!”
朱成功目光扫过狼藉不堪、尸横遍地的院落,看着那些昨日还生龙活虎的年轻士兵此刻已变成冰冷的尸体,心如刀绞,但他深知此刻容不得半分悲伤与犹豫:“此地已成绝地,坚守只有死路一条。必须立刻突围出去,到码头登船,方有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驿馆那沉重的木质大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显然是使用了撞木在冲击门闩。更多的祖法儿士兵正如同潮水般从那个被强行破开的口子涌入,喊杀声震耳欲聋。
“后门,试试后门!” 刘菲含急声喊道,她记得白日探查时后门方向的守卫似乎比前院要稀疏一些。
“跟我来!” 董小倩清叱一声,手中马槊一抖,挽起数朵枪花,如同疾风骤雨般向前突刺,瞬间将挡在前方的两名敌兵刺倒,当先开路。戚睿涵、朱成功、甘辉等人紧随其后,幸存的顺军士兵也且战且退,拼死向后门方向移动。
后门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也有数十名伏兵把守,但压力确实比前院那水泄不通的包围圈要小一些。众人合力,凭借着求生的意志和精锐的战斗力,终于以付出数人伤亡的代价,杀开一条血路,冲出了驿馆的围墙。
然而,街道上的景象让他们心头一沉——火把组成的长龙蜿蜒延伸,显然更多的祖法儿军队已经封锁了通往码头的主要街道,两侧建筑的屋顶和窗口,不时闪动着弓弩手的身影和箭簇的寒光。对方的意图很明显,是要将他们彻底围歼于此,不留活口。
“不要恋战,集中力量,冲出去!” 朱成功嘶声下令,声音因烟熏和激动而沙哑。
残存的使团成员,此刻已不足百人,自发地组成一个紧密的锥形突击阵,以董小倩那无坚不摧的马槊、甘辉那沉稳狠辣的宝剑以及几名最为悍勇的亲兵为箭头,戚睿涵和五女护住两翼和后方,朝着码头的方向,开始了绝望而惨烈的冲锋。每一步都踏着黏稠的鲜血和倒下的同伴或敌人的尸体,每一刻都有人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射中,或被侧面冲出的敌兵砍倒。箭矢如同毒蛇般不断从暗处袭来,两旁建筑的窗口不时探出弓弩手,进行精准而致命的射击。
戚睿涵只觉挥剑的手臂越来越沉重,如同灌满了铅块,汗水混合着血水、烟灰不断流入眼中,涩痛难当,视线也变得模糊。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看到袁薇的唐横刀以一个巧妙的角度格开一柄弯刀,随即反手削断了对手的手腕;看到白诗悦的双短剑舞动如穿花蝴蝶,灵巧地格挡开两支射向刘菲含的箭矢;看到刁如苑的太极剑法守得绵密严谨,水泼不进,将一名试图近身的敌兵逼得连连后退;看到刘菲含的双戟势大力沉,每一次劈砍都带着风雷之声,将一名祖法儿军官连人带刀劈得踉跄倒退;看到董小倩那杆马槊更是如同拥有了生命,点、刺、扫、挑,每一次出击都精准而致命,槊尖所向,必有敌兵哀嚎倒地。
她们的脸上、衣裙上早已沾满了污迹与血渍,平日的娇俏活泼或文静娴雅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坚毅与战士的凛然。然而,敌我力量悬殊实在太大。祖法儿的士兵似乎无穷无尽,他们利用对城市街巷的熟悉,不断设置路障,分进合击,从侧翼和小巷中发动突袭,使得突围队伍的速度越来越慢,人数也越来越少,包围圈正在不断收紧。
“这样下去不行!” 甘辉喘着粗气,他的左臂负了一处刀伤,深可见骨,鲜血染红了半幅衣袖,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下,“我们会被他们活活耗死在这里!必须想办法搅乱他们!”
朱成功看着身边仅存的、大多带伤、疲惫不堪的几十人队伍,又望了望远处那在火光照耀下似乎依旧遥不可及的码头帆影,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深切的绝望与无力。难道大顺使团,今日真要全军覆没于此异域他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戚睿涵猛地抬头,看到路边一座清真寺高耸入云的宣礼塔,那尖顶在火光映照下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现代战争中占领制高点的重要性,对朱成功急声喊道:“大人,派人抢占那座塔楼,用火器居高临下压制街道,制造混乱。其他人分散突围,各自寻找路径,在码头集合!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朱成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这是目前唯一能打破僵局、争取宝贵时间的方法。他当机立断:“甘辉,你带一队身手最好的兄弟,跟我抢占那座塔楼。其他人,以伍为单位,分散走小巷,想尽一切办法,到码头汇合。快!”
甘辉毫不犹豫,嘶哑着应了一声:“跟我来!” 带着十余名最为精锐、悍不畏死的亲兵,脱离主阵,冒着如同骤雨般落下的箭矢,奋力向清真寺的宣礼塔冲去。戚睿涵则对白诗悦等人大喊:“我们走这边!” 他指向一条火光相对较暗、似乎蜿蜒通向海边方向的小巷。
队伍就此分散。甘辉等人如同猛虎下山,强行冲入了清真寺,与里面埋伏的少量守卫发生短暂而激烈的搏斗,最终以数人伤亡的代价,成功控制了坚固的宣礼塔底层和通往塔顶的楼梯。他们利用塔楼的高度优势,用随身携带的燧发短铳和强弓硬弩,向下方的祖法儿军队集结处和追击队伍进行精准射击。虽然火力有限,但这突然来自头顶的、难以防备的打击,确实造成了相当大的混乱和恐慌,有效地延缓了追兵的步伐,打乱了他们的部署。
戚睿涵、朱成功以及白诗悦等五女,则利用这用生命换来的宝贵间隙,一头钻入了错综复杂、昏暗污秽的小巷之中。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依靠刘菲含对方向的敏锐感觉和戚睿涵对星空位置的粗略判断,艰难地向码头方向靠近。身后,喊杀声、火铳的轰鸣声、以及祖法儿士兵重新组织起来的、气急败坏的追击声,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
当一行人终于狼狈不堪、气喘吁吁地冲出狭窄的巷口,看到停泊在码头的大顺舰船那熟悉而亲切的轮廓时,所有人都几乎要虚脱倒地,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然而,码头上同样有大量的祖法儿士兵在守卫,并且正在试图登船或向靠近岸边的船只发射火箭。留守船队的顺军水兵也在军官的指挥下奋力抵抗,与岸上的敌人用弓弩、火铳对射,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的接舷战,战况激烈。
“冲过去,上船!” 朱成功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着喉咙下令。
最后的突围战在码头这片相对开阔的地带展开。这是一场更为惨烈、更为混乱的混战,双方为了争夺那狭窄的登船跳板,展开了最原始、最残酷的肉搏。戚睿涵只觉得手臂早已麻木,只是本能地挥舞着长剑,格挡,劈刺,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不知添了多少伤口。
白诗悦的双短剑其中一柄已经崩缺了一个小口,袁薇的钉耙上挂满了碎肉和布条,挥舞起来愈发沉重,刁如苑早已弃了不擅巷战的齐眉棍,捡起一柄弯刀勉力支撑,刘菲含双戟舞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气息粗重。唯有董小倩,依然如同不知疲倦、浴血而战的修罗女神,那杆马槊依旧是她最可靠的屏障,每一次凌厉的突刺都能为队伍前进扫清一小片空间,但她的脸色也苍白得吓人,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
终于,在付出了又一批忠勇士兵的生命为代价后,朱成功、戚睿涵以及大部分核心成员,在留守水兵拼死的接应下,成功登上了作为旗舰的“伏波号”。其他几艘战船,如“定远号”、“镇海号”等,也陆续接应到了部分浑身是血、精疲力尽的突围出来的士兵。
“开炮!瞄准码头敌群和靠近的小船,阻止追兵!起锚!快起锚!扬帆!” 朱成功一踏上熟悉的甲板,甚至来不及喘息,立刻用尽全身力气,下达了一连串急促而清晰的命令。
轰、轰、轰! 伏波号侧舷的数门火炮发出了积郁已久的怒吼,炮口喷吐出长长的火舌,沉重的炮弹呼啸着划过夜空,狠狠地砸在码头上密集的敌群中,以及那些试图靠近放火或跳帮的小型船只上,顿时炸起一片片残肢断臂、木屑水柱,暂时压制了岸边的疯狂攻击。
船只在水手们拼尽全力的操作下,缓缓离开布满鲜血和尸体的码头。祖法儿士兵的箭矢和零星的火铳弹丸依旧不断射来,叮叮当当地打在厚重的船舷上,却已是强弩之末。戚睿涵死死扶着冰冷的船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如同风箱般起伏,望着渐行渐远的祖法儿港口。那里依旧火光冲天,尤其是驿馆方向,烈焰熊熊,几乎映红了小半个天空,将那白色的城郭染上了一层诡谲而残酷的血色。码头上狼藉一片,海面上漂浮着不少顺军士兵的遗体,随着波浪轻轻晃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背信弃义的袭击所带来的惨重损失。
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董小倩相互搀扶着,踉跄地走到他身边站定。她们个个衣衫破损不堪,沾满血污与烟尘,鬓发散乱,脸上、手臂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狰狞的伤口,神情混杂着极度的疲惫、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对同伴牺牲的悲愤与对背叛者的刻骨仇恨。
甘辉在亲兵的搀扶下也走了过来,他望着那片燃烧的土地,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怒声发誓,声音因伤痛和愤怒而颤抖:“阿里普拉,无耻狗贼,竟敢设此毒计,背信弃义,戕害我大顺将士。此仇不报,我甘辉誓不为人!有朝一日,必亲率大军,踏平此城,取尔狗头,以祭我今日战死弟兄之英魂!”
朱成功面色沉痛如铁,久久凝视着海面上其他几艘同样伤痕累累、帆破桅损、人员损失惨重的战船,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如同来自极北的寒冰:“今日之辱,今日之血,我大顺……记下了。他日,必当百倍奉还。阿里普拉之丑恶行径,我定当遣使昭告西洋诸国,使其丑行大白于天下,身败名裂,孤立无援。”他顿了顿,深吸一口带着焦糊味的海风,强压下心中的巨痛,“眼下……首要之事,是救治伤员,清点损失,保全实力……方为上策。”
舰队调整着风帆的角度,带着满身的创伤、硝烟与无尽的悲愤,缓缓驶离了这片充斥着背叛与死亡的海域,向着南方,朝着计划中的下一站——七姊妹岛和更遥远的伊麦利那方向,艰难地破浪前行。夜空下,祖法儿的火光渐渐缩小,最终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下,连同那座城市曾经的“友好”面具一起,被无情的大海所吞没。但今夜发生的一切,那火焰,那鲜血,那惨叫,那背叛,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刻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永生难忘。
海风带着咸腥、硝烟和淡淡的焦糊味吹过甲板,带来一丝寒意。甲板上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身的声音,规律而冰冷,仿佛在低声吟唱着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也仿佛在预示着前方那更加莫测、充满未知的艰难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