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二年春,大顺航队于新大陆东岸所掀起的波澜,并未随着詹姆士顿城下那份墨迹未干的协议而彻底平息。 空气里仿佛仍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与陌生大陆的草木气息、湿润的泥土腥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提醒着人们刚刚过去的那场短暂而激烈的冲突,以及潜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暗流。
朱成功与詹姆士顿总督约翰·罗尔夫签订协议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那是在詹姆士顿堡垒内一间相对完好的石砌厅堂里,粗糙的木桌上铺着羊皮纸,鹅毛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室内唯一的声响,偶尔夹杂着屋外风吹过破损窗棂的呜咽。条款清晰:英军保有詹姆士顿及其周边已开垦的小片区域,承诺不再肆意欺凌、屠戮印第安人;而广袤无垠的新大陆其余土地,大顺有权选择地点建立据点,并与原住民进行自由贸易。
协议签下的那一刻,双方将领面上皆维持着礼节性的平静,但眼神交汇处,却有难以尽述的审慎与计算。约翰·罗尔夫总督那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胡须下,嘴角勉强牵出的笑意,并未真正抵达他蔚蓝色的眼眸深处,那里面是一片冰冷的、评估着得失的海洋。他代表的是正在崛起的、试图在北美站稳脚跟的英格兰,面对这支装备精良、军容严整且态度强硬的东方舰队,他选择了暂时的妥协,一种基于现实力量对比的隐忍。他的手指在签署时微微停顿了一瞬,仿佛在掂量这纸协议的分量,最终才落下那带着几分不甘的签名。
“权宜之计罢了,”在返回旗舰伏波号的路上,刁如苑轻声对身旁的董小倩和戚睿涵说道,她的目光掠过岸边那些影影绰绰的、带着明显异域风格的英式建筑,以及更远处郁郁葱葱、仿佛无边无际的森林,“英国在此经营多年,盘根错节,岂会因一纸文书就真正甘心将到嘴的肥肉让出?查理二世远在伦敦,这么快便应允我等要求,无非是看在东西通商大利的份上,不愿在此时、此地,与我朝撕破脸皮,影响其全球的布局。日后形势如何,端看双方实力消长与利益权衡了,这新宁据点,怕是未来多事之地。”她的声音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剥开了协议表面那层温情的面纱,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
董小倩蹙着秀眉,她虽精于江湖机变,对人心的揣摩细致入微,但对这等远隔重洋、牵扯数国气运的国际博弈仍感陌生,只是本能地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结束。那英国总督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让她心头微沉。“如此说来,这新大陆,日后怕是难得安宁了?施琅将军留守于此,风险不小。”她低声回应,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腰间马槊冰冷的木杆,那是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她最熟悉的依仗之一,仿佛这熟悉的触感能驱散一些对未知未来的忧虑。
戚睿涵接口道,他的语气带着穿越者特有的、洞悉历史大致走向却又对眼前变数充满警惕的了然:“小倩,如苑姐说得没错。这里……嗯,按我们所知的历史脉络,本就是列强逐鹿之地,鲜血与火药的舞台。和平从来不是祈求来的,是靠实力打出来、维持住的。我们现在插上一脚,带着完全不同的理念和技术,这盘棋就更复杂了,未来的走向,连我也看不清了。”他望向远处那吞噬了地平线的原始森林,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既有参与创造历史的豪情,也有对未知前路的隐隐担忧。历史在这里,因为他和同伴们的到来,已然拐入了一条完全未知的岔路,前方的迷雾比森林本身更加浓重。
数日后,伦敦方面的正式回复由一艘速度更快的英国通讯船送达,确认了查理二世国王的批准,言辞客气,却透着一种程式化的疏离,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那份不情不愿。协议既成,朱成功行事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他立即命水师悍将施琅遴选一千精锐,其中不仅包括久经战阵的老兵,更有精通农事、建筑、冶炼的工匠,携带了大量的粮食种子、工具、建材以及必要的武器弹药,留在选定的、位于一条水量充沛大河下游的河口地带。这里地势相对平坦,水源充足,背靠森林,又与印第安首领巴顿的部落比邻而居,便于互相支援。据点被朱成功亲自命名为“新宁”,取“新土安宁”之意,这简单的两个字,寄托了大顺希望在此地平稳立足、并与原住民和睦相处的深切愿望。
施琅领命时,这位惯于乘风破浪的水师将领脸上并无丝毫被留下的沮丧,反而充满了开拓新疆域的豪情与肩负重任的肃然。他向着朱成功及戚睿涵等人抱拳,声音洪亮而坚定:“大帅,诸位放心。施某在此,必叫这‘新宁’之名,名副其实。定让我大顺龙旗,在此新陆之上牢牢扎根,让后来者见此据点,皆知我华夏开拓之志!”他的目光扫过即将留下的一千儿郎,看到的是同样坚毅而充满期待的眼神。在这片全新的天地,他们不仅是军人,更是拓荒者,是文明的火种。
临别前,巴顿带领部落族人,为即将远行的大顺航队举行了简朴而真诚的欢送仪式。夜幕降临,篝火在河边空地上熊熊燃起,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印第安人涂着油彩的、饱经风霜的面庞,和顺军将士们好奇而友善的目光。虽然语言不通,只能依靠手势和连日来建立的初步信任进行交流,但篝火旁共享的食物、印第安人苍凉悠远的歌谣、顺军士兵演示的武术套路,都成了沟通的桥梁。一种微妙的情感联系,在这火光与夜色的交织中悄然生成。巴顿将一个用鹰羽和彩色石子串成的项链郑重地交给朱成功,用生硬的、刚学会的汉语词汇说道:“朋友……平安……”
戚睿涵、白诗悦、袁薇等人站在外围,看着这跨越了文化与种族的一幕,心中感慨万千,这或许是这次充满惊险与博弈的远航至今,最为温暖和充满希望的一个画面。白诗悦轻轻靠在戚睿涵肩头,低语:“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深知这样的和谐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何其短暂。袁薇则速写本上飞快地勾勒着这动人的场景,试图留住这瞬间的和谐,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记录下篝火、人影、还有那份无声的承诺。
航队再次扬帆,这次的目标是继续探索这片神秘大陆的海岸线,然后按照计划南下。伏波号为首的庞大船队缓缓离开了北美东海岸,沿着陌生的大陆边缘向南航行。海天一色,蔚蓝无尽,洁白的海鸥跟在船尾翔集鸣叫,暂时远离了人与人的纷争算计,大自然壮阔而宁静的一面完全展露出来,抚慰着人们紧绷的神经。船首劈开深蓝色的海水,溅起雪白的浪花,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仿佛在吟唱着远航的诗歌。
航行约一个半月后,海岸线的景象开始发生显着的变化。原本茂密的温带森林逐渐被更为多样化的地貌取代,出现了大片的沼泽、沙地,以及植被形态迥异的区域。空气中的暖湿气流愈发明显,带着咸腥与草木腐败的混合气息,风向也变得更为多变,时而轻柔,时而带着雨前的沉闷。
这一日,天空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海面也显得凝重了许多。了望塔上的水手顶着风,发出急促而清晰的信号,报告前方发现一条极其宽阔的河口,水量充沛至极,浑浊的江流如同一条黄色的巨龙,奔腾入海,将与海水交界的大片区域染成了浑厚的浊黄色,与远处深蓝的海水形成鲜明对比,那黄与蓝的交界处,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在激烈地搏斗。
“据此地土人图示,以及瞿纱微、维克托所言,此河名为亚马逊,乃是此大陆上第一大河,甚至可能是天下第一河,流域之广,水势之盛,远超我中原江河。”朱成功召集戚睿涵、何斌、维克托以及戚睿涵的几位现代同伴于伏波号的主甲板上,指着摊开的、由航队沿途绘制并参考欧洲海图补充的海图说道。那海图上,亚马逊河的轮廓蜿蜒曲折,如同一条沉睡的巨蟒,深入南美郁郁葱葱的腹地,其支流密布,仿佛巨蟒伸出的无数触角,充满了未知与诱惑。
航队调整方向,收起部分船帆,小心翼翼地驶入亚马逊河口。刚一进入,一股混合着浓重泥土腥气、植物腐殖质的沉厚气息,以及某种陌生而甜腻的花香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河面宽阔得望不到对岸,江水湍急,颜色深褐,仿佛蕴藏着这片原始大陆无穷的秘密和力量。水流的力量明显作用于船体,即使是伏波号这样的巨舰,也能感觉到那股来自大陆深处的、蛮横的推力。
两岸是密不透风的、高达数十米的绿色雨林墙,各种奇形怪状的树木、粗壮的藤蔓、附生的蕨类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片深邃、潮湿而充满压迫感的绿色迷宫。林间传来的声音嘈杂而富有层次,分辨不清来源的猿啼鸟鸣,尖锐的虫嘶,低沉的、不知名野兽的吼叫,交织成一曲原始、野性而令人不安的生命交响乐,无时无刻不在宣告着这里是人类文明的边缘地带。
“好……好壮观!”白诗悦扶着冰冷的船舷,仰头望着这只在纪录片和科学书上见过的自然奇景,语气中充满了惊叹,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洪荒伟力的渺小感。眼前的景象,远比任何影像资料来得更具冲击力,那绿色的壁垒仿佛拥有生命,在沉默地注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袁薇则迅速拿出随身的笔记本和炭笔,试图将眼前这令人震撼的景象粗略地勾勒下来,画笔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口中喃喃:“《山海经》中所描述的洪荒世界,那些奇山异水,恐怕也不过如此吧?不,此地生机之盛,犹有过之。”她努力捕捉着那雨林层层叠叠的肌理和河面磅礴的气势,但总觉得画笔难以描绘其万一。
航队逆流而上,不敢深入太远,朱成功谨慎地选择了一处水势相对平缓、河面也稍窄的河段下令停泊,放下数艘坚固的小艇,让部分精通水性、胆大心细的人员就近考察。
戚睿涵、五位女子以及作为向导和翻译的维克托·霍尔同乘一艇。小艇离开大船,驶向岸边,更能感受到这片水域的浩瀚与神秘。水面之下仿佛有暗流涌动,偶尔有巨大的气泡从河底冒出,破裂时散发出更浓郁的泥腥味。
维克托这位“中国通”此刻充分发挥了他的作用,他指着河岸边泥滩上趴伏着的、几段如同枯木般的物体说道,语气带着告诫:“诸位请看,那便是此流域的霸主之一,黑凯门鳄。它们体型庞大,成体可达四五米,披着厚重的鳞甲,性情凶猛,力大无穷,能够轻易拖拽水牛入水,需格外小心,切莫靠近岸边浅水区。”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凝神看去,起初并未察觉异常,直到那“枯木”般的物体微微动弹,露出一双冰冷、毫无感情的竖瞳,才悚然惊觉那竟是活物。那巨鳄如同来自远古的幽灵,静静地潜伏在泥水中,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和微张的、布满利齿的巨口,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凶戾气息。
刘菲含虽是理科生,胆气却不小,她仔细观察着鳄鱼的形态,低声道:“这身鳞甲简直是天生的生物装甲,潜伏时与环境完美融合,静态能耗极低,真是进化造就的顶级伏击猎手。”她的分析带着科学的冷静,却也掩不住一丝对造物神奇的赞叹,同时下意识地计算着那鳞甲的防御力与可能的弱点。
小艇继续缓缓前行,沿着一条稍窄的支流,试图深入雨林边缘一探究竟。一进入支流,光线顿时黯淡下来,参天巨树伸展开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只有些许斑驳的光点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洒落下来,在水面上投下摇曳的光斑。空气中湿度极大,闷热难当,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汽浴室,呼吸都带着黏腻感。
各种奇异的气味——浓郁的花香、树叶腐烂的酸臭、某种树脂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浓郁得化不开,几乎形成了一种有形的屏障。忽然,前方一棵大树的粗壮枝干上,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蠕动,那黄绿色的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定睛看去,竟是一条巨蟒,其身躯之粗壮,几乎超过了成年人的大腿,它缠绕在树枝上,仿佛一段活着的、充满力量的粗缆绳,肌肉的轮廓在鳞片下隐约可见。
“森蚺,”维克托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带着明显的敬畏,“这是世界上最大、最重的蛇类之一,它们并非依靠毒液,而是以无与伦比的缠绕之力,勒毙水豚、野猪,甚至……成年的凯门鳄。”他的话让小船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董小倩下意识地握紧了随身携带的马槊木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在江湖上也算见识过不少凶险,刀光剑影亦不曾退缩,但面对这种纯粹来自自然的、体型庞大、散发着原始力量的掠食者,仍感到一阵源自生命本能的心悸,那是一种与面对人类高手完全不同的压迫感。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冰冷滑腻的鳞片触感,以及那足以碾碎骨骼的力量。
刁如苑则深吸了一口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空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分析道:“此地生机之旺盛,物产之奇特,远超想象,危机亦暗藏于每一片树叶之下,每一处水波之中。实乃经商者需极端警惕之地,步步为营,却也未尝不蕴藏着巨大的、未曾开发的财富,无论是药材、木材,或是其他特产。”她的商业头脑即使在如此环境中,依旧在高速运转,目光扫过那些奇异的植物,试图辨认出可能具有经济价值的物种,同时心中快速评估着在此地建立贸易站的风险与收益,结论是风险极高,但潜在的回报也可能同样惊人。
他们还在林间一处稍显开阔的水边空地上,见到了几只长相奇特的动物,体型似猪又似豚,头颅硕大,正在悠闲地啃食水草,显得憨态可掬。维克托介绍那是水豚,是此地性情相对温和的植食动物,堪称雨林中的“老好人”。白诗悦看着它们笨拙可爱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暂时驱散了些许环境的压抑感。
正说着,不远处的树影一阵剧烈晃动,一道矫健的、带着斑斓花纹的身影如同一道金色的闪电般一闪而过,伴随着一声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咆哮,震得人心头发麻,连附近的鸟鸣虫嘶都瞬间安静了片刻。
“美洲豹!”维克托立刻警示,声音紧绷,“雨林中的顶级猎手,真正的丛林之王,速度与力量兼备,水性极佳,不可招惹,速退。”划桨的水手闻言,立刻调转船头,加快速度向着主船方向驶去,桨片入水的声音变得急促而杂乱。
这一连串的见闻,让所有人都深刻体会到了亚马逊雨林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法则是何等直接而残酷。这里美丽、富饶而充满奇观,但也危险四伏,绝非可以轻易涉足之地。在谨慎地采集了一些独特的植物叶片和果实标本,并确认了此地的生态环境极端复杂后,朱成功基于安全考虑,果断下令船队退出亚马逊河,回到相对开阔的海域,继续沿海南下。离开那浑浊的黄色江口时,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接下来的航程,充满了对意志与航海技术的严峻考验。船队需要绕过这片大陆最南端的那片风暴肆虐的海域。维克托告知他们,数十年前,麦哲伦的船队曾经过此地偏北的一条狭窄海峡(麦哲伦海峡),并以其名命名。然而,基于对海峡内可能存在的未知风险的考量,以及追求更快捷的航路,大顺航队选择了一条更靠南的、直接面对被称为“合恩角”的险恶海域的路线。
这里是大西洋与太平洋两大洋流的交汇处,终年西风强劲,洋流湍急混乱,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风浪都汇聚于此。航队抵达时,虽未遇到传说中最极端、足以吞噬一切的超级风暴,但那铅灰色的、几乎要压到桅杆顶端的低垂天空,墨蓝色、翻滚着如同山峦般白色浪涛的汹涌海面,以及仿佛能撕裂船帆、冻僵骨髓的猛烈寒风,依旧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感受到了大自然无可抗拒的威严。
巨浪如同活动的山脉,一峰接着一峰地扑向船队,伏波号这等堪称巨舰的船只,在如此狂野的海况下,也如同孩童的玩具般剧烈颠簸、摇摆,木质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解体。甲板上早已空无一人,所有非必要人员都被严令留在舱内,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水手,也必须用绳索将自己固定在岗位上,奋力与舵盘、帆索搏斗,汗水与冰冷的海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们的衣衫。咸涩的海水时不时劈头盖脸地砸在船舷和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戚睿涵等人紧紧抓住船舱内的固定物,感受着船只仿佛被无形巨手抛掷、摔打的恐怖摇晃,胃里翻江倒海,脸色都有些发白,只能依靠彼此眼神的交流获取一丝慰藉和勇气。
白诗悦紧紧依偎着戚睿涵,袁薇则闭着眼睛,努力平复呼吸,刘菲含则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船只的摇摆周期和可能的受力极限,试图用理性压制恐惧,董小倩和刁如苑则各自凝神静气,调整内息以抵抗这剧烈的眩晕感。就连一向沉稳如山、见惯风浪的朱成功,也始终站在摇摆不定的指挥舱内,紧抿着嘴唇,目光如炬,密切关注着窗外变幻莫测的海况与舵手、领航员的操作,不时发出简短而清晰的指令,他的身影在剧烈的晃动中依然稳如磐石,给周围的人们带来莫大的信心。
历经数个时辰仿佛漫无止境的艰难挣扎,船队凭借着精良的船舶性能、朱成功的正确指挥以及全体船员超常的毅力与技艺,终于成功地绕过了那片如同恶魔獠牙般的合恩角,进入了相对平静的太平洋水域。
当第一缕阳光顽强地穿透厚重云层的缝隙,如同金色的利剑般洒在虽然依旧起伏但已温和许多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时,劫后余生的感觉笼罩了整支船队,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腔内积压的恐惧与压抑都吐了出去。甲板上重新出现了人影,水手们开始检查船体、整理帆缆,虽然疲惫,但脸上都带着一丝自豪与轻松。
“总算……过来了。”袁薇靠在舱壁上,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手脚都有些发软。白诗悦抚着依旧有些翻腾的胸口,心有余悸:“这大海发起怒来,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真是比千军万马的冲锋陷阵还要可怕得多。”戚睿涵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低声道:“我们都过来了,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船队沿着南美洲西岸向北航行,寻找合适的港湾进行休整,修补风暴中受损的船体和帆缆,船员们也得以恢复体力。在一处开阔的、背靠安第斯山脉余脉的沿海草场上,他们见到了另一种极具特色的美洲动物——羊驼。这些家伙体型似小型的骆驼,但脖颈更为修长优雅,毛茸茸的身躯覆盖着或白或棕或黑的卷曲绒毛,走起路来步态轻盈,尤其是那好奇又略带些呆萌眼神,温顺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立刻俘获了船上所有女性的心。连一向冷静的刁如苑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嘴角泛起一丝难得的柔和笑意。
“此兽毛绒厚实,触手柔软,质地优良,若能成功引种至我朝西北或北方适宜之地,或可成为我朝新的、重要的纺织原料,其毛织品或许不亚于羊毛。”刘菲含从实用角度出发,已经开始仔细评估其经济价值和引种可能性,甚至开始设想如何优化其毛质,以及可能带来的产业链变化。
朱成功对此颇感兴趣,他从善如流,派人带着精美的瓷器、光洁的丝绸与色彩鲜艳的布匹,与当地态度友好的土着进行了友好而谨慎的交换,成功购得数对不同毛色的健壮羊驼,并特意指派了几名细心的船员,在舱室内开辟了特制的、通风良好的空间,小心翼翼地安置这些珍贵的“活货物”,准备带回大顺,这或许将是又一次成功的物种引进,为未来的大顺纺织业增添新的可能。
补充了充足的淡水、新鲜果蔬和食物后,航队再次扬帆起航,这次的目标是横渡浩瀚无垠的太平洋。根据海图、星象指引以及逐渐积累的航海经验,他们朝着未知的西方持续航行。海上的日子恢复了单调与宁静,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潮起潮涌,时间仿佛在无边的蓝色中失去了刻度。了望水手日复一日地注视着空茫的海平线,期待着陆地的踪影。这种漫长的等待考验着每个人的耐心,但也带来了难得的休憩与内省。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烈,海面反射着耀眼的金光,了望塔上突然传来久违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呼喊:“陆地,前方发现大片陆地!不是岛屿,是大陆!”
这喊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所有人都涌上甲板,挤在船舷边,极目远眺。只见远方海平线上,果然出现了一条漫长的、看起来颇为干旱的、带着红褐色调的海岸线,与之前所见雨林的浓绿或温带森林的苍翠景象迥然不同,给人一种荒凉、古老而陌生的感觉。
维克托·霍尔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良久,又反复对照了自己手中那份由欧洲探险家零星绘制、极为粗略模糊的海图,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根据一些零星的、未经证实的航海记录,此地或许被称为‘新荷兰’?据说是一片极大的、位于南方的孤寂大陆,但具体情形,物产如何,有无宜居之地,我等欧洲人也知之甚少,大多语焉不详。”他的语气中带着探险者发现未知土地的激动,也有一丝面对全然陌生环境的谨慎。
船队谨慎地靠近,选择了一处看似平静、深入内陆的海湾下锚停泊。海水清澈见底,与亚马逊河的浑浊形成鲜明对比。戚睿涵、白诗悦、袁薇、刘菲含、董小倩、刁如苑六人,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随着第一批探险小队乘小艇登上了这片土地。
脚踏在实地上,传来一种与森林松软土地或沙滩不同的、略显坚硬干燥的触感。脚下是红褐色的、看起来有些贫瘠的土壤,四周生长着许多奇特的、低矮的灌木,而最多的一种是树干粗壮、形态各异、枝杈扭曲多节、叶片狭长如剑的树木,它们孤独或稀疏地站立着,与热带雨林那种拥挤的生命力形成巨大反差,展现出一种在严酷环境中挣扎求存的坚韧。
“这些树……长得好奇特,仿佛挣扎着从这干旱的土地里吸取养分。”白诗悦摸着那粗糙皲裂的树皮,感受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那树皮仿佛记录着岁月的干渴与风沙的磨砺。
袁薇仔细观察着那硬挺的、表面有蜡质层的狭长叶片,试图在记忆中寻找类似的植物:“似乎与此前所见任何树种皆不相同,这叶片是为了减少水分蒸发吗。”她用手指感受着叶片的质地,那是一种为了适应干旱而进化出的独特结构。
刘菲含则蹲下身,抓起一把红褐色的泥土在指间捻了捻,感受着其沙质的质感,又看了看那些显然极度耐旱的植物,判断道:“此地气候看来颇为干旱,降水可能稀少,土壤肥力似乎也有限,生态环境很独特。”她已经开始思考在这种环境下可能存在的特殊矿物或微生物。
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内陆探索了一段距离。忽然,远处的一片灌木丛一阵晃动,几只体型巨大、后肢强健、腹部有袋、以跳跃方式前行的动物被惊动,它们停下脚步,用温和而警惕的大眼睛看了看这群陌生来客,然后迅速而敏捷地消失在更深的灌木丛中,只留下地面轻微的震动和空气中一丝淡淡的尘土味。
“袋鼠!”戚睿涵低呼出声,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眼见到这种澳洲标志性的动物,依然让他感到一种梦想照进现实的激动。他还看到了一群羽毛艳丽、体型硕大、叫声嘈杂难听的大型鸟类(鹦鹉、葵花凤头鹦鹉等),以及一种浑身长满尖刺、遇到危险便迅速将身体蜷缩成一个紧密刺球的古怪动物(短吻针鼹)。每一种生物都彰显着这片大陆独特的演化路径。
戚睿涵看着眼前这片陌生、原始、荒凉而充满独特生机的南方大陆,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静。他知道,这就是后来的澳大利亚,一个在原本时空中孤悬海外、独自演化了千万年的大陆。航队在此短暂停留,派遣多支小队探索周边,幸运地找到了几处稳定的淡水水源,补充了大量淡水,并采集到一些从未见过的、形态奇特的本地果蔬,尝试与偶尔遇到的、皮肤黝黑、身材精干、使用独特弯曲木质回力标作为武器的土着人进行了极其初步的、充满手势和误会的接触,双方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有限的好奇。
站在澳洲西海岸空旷的海滩上,回望浩渺无垠、仿佛连接着天际的太平洋,戚睿涵对围拢过来的五位女子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感慨:“我们真的走到了这里,从泉州出发,过南洋,穿印度洋,绕好望角,渡大西洋,再经南北美洲,至此……这世界,比我们书本上想象的、地图上勾勒的,要大得多,也要精彩得多,复杂得多。”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也带来了这片大陆干燥而独特的气息,那气息里混合着桉树的清香、红土的尘土味以及海洋的咸涩。
朱成功下令船队在此海湾修整数日,派出专门的测绘人员,详细绘制附近的海岸线、水文特征,并让书记官尽可能记录下所见的风土人情、动植物形态。同时,他也在旗舰伏波号的指挥舱内,与何斌、维克托以及戚睿涵等人商议后续的航线。是继续向西,凭借星象和海图,寻找已知的、通往东南亚的航线返回大顺?还是向北探索这片“新荷兰”更多的秘密,看看它究竟有多大,有无更富饶的东海岸?亦或是再次扬帆,向东北方向,去寻找海图上标注的、可能存在的大量群岛(指波利尼西亚群岛)?每一种选择都代表着不同的未来,不同的机遇与风险。
永昌十二年的这次远航,足迹已然踏遍了东西半球,跨越了三大洋,大顺的龙旗前所未有地飘扬在了以往只存在于传说或模糊记载的、遥远的土地上。新宁据点的设立,意味着大顺在新大陆钉下了一颗带着华夏印记的钉子,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篇章;而与欧洲列强在殖民前沿的短暂交锋与脆弱的协议,则预示着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的、多方角逐的国际格局正在酝酿。亚马逊河的洪荒之力,合恩角的狂暴风浪,澳洲大陆的孤寂独特,都已成为这支航队集体记忆的一部分,塑造着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航队满载着见闻、标本、贸易品以及沉甸甸的、关于未来与世界的思考,停留在这片南方大陆荒凉而迷人的海岸线边。下一次起锚,将再次决定历史的航向,是归途,还是新的征途?海风拂过桅杆,吹动船帆,带来远方陌生大陆干燥的气息,也带来了无限的可能与未知的挑战。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朱成功,等待着他最终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