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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在武的书房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窗外,兖州城的夜色浓重如墨,仅有零星的梆子声穿透紧闭的窗棂,更添几分夜的深沉。屋内,三支儿臂粗的牛油烛在精铜烛台上奋力燃烧,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赵在武、喻兴伟、毕颙三人扭曲拉长的身影投在雪白的墙壁上。那些晃动的影子纠缠交错,如同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鬼魅,无声地映衬着主人内心的焦灼与恐慌。

喻兴伟和毕颙方才提出的“先下手为强”,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骤然劈开了书房内沉闷的帷幕,其带来的不是光明,而是更令人心惊胆战的雷鸣余韵。那话语中的狠厉与决绝,在空中短暂炸响后,并未带来解脱,反而迅速被一种更为庞大、更为冰冷的恐惧所吞噬。

赵在武猛地一拍紫檀木桌案,力道之大,震得案上那只龙泉青瓷茶盏“叮当”作响,盏中早已冰凉的茶水泼溅出来,在名贵的黄花梨木地板上留下几滴深色的污渍。他霍然起身,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极力压低了嗓音,那声音却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带着无法掩饰的气急败坏的颤抖:

“疯了,你们简直是疯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依次刮过喻兴伟和毕颙苍白的面孔,“米桂琦是陛下亲点的钦差,是代表天颜的天使。杀了他?你们是嫌我们死得不够快,还要拉上九族一起陪葬吗?”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语气中充满了荒谬与后怕,“他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官员,听闻每日清晨还习武强身,体格强健,入我兖州不过数日,便‘暴病而亡’?你们当李自成是那昏聩的前明末帝朱由崧,还是当朝中那些历经风波、眼神毒辣的衮衮诸公都是瞎子傻子?此计……断不可行!”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决。

喻兴伟被这一连串的驳斥打得哑口无言,面色由白转青,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颓然地低下头,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细微褶皱,仿佛那里面藏着一条生路。毕颙则苦着一张脸,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他摊开双手,声音里充满了穷途末路的苦涩:“府尊,下官……下官也是心急如焚,走投无路了啊。您也看到了,这米桂琦简直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钱财,他原封不动退回;美人,他连门都不让进;就连那幅费尽心思寻来的、据说连前明董其昌都赞誉过的顾恺之《女史箴图》摹本,他看都未看一眼便直接拒之门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如今账目已然被他封存,他若静下心来,秉烛细查,那里面的乾坤……我等,我等便是那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只剩下无尽的惶恐在空气中弥漫。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先前那短暂的、充满血腥气的激烈讨论,仿佛耗尽了三人最后一丝气力。此刻,他们只是对坐无言,烛火将三人脸上细微的汗珠都照得清晰可见。彼此的眼神交汇间,再也找不到半分往日的官威与从容,只剩下穷途末路的恐慌与茫然。那米桂琦,年轻、冷峻、不苟言笑,便如一堵突然降临、密不透风的铁墙,蛮横地堵住了他们所有或明或暗的生路;他又像一把悬于头顶、寒光闪闪的利剑,冰冷的剑锋似乎已经触及皮肤,却不知何时会彻底落下,斩断他们的一切。

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在这片压抑的静谧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响动,都让人的心弦随之紧绷。

正当三人一筹莫展,胸口的憋闷感几乎要将他们撑裂,绝望如同窗外的夜色般无边蔓延之际,书房外传来管家赵忠谨慎而清晰的通报声,这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也瞬间抓住了书房内所有人的注意力:“老爷,青州知府卫曼福卫大人连夜到访,此刻正在门外,说有紧急要事需立刻与老爷商议。”

赵在武闻言,眉头紧紧皱起。卫曼福?他与此人虽有同科进士之谊,平日官场应酬也有些往来,算得上熟络,但在这深更半夜,自己正为钦差之事焦头烂额、如坐针毡之时,他突然不请自来,未免太过蹊跷。是巧合,还是……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是福是祸,难以预料。然而,此刻的他已如同溺水之人,在冰冷的官场深潭中挣扎沉浮,任何一根可能存在的稻草,无论其来自何方,都让他产生一种想要死死抓住的本能。他略一沉吟,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快请卫大人进来。”语气中,竟隐隐含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期待。

片刻之后,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身风尘仆仆的卫曼福被引了进来。他脱下沾着夜露的斗篷,露出里面靛青色的四品知府官袍。他年岁与赵在武相仿,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一双眼睛不算大,却透着一股官场历练出的精明与干练。

他走进书房,目光迅疾而自然地在赵在武、喻兴伟、毕颙三人灰败疲惫的脸上扫过,空气中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恐慌与绝望气息,让他心中已明了七八分。但他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是从容地拱手,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真是路过访友般轻松:“赵兄,夤夜打扰,唐突之处,还望海涵。小弟刚从省城回来,途经兖州,听闻兄台近来似乎遇到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心中挂念,特来看看。或许,小弟愚钝,也能献上拙见一二,为兄台分忧。”

赵在武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发现了一线微光,连忙起身相迎,亲手拉过一张梨花木椅子请卫曼福坐下,也顾不上什么官场礼节和寒暄客套,直接便将米桂琦到来后的种种情形,己方如何试探、如何碰壁,以及目前计穷力竭、坐以待毙的困境,像倒苦水一般,几乎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末了,他重重叹了口气,抓住卫曼福的手臂,眼中满是血丝与恳求:“卫贤弟,你素来机敏,智计百出,快,快替为兄想想,这该如何是好?这米桂琦,简直就是个铜豌豆,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我等……我等实在是无计可施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

卫曼福静静聆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脸上始终保持着那抹高深莫测的淡然笑意。直到赵在武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缓,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般的韵味,奇异地抚平了空气中些许的躁动:“赵兄,喻兄,毕兄,暂且宽心。听诸位方才所言,这位小米钦差,倒让我想起前朝洪武年间的一桩旧事,与眼下情形,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旧事?”喻兴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不可耐地追问,“何种旧事?卫大人快请讲,快请讲!”毕颙也屏住了呼吸,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

卫曼福目光扫过三人急切的脸庞,不紧不慢地说道:“洪武年间,明太祖皇帝陛下,亦是痛恨贪腐,法令森严。彼时,他曾派一位钦差大臣前往苏州查办一桩勾结地方、侵吞税银的大案。那钦差一如这米桂琦,年少得志,清正刚直,到了苏州之地,对当地官员送上门的金银珠宝、绝色佳人,皆嗤之以鼻,严词拒绝,甚至当场将行贿之人杖责示众。苏州的那些官员们,起初也与诸位此刻一般,惶惶不可终日,以为灭顶之灾便在眼前,几近绝望。”

赵在武听得入神,下意识地追问:“后来呢?他们如何了?”

“后来?”卫曼福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智珠在握的从容,“后来,那些官员之中,有高人指点,便换了个法子。他们不再直接贿赂钦差本人,因为知道那是徒劳。而是背着他,精心挑选了一个与官场毫无瓜葛、背景干净的富商,许以重利,让其带着足足万两白银和数箱价值连城的珠宝古玩,趁那钦差在外专心查案、无暇他顾之际,悄悄运送至他在南京城的府邸。他们对那钦差的家人——或许是老迈的父母,或许是不懂世事的仆役——言道,此乃钦差大人在外为府中购置的书籍与些许杂物,因公务繁忙,特托他们顺路送回。家人见来人言辞恳切,货物描述又与少爷身份相符,自然不疑有他,便欣然收下了。”

毕颙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仿佛在浓雾中看到了一座灯塔的光芒,他急切地向前探身:“然后呢?此事如何发作?”

“然后,”卫曼福端起方才下人奉上的热茶,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此事自然‘机缘巧合’地被无处不在的锦衣卫侦知,迅速上报给了洪武皇帝。太祖皇帝何等眼里容不得沙子,闻奏后雷霆震怒,认为此乃对自己权威的莫大欺骗与挑衅,即刻下令,锁拿那位钦差回京。那钦差直至被如狼似虎的官差押入诏狱,尚且不明所以,不知这滔天大罪从何而来。他在狱中百般申辩,言自己两袖清风,绝无贪墨,奈何‘赃物’确凿,从其家中搜出,人证物证俱在,又有谁会相信他临刑前的哀鸣?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三族尽诛的凄惨下场。直到永乐年间,因他案牵连,此事真相才偶然得以大白于天下,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沉冤得雪,也不过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罢了。”他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观察着三人的反应。

赵在武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力道之大让身旁的喻兴伟都吓了一跳。他脸上多日来积聚的阴霾仿佛被一阵狂风吹散,眼中放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连日来佝偻的背脊也挺直了起来:“妙啊,妙啊。贤弟此计,真是……真是绝妙无比!”

他兴奋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们何必再在他米桂琦本人身上徒费功夫,与他那铜墙铁壁般的意志硬碰硬?只需仿效此故智,避开其锋芒,将金银财帛,悄悄送入他北京的府邸,再设法让该知道的人‘自然’地知晓此事。届时,他米桂琦便是浑身长满嘴巴,也说不清这巨额钱财的来历。他之前所有拒贿的刚直举动,非但不能证明其清白,反倒成了他矫饰虚伪、欲盖弥彰的铁证。好一个釜底抽薪,好一个移花接木!”

喻兴伟也抚掌大笑,脸上的青白之气一扫而空,换上了兴奋的红光:“正是此理,正是此理。他米桂琦能洁身自好,难道他京中的家人仆役,也能个个如他一般,不识金银,不畏权势?即便……即便他家人谨慎,不肯收受,我们亦可设法,将东西硬塞进去,造成既成事实。此计最妙之处,在于无论他家人收与不收,这盆脏水,他都很难洗干净了。此乃真正的绝户之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米桂琦百口莫辩、锒铛入狱的场景。

毕颙更是兴奋得搓着手,压低声音笑道:“如此一来,非但我等眼前燃眉之急可解,还能将这碍眼钉心的钦差彻底扳倒,永绝后患。说不定,运作得当,还能在陛下面前,反告他一个诬陷忠良、贪墨纳贿之罪!”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锦绣前程。

卫曼福看着三人重新焕发活力的样子,微微一笑,补充道:“此计虽妙,然成败之关键,在于两点,务必谨慎。”他伸出两根手指,“其一,执行此事之人,必须绝对可靠,口风紧,且要与兖州、与诸位明面上毫无瓜葛,即便将来事发追查,也绝不能牵连到我们身上。其二,时机要把握得恰到好处。需在米桂琦察觉账目核心问题,即将撰写奏疏、上达天听之前,让这‘赃款’适时地、‘意外’地被发现。如此,他的一切弹劾奏章,都会顺理成章地被朝廷视为构陷忠良、混淆视听的倒打一耙,非但无人采信,反而会加速其自身的灭亡。”

“贤弟考虑周详,思虑缜密,为兄佩服。”赵在武此刻已是信心满满,脑中飞速运转,筛选着合适的人选,“可靠之人……有了。”他眼中精光一闪,“峄县县令封博能,及其县丞郝安夫,此二人皆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办事稳妥,知根知底。他们县内有个大富商,名叫顾秀品,常年行走南北,与京城也有些生意往来,人头熟络,由他出面操办此事,最为稳妥不过。”

计议已定,赵在武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重新注入了活力与狠厉。他立刻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取过狼毫笔,蘸饱了墨,略一思忖,便奋笔疾书。信中,他将计划要点、行事方略一一写明,措辞隐晦却意图明确。写毕,他取出自己的私人密印,在信纸末端郑重盖上。墨迹未干,他便将其装入一个牛皮纸信封,用火漆封好,召来在门外守候的心腹家丁赵勇,低声吩咐道:“你即刻动身,骑快马赶往峄县,将此信亲手交到封县令手中,不得有误,亦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赵勇接过信件,感受到其沉甸甸的分量,不敢多问,躬身领命,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夜色下的峄县县城,比兖州府城更要安静几分。县衙后堂的书房里,灯火同样亮了一夜。县令封博能和县丞郝安夫接到府尊赵在武的密信后,皆是心惊肉跳,睡意全无。

封博能是个年约四旬的官员,面容瘦削,眼神里带着长期处理俗务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反复看着手中的密信,指尖微微发凉。郝安夫则略显富态,此刻正不停地用汗巾擦拭着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府尊此计……未免太过行险了。”郝安夫声音干涩,带着恐惧,“这可是构陷钦差,一旦泄露,我等皆是灭门之祸啊。”

封博能沉默片刻,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火苗迅速吞噬了那些危险的文字,化为灰烬。他抬起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安夫,事到如今,还有退路吗?我等与府尊,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米桂琦若查下来,兖州账目上的窟窿,你我能脱得了干系?届时,一样是死路一条。府尊既然已有定计,我等唯有依计而行,或许还能搏出一线生机。况且,此事若成,府尊岂会亏待你我?”

郝安夫闻言,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无奈地点了点头。

“当务之急,是立刻去找那顾秀品。”封博能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此人精明,但也惜命,需得软硬兼施,务必让他应下此事。”

半个时辰后,峄县首富顾秀品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带到了县衙一处极为隐蔽的厢房。他穿着一身绸缎睡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袍,脸上还带着惺忪睡意,但那双精明的眼睛在看到封博能和郝安夫凝重的脸色时,瞬间清醒了过来,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顾老板,深夜打扰,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封博能示意顾秀品坐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语气看似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

顾秀品躬身接过,却不敢喝,小心翼翼地问道:“县尊大人,郝县丞,不知深夜召小的前来,有何吩咐?”

封博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赵在武计划中需要他执行的部分,隐去了关键人物和最终目的,但强调了事情的机密性和重要性,最后说道:“……需要你明日一早,即刻动身,快马加鞭赶往北京城。到了地头,寻到指定府邸,将一口箱子交给那府的管家。不必多言,只说是受府上公子所托,带回些书籍杂物。交了箱子,你便立刻返回,途中不得逗留,不得与任何人提及此事。事成之后,本县保你峄县的生意今后畅通无阻,此外,另有厚礼相赠。”

顾秀品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嗅觉何等敏锐,立刻从中闻到了极度的危险气息。什么书籍杂物需要如此隐秘急迫地运送?什么厚礼需要动用县令和县丞亲自深夜相托?他面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县尊大人,这……这究竟是……小的,小的只是个本分商人,这往来京城运送货物本无不可,只是……只是这……”

郝安夫在一旁沉下脸来,语气转冷:“顾老板,府尊大人亲自交代下来的事情,是看得起你。怎么,你是不愿为府尊分忧,还是信不过本官和封大人?”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威胁,“你在峄县的盐引、漕运,还有那几处矿山的开采权……可都还捏在县衙手里。这生意嘛,能做下去,自然是你好我好。若是做不下去了……”他拖长了语调,没有再说下去。

顾秀品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深知官字两张口,这些父母官若要拿捏他一个商人,有得是办法。拒绝,立刻就是倾家荡产,甚至可能有牢狱之灾;答应,则是卷入这天大的阴谋之中,前途未卜,吉凶难料。他内心剧烈挣扎,脸色灰白,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封博能见他犹豫,又放缓了语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如同安抚受惊的猎物:“顾老板,不必过于担忧。此事看似凶险,实则安排周详。你只需按吩咐行事,将东西送到即可,神不知鬼不觉。之后,你便仍是峄县首富,无人会追究。但若是不应……”他摇了摇头,意味深长。

顾秀品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仿佛将那巨大的恐惧强行咽下,最终咬了咬牙,声音沙哑地应承下来:“既……既是府尊和二位大人信得过小的,小的……小的定当尽力办好。”

封博能与郝安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松了口气。封博能转身从内室提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樟木箱子,箱子不大,却显得颇为沉重。他当着顾秀品的面打开,上层果然整齐地码放着七八本崭新的书籍,封面写着《兖州风物志》、《农桑辑要》等字样。他示意顾秀品看清楚,然后小心翼翼地搬开书籍,露出了下层一个设计精巧的暗格。打开暗格,里面是一个粗布缝制的口袋,袋口用麻绳紧紧系着。

“这里面,”封博能压低声音,指着布袋,“并非真金白银,而是方便携带的银票,总计等价于千两黄金、万两白银之数。此外,还有几张京畿附近上等水田的地契,以及一家位于京城繁华地段小商铺的房契。”他仔细地将书籍复原,盖上箱盖,锁好,将钥匙交给顾秀品,“顾老板,你明日便动身。到了海晏伯府——记住,是海晏伯府,不必言明身份,只说是米桂琦米公子在兖州购了些书籍,托你顺路带回。他们若问起米公子近况,你便说他一切安好,正在专心查案,切勿多言其他,言多必失。将此箱亲手交给米府管家,看着他收下,你的任务便算完成。回来后,本县自有重赏,保你今后在兖州地界,生意兴隆,无人敢扰。”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清晰,确保顾秀品牢记在心。

顾秀品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看似普通、实则重若千钧的箱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连连点头,将封博能的每一句叮嘱都死死刻在脑子里,不敢有丝毫遗漏。

次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北京城巍峨的城墙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顾秀品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几乎未曾合眼,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这座帝国的都城。他无暇欣赏京师的繁华盛景,按照封博能提供的地址,牵着马,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海晏伯府所在的街巷。

海晏伯府虽非顶级勋贵府邸,但门庭也自有一番气象。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狮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顾秀品的心跳得像擂鼓一般,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因赶路而皱巴巴的衣衫,走上前去,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片刻,侧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干净布衣的门房探出头来,打量着他这个陌生的外乡人,语气带着些许倨傲:“何事?”

顾秀品连忙挤出一个谦卑的笑容,按照事先排练好的说辞,躬身道:“这位爷请了。小的是从兖州来的行商,受贵府米桂琦米公子所托,带些他在当地购置的书籍回府,烦请交给府上管家。”说着,他示意了一下手中提着的那个樟木箱子。

门房见是少爷托人带回的东西,脸色缓和了些,不敢怠慢,说了声“稍候”,便转身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个年约五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藏蓝色长衫的老者跟着门房走了出来,正是海晏伯府的管家米福。

顾秀品见正主出现,心中更是紧张,连忙又将说辞重复了一遍,并将箱子递上。

米福是个谨慎的老家人,听闻是少爷托人带回,便欲伸手接过箱子。顾秀品却牢记着封博能的叮嘱——要亲眼看着箱子送入内府,以示郑重,也为了确保东西确实被收下,而非被门房私下处理——他连忙微微侧身,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坚持:“老管家,米公子再三叮嘱,此书是他急需查阅之物,务必要亲手交到内府管家手中,看着送入书房才好。小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望老管家行个方便,让小的完成这最后的交代。”

米福闻言,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心中掠过一丝疑惑。少爷向来节俭,不喜麻烦他人,怎会为几本书籍如此郑重其事?但转念一想,或许是查案所需的紧要典籍,少爷谨慎也是有的。他见顾秀品态度坚决,不似作伪,便不再坚持,点了点头:“既如此,你随我来吧。不过内院乃女眷所居,外人不得入内,你只能在院门外等候。”

顾秀品连连称是,心中暗喜。他小心翼翼地提着箱子,跟在米福身后,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内院月亮门前。米福接过箱子,对他道:“你在此等候,我将箱子送入少爷书房便回。”

顾秀品躬身应着,看着米福抱着箱子,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内那精致的雕花影壁之后。他不敢多留,任务既已完成,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立刻转身,沿着来路快步向外走去,脚步匆忙得近乎踉跄,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消失在京城茫茫人海之中。

米福抱着箱子,并未觉得有何异常,只想着尽快将少爷的书籍安置好。他正朝着米桂琦的书房走去,恰在此时,海晏伯米喇印与夫人马氏刚从后堂佛龛诵经完毕,准备回房休息,正好撞见了抱着箱子的米福。

米喇印年近五旬,身材高大,面容刚毅,虽身着常服,眉宇间仍带着武将世家特有的英气与威严。他见管家抱着个未曾见过的陌生箱子,顺口问道:“福伯,此乃何物?看着眼生。”

米福忙停下脚步,躬身回答:“回老爷,夫人。方才有一兖州来的商人求见,说是少爷托他带回的一些书籍。”

“书籍?”米喇印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自己儿子在外查案,形势复杂,正是需要低调谨慎之时,怎会突然无缘无故托一个陌生行商带书回来?他素知儿子米桂琦心性沉稳,绝非那等讲究排场、随意麻烦他人之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头。他沉声道:“打开看看。”语气不容置疑。

米福应了声“是”,将箱子放在廊下的石阶上,取出的钥匙,打开了铜锁。掀开箱盖,借着廊檐下悬挂的明亮灯笼光芒,果然见上层整齐地码放着几本《兖州风物志》、《农桑辑要》之类的普通书籍,崭新得仿佛从未被人翻阅过。

马夫人也察觉有异,轻轻走到近前,她的目光敏锐地落在了书籍的摆放和箱子的内部结构上。米喇印伸出大手,将上层那些书籍一本本拿起,随手放在一旁。书籍之下,赫然露出了一个鼓鼓囊囊、与周围书籍格格不入的粗布口袋。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米喇印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蹲下身,伸手解开口袋上紧紧系着的麻绳,动作因为某种预感而显得有些迟缓。他往里一看——里面并非预想中的书册,而是一叠叠码放整齐、数额巨大的崭新银票,以及几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特殊的纸张。他抽出那几张纸展开,借着灯笼稳定而昏黄的光线观察,竟是京畿地区数百亩良田的地契,以及一处位于京城前门大街旺铺的房契!那上面的数字和位置,刺得他眼睛生疼。

米喇印只觉得一股炽热的血液“轰”地一下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耳边嗡嗡作响,高大身躯剧烈地晃了晃,脚下踉跄,险些栽倒在地。马夫人和米福同时惊呼出声,慌忙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畜生,这个畜生!”米喇印猛地甩开两人的搀扶,稳住身形,一把将那些银票和地契狠狠摔在地上,气得浑身筛糠般抖动,花白的须发仿佛都根根竖立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我米家世代忠良,老夫随陛下出生入死,挣下这爵位和清名,竟……竟出了如此孽子。他在外查案,陛下寄予厚望,他竟敢……竟敢收受如此巨额的贿赂!他这是被猪油蒙了心,是被鬼迷了心窍,他这是要将我米家满门的性命,将这海晏伯府的百年声誉,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啊!”盛怒与巨大的失望之下,他几乎瞬间认定,是儿子年轻,骤然手握权柄,终究未能经受住这滔天财富的诱惑,铸下了这无可挽回的大错。那沉重的父辈尊严与家族荣誉感,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马夫人虽也同样是心惊肉跳,面色瞬间变得苍白无血,但她素来心思缜密,性格坚韧,强自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蹲下身,拾起那些散落的银票和地契,就着灯光仔细翻看辨认。她的目光扫过银票的票号、金额,又仔细查看了地契和房契的细节、日期,再回头看了看那口设计精巧的箱子和那些崭新得过分、与儿子喜好全然不符的书籍。她摇了摇头,声音虽然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分析道:“老爷息怒,此事……此事恐有蹊跷。琦儿的性子,是你我自幼看着长大的,他自幼刚直不阿,视不义之财如寇仇,常以‘清风两袖’自勉,岂会突然之间转了心性,做出如此蠢事,收受这足以让我米家满门抄斩十次的巨贿?此其一。其二,他若真个贪墨,心中必有鬼胎,行事更当隐秘万分,又怎会如此大意,托付一个来历不明、底细不清的陌生行商,将如此巨额的赃物,不加任何掩饰,直接大摇大摆地送回府中?这岂不是自曝其短,唯恐天下不知?天下岂有如此愚蠢的贪官?”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米喇印,语气愈发肯定,“老爷,依妾身看来,这根本不像是贪墨,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设下的毒计,是栽赃构陷!是要借陛下之手,除掉琦儿这个不肯同流合污的钦差!”

米喇印经夫人这一番抽丝剥茧、条理清晰的分析,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熄灭了多半,理智如同退潮后的礁石,重新显露出来。他回想起儿子离京前,自己对他再三告诫“官场水深,人心叵测”,儿子那郑重其事、保证不负所托的眼神犹在眼前。再结合眼前这处处透着不合常理、近乎荒谬的一幕,顿时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湿透了内衫。是了,定是兖州那帮蠹官,见贿赂不成,收买无效,便使出了这等断子绝孙的毒计!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夫人……夫人所言极是,”米喇印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脸色由暴怒的铁青转为一种近乎金属般的凝重与冰冷,他紧握着那袋仿佛滚烫如烙铁的银票地契,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此非贪墨,实乃构陷!歹毒至极、欲置我儿于死地、毁我米家清誉的构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蕴含着无尽的愤怒与后怕。

“老爷,当务之急,已非责骂琦儿,而是如何应对。”马夫人此刻显示出将门虎女的果断与魄力,她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必须立刻携此物入宫,叩阙面见陛下,陈明原委,将这场祸事消弭于未发之时。必须在对方发难、流言四起之前,抢得先机,主动向陛下表明心迹,揭露奸人阴谋。否则,一旦陛下先从别有用心之人那里听闻此事,或是这些‘赃物’以其他更不堪的方式被‘发现’,我米家便是浑身是口,也难辩这‘赃证确凿’之罪。届时,琦儿性命不保,我海晏伯府亦将倾覆!”

米喇印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光芒。他深知,儿子在兖州面对的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此刻已经烧到了他的家门口,甚至已经烧到了陛下的眼前。他不能再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他必须为了儿子的清白,为了米家的存续,为了对这构陷之举予以最猛烈的回击,去迎接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

“备马,即刻备马,我要进宫面圣!”他沉声对米福下令,声音中虽然仍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却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与一往无前的勇气。

夜色中的海晏伯府,瞬间被一种紧张而凝重的气氛所彻底笼罩。灯笼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曳,将每个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与艰难。米喇印接过马夫人仔细包好的那包“赃物”,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大步向府门外走去。马夫人站在廊下,目送着丈夫毅然决然的背影,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这深夜的叩阙,能换来皇帝的明察,能挽救家族于危难之际。

北京的夜空,星辰稀疏,一层薄薄的云霭缓缓移动,遮住了皎洁的月光,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漫长而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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