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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九年三月初,凛冬的寒意虽已褪去大半,但初春的北风仍旧带着料峭的锋芒,盘旋于京城的大街小巷。然而,这股寒意却丝毫未能冷却贡院街上的灼热气息。辰时刚过,巨大的黄榜之下,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喧嚣声、议论声、叹息声、夹杂着小儿啼哭与商贩叫卖,汇成一股沸腾的声浪,直冲云霄,将这片区域笼罩在一种近乎实质化的焦灼与期待之中。

新生的顺朝,在历经多年战火、扫清寰宇后首次开科取士,其意义非同凡响。这不仅是为国选材,更是天下归心、文脉再续的象征。因此,这张黄榜所牵动的,远不止数千应试举子的命运,更有无数观望者的目光,审视着这个新生王朝的气度与格局。

戚睿涵一身靛蓝色直身长袍,质料普通,却浆洗得十分干净挺括,站在人群稍外围的一处石阶上。他身形挺拔,面容沉静,相较于周遭那些或面色潮红、或搓手跺脚、或口中念念有词的学子,显得格外从容。穿越至今,他已亲身参与并推动了这片土地上翻天覆地的变化,眼前的科举,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场必须亲身经历的“仪式”,一种对这段特殊人生的见证。功名富贵,他早已看淡,所求的,无非是一个合理的名分,以便日后行事。

在他身旁,跟着扮作小厮的董小倩。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袄,头发仔细地塞在六合一统帽里,只露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庞和那双灵动机敏的眼眸。她手中挽着一个装着文房用品和些许点心的布包,目光不时扫过躁动的人群,又落回戚睿涵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依赖。她低声道:“元芝,这人可真多,比我们当年在南京看的秦淮灯会还要拥挤几分。”

戚睿涵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投向那面暂时还被红绸覆盖的皇榜方向,轻声道:“天下英才,半聚于此。十年寒窗,乃至数代期盼,尽系于此一张黄纸,如何能不紧张。”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自嘲,“便是我这等不求闻达之人,置身于此,心中也难免泛起微澜。”

他说的确是实话。尽管心态超然,但此情此景,那空气中弥漫的渴望与不安,如同无形的波纹,不断冲击着他的心防。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尘土、汗水和早春清冷空气的气息,试图让那颗微微加速跳动的心平静下来。

此行,他更重要的任务是确认白诗悦、袁薇、刘菲含三人的“安全”。她们女扮男装,化名白越、袁威、刘飞瀚入场应试,初衷不过是体验一番,绝无高中之意。若是不幸榜上有名,尤其是名列前茅,那便是泼天大祸,欺君之罪足以倾覆如今拥有的一切。

“你在此稍候,莫要走动,我上前去看看。”戚睿涵对董小倩嘱咐道。人群拥挤,他不想让她跟着受累。

董小倩乖巧点头,将布包抱在胸前:“元芝小心些,莫要与人挤撞。”

戚睿涵笑了笑,转身融入那汹涌的人潮。他虽不以武力见长,但年轻力壮,身形灵活,倒也像一尾游鱼般,在人与人的缝隙中艰难而坚定地向前移动。肩膀不时与他人碰撞,耳边充斥着各种口音的惊呼、抱怨和祈祷。汗味、墨香,还有不知谁人打翻的早点气息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科举放榜图”。

费了一番功夫,他终于挤到了距离榜文足够近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墨迹淋漓的字迹。按照惯例,前三甲——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字此刻尚被金色绫绸覆盖,留待最后揭晓,以示殊荣。他的目光跳过那引人遐想的空白处,直接从第四名“传胪”开始,顺着那一个个浓墨书写、代表无上荣耀的姓名、籍贯向下搜寻。

心跳在胸腔里平稳地搏动,但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已不自觉地微微蜷缩。目光如扫描般掠过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脑海中飞快地过滤着信息。一个个名字过去,没有异常,他的心情稍稍放松。直到目光扫到中段偏下的位置,他的视线骤然停驻,如同飞鸟落定枝头。

“第五十七名,山东登州府,戚睿涵。”

名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心中反而像是有一块悬了许久的石头,“咚”地一声落了下来,激起一圈淡淡的涟漪,随即复归平静。中了,名次不算高,但也算是在这大顺朝堂有了一个正式的出身,对宁国公府,对那些关注他的人,也算有了个交代。

但此刻,这并非他最关心的事。他的视线继续在榜文上仔细逡巡,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不放过任何一丝痕迹。从第五十六名看到最后一名,每一个名字都仔细辨认。没有“白越”。没有“袁威”。也没有“刘飞瀚”。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又从第四名开始,反反复复,逐行逐句地查看了两遍。

确认无误。一股真正的、深彻的轻松感如同温润的泉水,从心底汩汩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他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释然的弧度。好了,最大的担忧消除了。她们三人安全了。

他不再停留,小心翼翼地逆着人流,从拥挤的核心区域退了出来。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略有些急促。

董小倩一直踮着脚张望,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眼中带着询问。

戚睿涵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中了,第五十七名。”

董小倩眼中闪过一丝为他高兴的神采,但更急切地问:“那……白越、袁威、刘飞瀚他们……”

“皆不在榜上。”戚睿涵肯定地说,“我反复看了两遍,确认无误。”

“太好了,”董小倩眼中顿时绽放出璀璨的欣喜光芒,她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下诗悦姐姐、薇姐姐和菲含姐姐可以彻底安心了。真是菩萨保佑!”

“是啊,”戚睿涵心情愉悦,将帕子递还给她,“走吧,回府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想必她们也等得心焦了。”

两人不再耽搁,转身汇入京城初春的人流。阳光穿过薄云,洒在青石板路上,也洒在两人身上,带着些许暖意。街道两旁,店铺陆续开张,吆喝声此起彼伏,车马粼粼,一派帝都的繁华景象。戚睿涵步履轻松,甚至有了闲心观察街景,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太平气息。

回到那座敕造的、气势恢宏却又不失雅致的宁国公府,穿过雕刻着祥云瑞兽的影壁,绕过曲折回环、两侧栽种着新绿芭蕉的回廊,还未踏进内院月亮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子清脆如黄鹂般的谈笑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娇嗔与调侃。显然,白诗悦、袁薇、刘菲含以及留守的刁如苑早已等候多时。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甚至互相打趣着“落榜了正好一起去郊外踏青”,但内心的忐忑与期待,恐怕只有她们自己知晓。

戚睿涵刚踏进院门,原本如同春日花园般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四位姿容各异、皆堪称绝色的女子,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正在修剪花枝的刁如苑停下了手中的银剪;倚在栏杆边嗑瓜子的白诗悦动作僵住;慢条斯理品着茶的袁薇放下了手中的景德镇瓷杯;而坐在石凳上低头抚弄香囊流苏的刘菲含也抬起了头,眼神专注而带着一丝惶然。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新抽嫩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鸟鸣。

白诗悦性子最是急躁,忍了又忍,终究还是第一个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睿涵,怎么样?榜上……有我们吗?”

袁薇虽未说话,但原本随意搭在石桌上的手悄然握紧,指节微微泛白。刘菲含则下意识地抿住了唇,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狂跳的心。刁如苑和董小倩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紧张。

戚睿涵看着她们这副如临大敌、屏息凝神的模样,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恶作剧般的念头,有心让她们再体会一下这等待的“乐趣”。他故意顿了顿,面上露出些许沉吟之色,目光在三位“当事人”脸上缓缓扫过,直到看到白诗悦几乎要跺脚,袁薇的眉头微微蹙起,刘菲含的眼圈似乎都有些发红了,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平稳清晰:“我看了两遍,榜上从第四名到最后一名,”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扫过白诗悦、袁薇、刘菲含,“确实没有白越、袁威、刘飞瀚之名。”

“呼——”

几乎是同时,三声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在院子里响起,清晰可闻。白诗悦猛地一拍胸口,脸上瞬间如同春风拂过百花盛开,焕发出耀眼的光彩:“哎哟我的老天,吓死我了。还好还好,没中就好,没中就是最大的喜事!”她几乎要跳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袁薇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紧握的手松开,脸上露出了放松而略带调侃的笑容:“看来我们姐妹伪装的功夫还算不错,连阅卷考官的眼睛都瞒过去了。想来也是,我等女子笔墨,终究少了几分金石铿锵之气。”

刘菲含紧绷的肩膀彻底松弛下来,抬手轻轻抚了抚胸口,声音轻柔却带着满满的安心:“这下总算可以彻底放心了。这几日,连做梦都梦到名字在榜上,吓得惊醒过来。”

凝滞的气氛一扫而空,院子里重新充满了欢快活跃的气息,比之前更添了几分真实的喜悦。

刁如苑笑着走上前,打趣道:“我就说嘛,吉人自有天相。你们三个丫头,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既然是一场虚惊,那正好,我们原本准备给睿涵庆祝中举的宴席,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变成庆祝他金榜题名,兼为你们三人‘顺利落榜’压惊了!”

众女闻言纷纷称善,笑语盈盈。白诗悦更是雀跃道:“对对对,一定要好好庆祝,不醉不归。我这就去厨房看看,让他们把珍藏的那条黄河大鲤鱼做了,再加几个拿手好菜!”说着,便提起裙角,像一只快乐的蝴蝶般要向厨房飞去。

袁薇也笑着起身:“既然诗悦如此大方,那我也不好小气了。我去把前几日托人从西域带来的那几瓶葡萄汁拿出来,今日大家都尝尝鲜。”

刘菲含则柔声道:“那我帮忙布置一下厅堂,把那些琉璃灯盏都挂起来。”

就连董小倩也抿嘴笑道:“我去后园暖房里取些新摘的时令水果来,再让她们冰镇一下。”

看着她们瞬间从紧张的等待切换到忙碌的喜悦之中,如同解除了封印的精灵,戚睿涵心中也充满了暖意和欣慰。他中了进士,虽名次不算靠前,但也算在这大顺朝堂有了一个正式的出身,未来或许能做更多事。

更重要的是,三位女伴的秘密得以保全,这场看似胡闹实则充满冒险的体验平安落幕,这无疑是此刻最完美的结果。他微笑着看着她们忙碌穿梭的窈窕身影,准备先回房换身轻便舒适的常服,再来一同享受这劫后余生般的轻松时刻。

然而,就在这片祥和、愉悦、带着庆幸与欢欣的氛围刚刚达到顶点,如同最美妙的乐章奏响最华彩的段落时,一阵极不协调的、由远及近的喧闹声,如同冰水般骤然泼洒进来,瞬间打断了所有的旋律。

那声音初始模糊,像是街市寻常的嘈杂,但很快变得清晰可辨,并且越来越近——是急促杂乱的马蹄声,至少有十数骑,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是沉重纷沓的脚步声,如同军队行进,整齐而带着压迫感;更有响亮的、极具穿透力的锣声,“哐、哐、哐”地震动着空气,以及拖长了调子、带着官腔的吆喝声,正朝着宁国公府的大门疾驰而来。

院子里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白诗悦刚跑到月亮门边,脚步生生钉在原地;袁薇捧着那瓶装饰华丽的西域葡萄酒,手停在半空;刘菲含正踮着脚想要悬挂一盏琉璃灯,动作凝固成一座优美的雕塑;刁如苑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董小倩端着的水果盘微微倾斜,一颗浑圆的樱桃滚落在地。

戚睿涵眉头骤然紧锁,一种极其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突如其来的乌云,瞬间遮蔽了心头的暖阳,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这动静,绝非寻常。

那喧闹声在府门外达到了鼎盛,锣声“哐哐”震耳欲聋,马蹄声和脚步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门房略显慌乱和惊疑的高声通报,以及府门守卫尽职尽责的、带着警惕的喝止声。但很快,一个更加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威仪和几分刻意彰显的喜庆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墙,如同无形的箭矢,清晰地传入了内院每一个人的耳中:

“圣旨到——宁国公府上,山东登州府白越白公子可在?”

“圣旨到——宁国公府上,江西抚州府袁威袁公子可在?”

“圣旨到——宁国公府上,云南府刘飞瀚刘公子可在?”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沉重的冰锤,狠狠砸在院内众人的心口。那声音反复回荡,仿佛来自深渊的召唤。

“轰——”

白诗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眼前猛地一黑,脚下发软,若不是及时扶住了身旁冰凉的石桌边缘,几乎要当场瘫倒在地。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袁薇手中那个精致的、描绘着缠枝莲纹的西域玻璃酒壶,“啪嗒”一声,从她瞬间失力的指间滑落,掉落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摔得粉碎。殷红如血的葡萄酒液四溅开来,如同盛开的诡异花朵,浓郁的果香混合着酒气弥漫在空气中。她浑然未觉,只是瞪大了那双明媚的凤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大门方向,脸上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刘菲含更是双腿一软,直接向后踉跄了一步,幸得旁边的刁如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她靠在刁如苑身上,单薄的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茫然,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可怕的宣告,整个灵魂都被抽离了。

“状……元?”白诗悦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绝望,仿佛这两个字有千钧之重。

“榜眼?”袁薇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探花……”刘菲含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绝望地吐出这两个本该意味着无上荣光,此刻却如同催命符般的字眼。

她们三人,女扮男装,隐匿身份入场应试,初衷不过是满足好奇心,体验一番这千年科举的滋味,从未奢求,甚至极度恐惧高中。尤其是位列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那意味着无上的荣耀,极致的恩宠,也意味着即将暴露在天下人的目光之下,站在风口浪尖,承受那欺君罔上、扰乱科举、蔑视朝廷的滔天大罪。这哪里是喜报,分明是三道索命的枷锁,将她们,乃至整个宁国公府,都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戚睿涵也是心头巨震,仿佛被重锤击中,气血一阵翻涌。但他毕竟是经历过生死考验、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圣旨已到门外,指名道姓,绝无错漏的可能。她们的名字不仅中了,而且是高居前三甲。这简直是荒谬至极,却又真实发生了。

他快步走到院门旁,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府门外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仪仗鲜明,锣鼓喧天。为首的官员身着礼部袍服,神色肃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手持明黄绫绸包裹的圣旨,身后跟着两队报喜的差役,手持“肃静”“回避”牌匾和锣鼓家伙,再后面则是被吸引而来、越聚越多的好奇围观的百姓,将宁国公府大门围得水泄不通。这阵仗,远比寻常进士报喜要隆重得多。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三位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女子,她们脸上毫无人色的惊恐深深刺痛了他。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凝重,如同在战场上发布命令:“没时间犹豫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躲是躲不过去了。小倩,如苑,扶她们进去,赶紧去换回男装。无论如何,先接了圣旨,进宫参加殿试再说;否则,现在抗旨不尊,立刻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祸!”

他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泼醒了几乎被恐惧吞噬的三人。白诗悦、袁薇、刘菲含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惧、无助,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后不得不面对的绝望。是啊,皇命如山,圣旨已到门前,此刻她们已是箭在弦上,骑虎难下,除了硬着头皮,沿着这条看似荣耀实则危机四伏的道路走下去,暂时别无他法。抗旨的后果,她们承担不起,宁国公府也承担不起。

“快,快扶她们去换衣服!”刁如苑也反应过来,强自镇定,连忙和董小倩一人扶住一个,半搀半抱地将失魂落魄、脚步虚浮的三人推向内室。董小倩眼中也满是惊惶,但她咬紧下唇,努力保持着镇定,低声安慰着几乎走不动路的刘菲含。

戚睿涵看着她们消失在门帘后,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至少表面如此。他迅速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冠,努力让面部肌肉放松,挤出一丝符合“家中兄弟高中”应有的、带着惊喜与荣光的表情,这才示意紧张候在一旁、面色苍白的管家打开中门。

“吱呀呀——”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门外的喧嚣与光彩瞬间涌入。

门外,阳光正好,金辉洒落,将那礼部官员身上的绯色官袍映照得格外刺眼,他身后差役手中的锣鼓仪仗也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官员见他出来,是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虽非正主,但想必是府中重要人物,脸上立刻堆起了程式化的笑容,再次高声确认,声音洪亮,确保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阁下可是宁国公府上?恭喜,贺喜,贵府山东登州府白越白公子,高中今科状元;江西抚州府袁威袁公子,高中榜眼;云南府刘飞瀚刘公子,高中探花。三鼎甲齐聚贵府,真是天大的喜事,皇恩浩荡啊!请速速请出三位公子,即刻随下官入宫,陛下将于谨身殿亲自主持殿试,文武百官俱在等候,万万耽搁不得!”

周围顿时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如同潮水般的惊呼和道贺声,各种羡慕、嫉妒、探究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戚睿涵身上和府门之内。

戚睿涵只觉得那“状元”“榜眼”“探花”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一抽。他勉强维持着笑容,拱手还礼,声音刻意提高,带着几分“激动”:“有劳大人了,三位舍弟……方才听闻喜讯,一时激动,有些不适,正在更衣,即刻便来,还请大人稍候片刻。”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指早已冰凉一片,内心早已翻江倒海,思绪纷乱如麻。

他站在府门前,阳光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置身于巨大火炉旁的灼热与窒息感。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院内,等待着那三位换上男装、即将奔赴一场决定生死命运的“荣耀”之战的同伴。脑海中思绪飞转——她们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殿试?殿试上需要应对皇帝和百官的亲自考察,她们女子的身份、学识的深浅,能否蒙混过关?这突如其来的“金榜题名”,是有人刻意安排,还是阴差阳错的巧合?又将把他们所有人的命运,推向何等未知而凶险的境地?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炭火上煎熬。门外的礼部官员虽然依旧保持着笑容,但眼神中已微微露出一丝不耐。围观的百姓议论声愈发嘈杂。

终于,内室的门帘被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掀动,三个身着崭新儒生袍、头戴黑色方巾的“年轻公子”低着头,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了出来。

白诗悦(白越)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如同上好的宣纸,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决绝和破釜沉舟的勇气,她甚至努力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

袁薇(袁威)紧抿着唇,唇线绷成一条坚毅的直线,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刘菲含(刘飞瀚)则始终低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双手紧紧攥着宽大的袍袖,指节泛白。

她们穿着不合身的男装,宽大的袍袖和下摆更显得身形单薄脆弱,那份强装出来的镇定,在明眼人看来,更是充满了惊惶与无措。

戚睿涵看着她们,心中五味杂陈,担忧、心疼、无奈,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荒谬感。他什么也没再说,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是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沉重都吸入肺中,转身对门外的官员道,声音恢复了平稳:“大人,三位舍弟已准备妥当。”

官员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三位年轻得过分、且容貌似乎过于清秀俊美的“三鼎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并未多言,只是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皇命紧急,请三位公子上马吧!”

早有仆役牵来了四匹备好的、装饰着红绸的骏马。戚睿涵也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他必须陪同前往,至少在宫门外等候,以防有任何突发状况。

白诗悦、袁薇、刘菲含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助与相互鼓励。终究是咬着牙,在仆役的搀扶下,有些笨拙地、几乎是爬上了那高大的马背。她们穿着宽大的男装,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形显得格外纤细、单薄和格格不入,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落。

“走吧。”戚睿涵沉声道,一拉缰绳,调转马头。

一行人在礼部官员的引领和报喜队伍的簇拥下,敲锣打鼓,缓缓离开了宁国公府,向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红墙金瓦的紫禁城方向行去。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哒哒”声,仿佛一声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沉重而压抑。

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议论着这三位年轻得令人惊讶、容貌俊美如女子的新科三鼎甲。羡慕、赞叹、好奇、乃至一些暧昧揣测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马背上的三人紧紧笼罩其中。

白诗悦(白越)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她目视前方,眼神却有些空洞,仿佛在看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袁薇(袁威)努力挺直腰板,模仿着记忆中士子的风范,但微微颤抖的唇角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刘菲含(刘飞瀚)则始终低着头,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进那顶方巾投下的阴影里,隔绝外界一切探究的视线。

戚睿涵跟在她们侧后方,看着她们在马上微微摇晃、显得无比脆弱的背影,那强装镇定下无法掩饰的惊惶,让他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这场突如其来的、荒诞无比的“荣耀”,如同一场毫无预兆的巨型风暴,将他们所有人都卷入其中,前途未卜,吉凶难测。前路是福是祸,是柳暗花明还是万丈深渊,无人能知。

队伍渐行渐远,宁国公府门前的喧嚣与骚动也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鞭炮碎屑、倾倒的仪仗,以及一群仍在津津乐道、议论不休的看客。而那深红色、巍峨高耸、沉默地俯瞰着众生的宫墙,已经在视野的尽头,显露出它庞大而威严的轮廓,如同巨兽张开的口,等待着吞噬这三只迷途的“羔羊”。

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薄薄的云层,将阳光过滤得有些苍白冷淡。初春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寒意,吹动着街边的尘土和碎纸,打着旋儿,更添了几分萧瑟与不安。这场始于玩闹、终于惊变的科举大戏,其真正的波澜,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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