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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不知疲倦地轻吻着岸边的礁石,那哗哗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如同母亲哼唱的古老催眠曲,舒缓而富有永恒的节奏。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慷慨地倾泻在舟山这片相对僻静的海滩上,每一粒细沙都仿佛被点燃,反射出亿万点跳跃的金色光芒,远远望去,整片沙滩像一条流淌着的金色缎带,温暖而耀眼。

空气里,咸湿的海风气息是主调,夹杂着远处城市隐约传来的、混合了车流与人声的模糊喧嚣,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属于现代工业文明与自然交融的背景音,既遥远又切近。

白诗悦和袁薇几乎是踉跄着扑过来的,高跟鞋深深陷进柔软的沙地里,也全然不顾。两人的脸上,惊喜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瞬间点亮了眉眼,但那光芒之下,是尚未完全褪去的、积攒了整整一周的焦虑与担忧,如同潮水退去后湿漉漉的沙滩。

白诗悦的动作更快,她一把紧紧抓住了戚睿涵的手臂,指甲几乎要隔着薄薄的衣袖嵌进他的肉里,力道大得让戚睿涵下意识地微微蹙起了眉头,但她浑然不觉,只是急切地、几乎是贪婪地上下打量着他,仿佛要确认眼前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而非海市蜃楼般的幻影。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忍住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睿涵,你们……你们到底跑哪儿去了?整整一星期,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到,我们都快报警了,就差去海事局查失踪名单了!”她的眼眶迅速泛红,里面蓄满了后怕的泪水。

袁薇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她的目光更为细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扫过显得风尘仆仆、衣着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简陋的四人。当她的视线落在张晓宇身上时,瞳孔骤然收缩。他拄着一根明显是临时用树枝和藤条捆绑而成的、粗糙无比的拐杖,整个人的重心都倚靠在上面,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唇周布满了凌乱的胡茬,更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边那条裤管,在膝盖以下的位置,空空荡荡,被海风吹得微微晃动。

袁薇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了嘴,仿佛这样才能堵住那即将冲口而出的惊呼。她的眼中瞬间盈满了巨大的震惊与深切的怜悯,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时竟失语,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条空荡的裤管,脑海中一片空白。

戚睿涵臂膀上传来的抓握感是如此真实,带着白诗悦指尖的微凉和急促脉搏的跳动,耳边是她带着哭腔的、混合着埋怨与失而复得的庆幸的声音。他环顾四周,熟悉的现代海滨景象——远处绵延的防波堤、更远处模糊的城市天际线、沙滩上零星丢弃的塑料瓶盖,这一切与他脑海中最后定格的画面,那紫禁城头弥漫的硝烟,盛京城下震天的呐喊,西安府中彻夜不息的烛火与地图,北京城内暗流涌动的谈判桌,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那些刀光剑影,那些权谋诡计,那些生死一线间做出的抉择,那些在漫长岁月里沉淀下来的疲惫与沧桑,如同退潮般,迅速从意识的表层远离,只留下深入骨髓的烙印和一种强烈到令人晕眩的不真实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除了海水的咸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城市方向的汽车尾气的味道,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让他恍惚。他努力让自己的声带振动,发出尽可能平稳的声音:“一星期?你说……我们只消失了一星期?”他的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对啊,”白诗悦用力地点头,眼眶里蓄积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滑落下来,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湿痕,“从你们说要去那个据说能看到‘海市蜃楼’的老礁石区探险,然后就没了任何音讯,到今天刚好七天。我们还以为……还以为你们不小心掉海里,或者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她说着,又气又急,象征性地捶了一下戚睿涵的肩膀,但那力道轻飘飘的,更像是一种确认存在的触摸。

戚睿涵与身旁一直沉默如山的李大坤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内容——数年的颠沛流离,战场上的血与火,宫廷里的暗箭难防,以及那种被时间的长河反复冲刷后的沧桑。对他们而言,那是在另一个时空真实流淌过的、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心性、面貌甚至信仰的漫长岁月。然而在此地,在这个他们出发的原点,时间仿佛只是顽皮地偷了个懒,短暂地打了一个盹儿。这种时空之间巨大的、近乎荒谬的错位感,让戚睿涵感到一阵强烈的虚空,脚下柔软的沙地似乎也变得不踏实起来。

“说来话长,真的……说来话长。”戚睿涵摇了摇头,仿佛想将那些纷乱如麻的记忆暂时从脑海中驱散。他侧过身,将一直安静站在他侧后方,微微低垂着视线的董小倩,轻柔地让到前面来。“先介绍一下,这位是董小倩,董小宛的妹妹,冒辟疆先生的小姨子。我们在……在那边结识的,非常重要的伙伴。”他谨慎地斟酌着用词,刻意避开了那些过于惊世骇俗、涉及时空穿越和朝代更迭的具体细节,只给出了一个模糊的身份界定。

董小倩今日并未穿着她习惯的襦裙钗环,而是换上了戚睿涵提前为她准备的、这个时代最普通的白色棉质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但那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仍依着明末江南女子的习惯,松松地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仅用一根看似朴素、实则雕刻着细微缠枝莲纹的素银簪子固定。

她身姿挺拔,脖颈修长,眉眼间既有水乡滋养出的温婉清秀,又隐隐透着一股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识过生死别离后沉淀下来的沉静与坚韧。见到白诗悦和袁薇好奇中带着审视的目光聚焦过来,她下意识地并拢双脚,双手优雅地叠在腰间,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流畅的万福礼,动作自然天成,仿佛早已融入骨血。

“小女子董小倩,见过白姑娘、袁姑娘。”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些许吴侬软语的柔软腔调,在这片充满现代气息的海滩上响起,宛如一阵带着莲香的清风,悦耳又格格不入。

这突如其来、古意盎然的举动,与她身上那套再寻常不过的现代衣物形成了奇妙而强烈的反差,让白诗悦和袁薇先是齐齐愣住,随即像是被某种滑稽的场景触动,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袁薇连忙摆手,语气亲切地说道:“不用这么客气,小倩妹妹。在我们这儿,不兴这样行礼的,大家都随意些。”

白诗悦也笑着上前,学着古装电视剧里的江湖儿女那样,有模有样地抱了抱拳,打趣道:“就是就是,女侠不必多礼。我叫白诗悦,是戚睿涵这家伙的……嗯,女朋友。这位是袁薇,是我们的好朋友。欢迎来到……嗯,欢迎来到我们这儿!”她本想说“欢迎来到现代”或者“欢迎来到未来”,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怪异和直白,临时改成了一个含糊的“这儿”。

董小倩被她们两人直白而热情的态度所感染,原本有些紧绷的脸颊微微泛红,也露出一丝浅浅的、带着些许羞涩的笑意,略显拘谨地放下了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两位女子,与她在大明、在大顺所见过的所有闺秀淑女都截然不同。她们的眼神更加明亮大胆,敢于直视对方,行动间带着一种她未曾体验过的洒脱与自如,仿佛天生就拥有这片天地,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与鲜活,让她既新奇又隐约有些羡慕。

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最后,仿佛要将自己隐藏在众人身影里的张晓宇,用那条完好的腿和腋下的简陋拐杖,艰难地往前挪动了半步。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胡茬凌乱,眼窝深陷,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命运击垮后的颓败与灰暗气息,唯有那双看向袁薇的眼睛,在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无法洗刷的羞愧,有历劫归来后的解脱,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藏其中的感激。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用一种异常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对袁薇低声道:“袁薇……谢谢你。”这简单的三个字,似乎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

袁薇的目光再次落到他那空荡的裤管上,那刺眼的空缺像一道无形的针,刺痛了她的心。她张了张嘴,想问“你的腿怎么了”,想问“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但看到他那副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所有的问题都哽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张晓宇似乎洞察了她未问出口的疑惑,他扯了扯嘴角,形成一个极其苦涩、近乎扭曲的弧度,继续用那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道:“谢谢你以前……给我讲的那个要离刺庆忌的故事。在盛京,对付鳌拜的时候……我借鉴了那个法子。”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仿佛耳语,却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猛地砸入平静的水面。

这话语里蕴含的信息量太大,太过沉重,带着冷兵器时代特有的残酷、阴谋与决绝的意味,让白诗悦和袁薇都怔在了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要离刺庆忌,那是何等惨烈、何等狠厉的刺客之道,需要断臂、杀妻、取信于敌,最终与目标同归于尽。她们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看起来脆弱不堪、失去了一条腿的张晓宇,在她们无法理解的另一个时空里,究竟被迫经历了怎样的地狱,又亲手策划并执行了何等惨烈的行动。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压力。

戚睿涵适时地向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这骤然变得沉重而压抑的气氛。他伸出手,沉稳地拍了拍张晓宇没有拄拐的那边肩膀,动作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维护与肯定,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对白诗悦和袁薇说:“过去的事情,有些……很复杂,超出了我们通常的认知。就当是大家一起做了一场格外漫长而混乱的噩梦吧。现在,”他的目光扫过张晓宇,最终落回两位女生脸上,“现在这个张晓宇,是和咱们一起回来的同学、朋友。都过去了。”他的话语简短,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定论意味,仿佛在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周围,划下了一道不容逾越的界限。

白诗悦和袁薇都是心思玲珑的聪明人,虽然满腹疑窦如同翻滚的浪潮,但看戚睿涵态度坚决,不愿多谈,又见张晓宇如今这副凄惨破败的模样,心知其中必有难以想象的隐情和痛苦,便也顺着戚睿涵的话,点了点头,将翻涌的疑问暂时压回心底。袁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充满暖意,轻声道:“回来就好……人没事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这句话既是对张晓宇说,也是对在场的每一个人说。

海滩上的重逢,就在这种混合着失而复得的惊喜、难以言喻的困惑、深切的伤感与刻意淡化处理的沉重氛围中,缓缓落下了帷幕。既然确认人已平安归来,而大学的暑假尚未结束,大家便自然而然地决定先各自返回家中,安抚可能也同样处于担忧之中的家人。

戚睿涵是山东威海人,白诗悦与他既是同学又是同乡,关系亲密,自然一同返回。董小倩在这个崭新的时代举目无亲,完全是因戚睿涵的承诺和带领才来到此地,于情于理,都理所当然地被他带在了身边,准备先一同返回威海家中安顿。李大坤是山西运城人,需要北上去乘坐火车,路途遥远。

袁薇家在南方的江西抚州,而张晓宇的家则在东方的大都市上海,两人方向迥异。考虑到张晓宇身体状况极其糟糕,精神也似乎极度萎靡,独自长途跋涉风险太大,袁薇犹豫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还是决定先陪同他返回上海,联系他的家人,确保他能够得到最妥善的安置和医疗照顾后,自己再辗转返回抚州。

分别时,戚睿涵走到李大坤身边,低声叮嘱道:“大坤,回去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那边的事……牵扯太大,也太离奇,先别跟家里细说,就含糊过去,免得他们担心,也解释不清。”

李大坤憨厚地点点头,脸上是历经沧桑后依旧保有的那份淳朴。他抬手拍了拍自己背上那个看起来有些陈旧、却依旧被他视若珍宝的行囊,里面装着他从另一个时空带回来的、几样特殊的调料和他惯用的一口小锅。他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和煦如同春日阳光的笑容:“我知道,睿涵。你们也多保重。有机会……等大家都安顿好了,我再给你们做正宗的山西刀削面。”

他的目光在戚睿涵和略显不安的董小倩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过来人的、饱含感慨的温和,随即转过身,迈着依旧沉稳如山的步伐,坚定地走向了长途汽车站的入口,那宽厚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仿佛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戚睿涵、白诗悦带着对一切都充满陌生感的董小倩,登上了前往威海的高铁。当流线型、宛如白色巨鲸般的列车悄无声息地启动,平稳地加速,窗外的景物开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向后飞掠,化为一片模糊的色块时,一直努力维持着表面镇定、遵循着戚睿涵“少看少问、紧跟步伐”叮嘱的董小倩,终于忍不住微微睁大了那双清澈的杏眼,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前座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董小倩看着窗外那些整齐划一、如同棋盘格般的农田;看着那些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在阳光下闪烁着玻璃和金属光泽的摩天大楼;看着那些横跨山谷、连接两岸、结构精巧得如同神迹的连绵桥梁;以及列车瞬间驶入的、吞噬一切光亮的幽深隧道。她感受着身下车厢那几乎察觉不到的、如同滑行般平稳的运行质感,以及那快得令她呼吸微窒、甚至产生轻微晕眩的速度,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彻底的失语状态。这远比之前的海滩、城市的远景更要直观和冲击心灵。

她转过头,看向坐在身旁的戚睿涵,嘴唇轻轻翕动了几下,仿佛需要积攒一些勇气,才用极小、带着气音的声音问道,依旧习惯性地称呼戚睿涵在古代时,由吴三桂为其取的表字:“元芝……这,这便是后世的……车驾吗?竟如此……如此迅捷平稳,犹胜奔马千百倍不止。”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戚睿涵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不敢置信和寻求解答的渴望,心中微软,泛起一丝混合着怜惜与无奈的柔情。他温和地耐心解释道:“这个叫‘高铁’,是利用电力驱动的一种交通工具。在我们这个时代,这已经是很普遍、很普通的出行方式了。从这里到威海,几百里的路程,若在以往,车马劳顿可能需要数日,但现在,大概只需要一两个……嗯,一两个时辰多些就能到了。”他下意识地想用“小时”,又迅速改成了她能理解的“时辰”。

“电力?”董小倩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完全陌生的核心词汇,眼中的疑惑更深,如同蒙上了一层迷雾,“便是……雷公电母所司之物?竟能被凡人所用?”她试图用自己认知体系中最接近的概念去理解。

“嗯……可以这么类比,但又不完全相同。”戚睿涵努力寻找着她能理解的表述,“是一种我们发现了规律、可以制造和控制使用的能量,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通过这些金属线路传输,”他指了指车厢壁,“驱动像高铁这样的机器运转。就像……就像我们驯服了闪电,让它为我们安全地工作。”这个解释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提供了一个理解的框架。

董小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被窗外那飞速倒退的、光怪陆离的景象所牢牢吸引。那些她无法理解的巨大工程(高压电塔、风力发电机组)、整齐划一的社区、飞驰而过的对面列车,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时代的强大与陌生。这个世界,与她所熟知的那个依靠舟车马匹、烛火油灯、人力畜力的时代,差距之大,已非天壤之别可以形容,那简直是仙凡之隔。她感觉自己仿佛不是简单地跨越了空间,而是直接坠入了数百年后的、只在志怪小说中存在的未来世界。那种源自认知基座被彻底撼动的、强烈的时空错位感和渺小感,比之前穿越时空隧道时带来的生理不适更为深刻和持久。

白诗悦坐在对面,看着董小倩那副小心翼翼、如同初生幼鹿般对一切都充满戒备与惊奇的模样,觉得既新鲜有趣,又不由得生出几分心酸与同情。她主动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机,解锁屏幕,调出相册里拍摄的威海海滨、城市街景、特色美食的照片和高清视频,凑到董小倩身边,热情地给她展示和讲解起来。

董小倩看着那块不过巴掌大小、光滑如镜的玻璃屏幕上,竟然能显示出如此清晰逼真、色彩鲜活、甚至还能动(视频)的图像,更是惊讶得几乎屏住了呼吸。她只敢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那冰冷的屏幕,仿佛怕自己稍微用力,就会惊扰了里面那些栩栩如生的“画中景”,或者弄坏了这件不可思议的“宝物”。

抵达威海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与城市渐次亮起的璀璨灯火交织在一起。威海的火车站远比舟山的更为宏大和现代化,人流量也更大。董小倩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戚睿涵,看着候车大厅里光滑如镜的地砖、高耸的穹顶、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信息、行色匆匆拖着各式各样行李箱的旅客,以及广播里传来的清晰女声,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属于这个高效而忙碌时代的压迫感与新奇感。

戚睿涵的家位于威海市区一个不算崭新,但物业管理良好、环境颇为幽静的高层住宅小区。他的母亲戚菲菲是一位单亲妈妈,凭借着自己的能力与拼搏,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但定位精准、颇有格调和口碑的文创产品公司,主打挖掘和设计威海本地文化与海洋元素的衍生品,生意一直做得不错,因此家境颇为殷实,为儿子提供了优渥的成长环境。

听到钥匙转动门锁那熟悉的“咔哒”声,戚菲菲早已迫不及待地迎到了玄关门口。她是一位四十多岁、保养得宜、气质干练中不失温和的女性,穿着简约而得体的浅灰色家居服,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积攒了一周的担忧和此刻终于放松下来的期待。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地进来,身边除了熟悉的白诗悦,还多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气质独特的陌生女孩,她明显松了口气,但那双阅人无数的眼中,又不可避免地增添了几分谨慎的探究。

“妈,我们回来了。”戚睿涵放下手中简单的行李,给了母亲一个短暂而有力的拥抱,感受着来自亲人的、熟悉的温暖气息。

“阿姨好!”白诗悦也立刻乖巧地扬起笑脸打招呼,她早已是戚家的常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只含糊地说遇到点意外,人都没事……”戚菲菲拍着儿子的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细致地落在了一旁安静站立的董小倩身上。这女孩年纪看起来与诗悦相仿,容貌秀丽出众,不是那种张扬的美,而是如水墨画般清雅耐看,气质沉静温婉,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太相符的、经历过世事的通透与坚韧。她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但那股子站姿和眉宇间的神态,总让人觉得有些与众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一时又说不上来。

戚睿涵感受到母亲的目光,连忙侧身介绍,语气尽量保持自然:“妈,这是董小倩,是我……是我在舟山认识的朋友。她家里情况比较特殊,嗯……有些复杂,暂时没地方可去,人生地不熟的,我想着先让她在咱们家住一段时间,方便照应,可以吗?”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

董小倩闻言,上前一步,这次她牢牢记得袁薇和白诗悦在海滩上的提醒,没有行那标准的万福礼,而是微微躬身,学着刚才白诗悦打招呼的样子,略显生涩但态度恭谨地说道:“阿姨安好,冒昧打扰,给您添麻烦了。”她的用词依旧带着几分文绉绉的古雅气息,不像现代年轻人那样直接随意。

戚菲菲虽然觉得这女孩的说话方式有点特别,用词文雅得像是古装剧台词,但看她举止有礼,眼神清澈干净,不带丝毫杂质,又是儿子亲自带回来的朋友,想必有其原因,便也压下心中的些许疑惑,热情地笑道:“不麻烦,不麻烦,小倩是吧?名字真好听。快进来,快进来,别在门口站着。到了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她说着,亲切地拉起董小倩的手,将她让进明亮温暖的屋内。

戚家的房子是宽敞的三室两厅,装修风格是现代简约,但又巧妙地混搭了一些中式的木质元素和摆件,显得既时尚又不失温馨雅致。柔和的暖色调灯光洒落在光洁的米白色地砖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客厅一角摆放着戚菲菲从各地旅游时淘回来的特色工艺品,墙上挂着几幅抽象风格的海洋主题装饰画,线条流畅,色彩大胆。靠近阳台的地方,还有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这一切对董小倩而言,都是全新的、强烈的视觉冲击。

董小倩小心翼翼地踩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板上,目光充满好奇地、略带怯生地掠过那些造型简洁流畅的皮质沙发、玻璃茶几、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造型奇特的落地灯,以及墙上那些她看不懂构图和意境,却能直观感受到色彩与线条之美的画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好闻的香薰味道,混合着家的温馨气息。

“你们一路赶回来,肯定还没吃晚饭吧?我估摸着你们快到了,下午特意去买了新鲜的大鲅鱼,自己剁馅儿,包了鲅鱼水饺,咱们威海最地道的特色,正好给小倩尝尝鲜。”戚菲菲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系上印有卡通图案的围裙,转身就要往厨房走。

“阿姨我帮你!”白诗悦立刻自告奋勇,也跟着钻进了厨房,里面很快传来水流声和母女俩般的说笑声。

戚睿涵则对显得有些拘束、站在客厅中央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董小倩笑了笑,低声安慰道:“放松点,没事的,我妈人很好,很开明。鲅鱼水饺是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会做、都爱吃的东西,尤其是用新鲜鲅鱼做的,味道特别鲜美,你一定会喜欢的。”他试图用美食来缓解她的紧张。

晚餐桌上,一盘盘皮薄馅大、形如元宝、白白胖胖的鲅鱼水饺被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如同列队的士兵,散发着无法抗拒的、混合了海洋与土地芬芳的诱人香气。除了主角水饺,还有几样清爽开胃的小菜,如凉拌海蜇皮、蒜泥黄瓜,以及一锅飘着蛋花和紫菜的清汤。

四人围坐在铺着干净格仔桌布的餐桌旁,温暖的灯光笼罩下来,营造出一种安宁温馨的家庭氛围。戚菲菲热情地用公筷给董小倩夹了好几个饱满的水饺,放到她面前精致的小碟子里:“来,小倩,别看着,快趁热尝尝。这鲅鱼啊,就是海里的一种鱼,肉质特别细嫩,刺也少,和咱们本地的韭菜、一点点肥瘦相间的猪肉拌在一起做馅儿,最是鲜美可口,一点都不腥。”

董小倩连忙道谢:“多谢阿姨。”然后学着他们的样子,有些笨拙但非常认真地用筷子夹起一个水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气,然后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瞬间,一股她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的、层次丰富的鲜甜滋味在口中爆开,席卷了她的味蕾。鲅鱼肉馅细腻滑嫩到了极致,混合着韭菜特有的辛香和猪肉恰到好处的油润丰腴,饺子皮薄而韧,恰到好处地包裹住了丰腴的汁水。这种鲜,不同于河鲜的清淡,也不同于山珍的醇厚,是一种带着广阔海洋气息的、直接而纯粹、霸道又温柔的鲜美。

她细细地、几乎是虔诚地咀嚼着,感受着那美妙绝伦的滋味在口腔中缓缓绽放,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和满足的神情,原本略显紧绷的眉眼也舒展开来。

“真好吃……”她放下筷子,由衷地、轻声赞叹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仿佛品尝到的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与安稳。在颠沛流离、物资相对匮乏的明末,即便是在相对富庶的江南,像董小宛那样的名妓或许能见识到精致佳肴,但如此家常、如此充满地域特色和鲜活生命力的食物,也并非随时可得,更不用说在战乱年间了。

戚睿涵看她真心喜欢,心里也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和高兴,便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给她细致地讲解起来:“这鲅鱼水饺,可以说是我们胶东半岛,特别是威海、烟台、青岛这一带,深入骨髓的美食记忆,是家家户户都会做、也最爱做的特色。靠海吃海,取最新鲜捕捞上来的鲅鱼,处理干净,精细地剔骨取肉,用刀背细细剁成肉泥,讲究的是‘一把韭菜,一把肉,葱姜水酒不能漏’,调味要恰到好处,既要去腥提鲜,又不能掩盖了鱼本身最纯粹的鲜味。饺子皮要手工擀制,中间稍厚边缘薄,这样煮出来不容易破皮露馅,口感也更有嚼劲。”

他顿了顿,看着碟中圆润的饺子,语气变得有些深沉,继续道:“在我们这儿,逢年过节,家人团聚,或者有远道而来的、非常重要的客人,主人家包上一顿皮薄馅足、真材实料的鲅鱼水饺款待,就是最朴实、也最高规格的待客之道了。它不只是一道简单的吃食,更像是一种……一种家的味道,一种乡愁的寄托,一种故乡的象征。”他说着,目光温和地看向正在忙碌着给大家添饺子的母亲,又看了看身边的白诗悦,眼中流动着温暖的情感。

董小倩认真地听着,看着碗中那一个个象征着富足与团圆的“元宝”,似乎能从中感受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大海慷慨馈赠的依赖与感恩,以及对家庭团圆、亲友平安的深深珍视。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此物不仅味美绝伦,更寄托情意,是承载了礼仪与情份之物。”她的总结依旧带着文雅的古风。

她的话语再次让戚菲菲觉得有些新奇,但只当是这女孩家境可能比较传统,或者书读得多,沾染了古风,用词文雅些,并未深想,反而笑着附和:“小倩说得对,就是寄托情意。好吃就多吃点,锅里还多着呢,管够!”气氛融洽而温暖。

晚饭后,白诗悦帮着戚菲菲收拾厨房,清洗碗筷。戚睿涵则拉着董小倩,开始了对她而言堪称“新世界启蒙”的、逐一认识这个家里各种“现代设备”的旅程。这比高铁的冲击更为具体和细致。

他首先指着头顶那盏散发着明亮却柔和光线的莲花造型吸顶灯:“小倩,看这个,这是电灯。和我们之前在火车上说的电力一样,通过墙壁里的线路连接,按下这个开关,”他示范了一下,随着“啪嗒”一声轻响,室内顿时一片光明,再一按,又陷入一种被窗外城市光污染微微照亮的朦胧之中,“就能控制它的亮灭。比你们用的蜡烛、油灯要亮堂、稳定、洁净得多,也安全方便无数倍,几乎没有失火的危险,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光明与黑暗。”这简单的开关动作,在董小倩眼中,几近神迹。

董小倩仰头看着那稳定散发光明的灯具,想起在古代南京、在北京的无数个夜晚,那些摇曳不定、需要时常剪去烛花的烛火,那些光线昏暗、油烟缭绕的油灯,与眼前这稳定、耀眼如小型太阳般、洁净无烟的光源相比,简直如同萤火之于皓月,尘埃之于泰山。她喃喃道:“长明灯……亦不过如此吧。”

接着,戚睿涵带她走到墙壁边,指着那个白色的、带有栅格出风口的方形物体:“这是空调,可以调节室内的温度。你看,现在外面夏夜还有些闷热,但屋里却很凉爽舒适,就是它在默默工作。等到冬天,外面天寒地冻的时候,它也能吹出温暖的微风,让屋里温暖如春,不受外界严寒酷暑的侵扰。”他拿起一个巴掌大的遥控器,对着它按了几下,调整了一下风速和温度。

董小倩感受到那徐徐送出的、带着凉意的、干燥的微风,与她所知的任何自然风都不同。她伸手轻轻触碰着那塑料的栅格出风口,感受着那人为控制的、恒定不变的清凉,再次被这种对自然环境如此精确、如此轻松的掌控能力所深深震撼。“冬暖夏凉……竟能如此轻易……不费柴炭,不储冰……”她低声自语,脑海中浮现的是冬日囤积木炭、夏日挖掘窖冰的繁琐景象。

来到厨房,戚睿涵打开那台双开门的大冰箱,里面存放着的各种蔬菜、水果、肉类、饮料、鸡蛋,分门别类,整齐排列,一股混合着食物味道的冷气扑面而来,带着水雾。“这是冰箱,也是利用电力制造持续的低温,像一个不会融化的冰窖,可以长时间、甚至很多天地保存食物,极大地延缓腐败变质的过程。像我们今晚吃剩下的水饺,放在这里的冷藏室,明天早上甚至中午,拿出来加热一下,还能保持很好的味道和口感,不会浪费。”他指着不同的区域解释道。

董小倩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新鲜的绿叶蔬菜和饱满的水果,在如此凉爽的环境下依然保持着水灵灵、仿佛刚刚采摘下来的状态,想起过去为了保存食物想尽办法,腌制、风干、烟熏,不仅常常失了食材的原味,还时有腐坏变质、导致疾病的风险,不由得感慨万千。“此物……真乃造福万家之神器。”她评价道,语气中充满了赞叹。

随后,戚睿涵又简单介绍了需要转动开关、喷出蓝色火焰的燃气灶(取代了需要劈柴、生火、烟熏火燎的柴火灶);能够“叮”的一声在极短时间内加热食物的微波炉(董小倩对此表示极度不可思议);那个巨大的、黑色的“镜面”(电视),接通电源后竟然能显示出会动会说话的人影和万千世界(董小倩最初被突然出现的人声和画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以及那个能自动注水、翻滚、甩干,代替双手清洗衣物的洗衣机(董小倩看着戚睿涵演示时放入的几件衣物,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每一样东西,都像一把重锤,冲击着董小倩固有的、源于那个时代的认知体系。她像一个刚刚睁眼看世界的婴孩,又像一位严谨的学者,认真地听着,努力地理解着那背后的原理,时而提出自己的疑问,问题往往直指核心,却又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思维局限和认知框架,让戚睿涵在解答时常常需要搜肠刮肚,引经据典,寻找她能理解的、来自自然或古代科技的类比,这个过程本身,就充满了奇妙的碰撞。

最后,他们来到了卫生间。这是一个更加私密、也更能体现现代卫生观念的地方。戚睿涵打开洗手池那亮晶晶的银色水龙头,清澈的自来水哗哗流出,他调节了一下旁边的旋钮,水流瞬间变得温热。

“看,水是从埋设在地下的管道里直接来的,干净方便,冷热可以自己调节。不需要去打井,也不需要挑水。”他指了指旁边那个洁白光滑、造型奇特的瓷质马桶,“这是如厕用的,叫做马桶。用完之后,按一下这个按钮,”他示范了一下,水箱里传来轰然的水声,强大的水流瞬间将马桶内部冲刷得干干净净,形成一个漩涡,“它就会自动用水冲走污物,非常卫生洁净,几乎没有异味。”接着,他又指向淋浴区那个银色的花洒龙头,“那是沐浴用的,打开开关,可以选择冷热水,水流会像细雨一样从上面喷洒下来,比用木桶澡盆方便舒适很多。”

董小倩看着那洁白得刺眼的瓷质马桶,以及那能喷出雨幕般均匀水花的银色龙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窘迫、羞涩和不知所措。在她所处的时代,个人卫生条件远非如此便利和私密。即便是富庶之家,如厕也多使用马桶(夜壶),需要专人定时清理倒洗;沐浴更是需要烧水、倒入大木盆,过程繁琐,难以经常进行。这种颠覆性的、将污秽与洁净处理得如此高效、如此便捷、如此……令人羞于启齿的改变,触及了日常生活中最为隐秘和基础的部分,让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脸颊绯红,眼神游移,不敢细看。

戚睿涵看出了她的极度不自在,非常体贴地没有过多解释和演示,只是温和地说:“没关系,刚开始不习惯很正常,慢慢来。需要用水的时候,就像我刚才那样操作就好。”他关上了水龙头,那轰然的水声停止,卫生间里恢复了安静。

这一晚的“现代生活启蒙”,信息量巨大而庞杂,几乎是从根基上重塑了董小倩对“生活”二字的全部理解。当她终于洗漱完毕(在戚睿涵简单的指导下,尝试使用了牙刷、牙膏和自来水),躺在那张柔软得超乎想象、富有弹性、仿佛能将人温柔包裹起来的席梦思床上,盖着轻盈温暖、蓬松如云的羽绒薄被时,整个人依旧处于一种精神高度亢奋、思绪纷乱如麻,身体却疲惫不堪的状态。

戚睿涵的母亲戚菲菲体贴地将一间安静的客房收拾出来给了董小倩。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空调运转发出极其低微的、稳定规律的嗡鸣声。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她有些不习惯,甚至感到一丝莫名的空洞。

没有打更人悠长而规律的梆子声,没有夏夜窗外应有的虫鸣蛙叫,也没有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标志着一座城市生命力的人声、马嘶或是犬吠。这种被科技产品过滤后的、近乎绝对的、恒定的宁静,与她记忆中所熟悉的、充满了各种天然背景音的夜晚截然不同。这是一种人造的、被精心控制后的宁静。

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吊灯轮廓,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如同走马灯般不断回放着这一天的经历:金色沙滩上重逢的冲击,飞驰列车带来的晕眩与震撼,白诗悦和袁薇热情而直爽的笑容,戚阿姨慈祥而好客的款待,那鲜美无比、承载着情意的鲅鱼水饺,还有那些如同仙家法宝、传说中机关术般神奇莫测的“电器”……这一切,光怪陆离,缤纷杂乱,远远超出了她以往最荒诞不羁的梦境和想象。

这就是戚睿涵、白诗悦他们自幼生长、习以为常的世界吗?一个没有皇权帝制,没有苛捐杂税,没有饥荒战乱,物质丰富到难以想象,生活便利到近乎神迹的世界。这里的人们,似乎天生就拥有着她们那个时代的人,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难以企及的自由、安全、舒适与……某种意义上的“权力”——掌控环境、跨越距离、保存时间和食物的权力。

然而,在这巨大的、应接不暇的冲击与新奇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水底暗流般的茫然、疏离感,甚至是一点点难以言说的恐惧,也悄然在她心底最深处滋生、蔓延。

她属于哪里?那个有着才情冠绝、命运多舛的姐姐董小宛,有着风骨傲然却又难抗时局的冒辟疆姐夫,有着秦淮河畔的烟雨画舫、丝竹管弦,也有着遍野烽火、铁蹄铮铮、人命如草芥的时代?还是这个明亮、便捷、安全,却让她从骨子里感到格格不入、无比陌生的异世?她的根,她的过往,她所熟悉的一切人与事,都被那道无形的时空壁垒,无情地隔绝在了数百年前。而她,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陌生土壤的植物,能否在这里存活下来,能否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身下的床垫柔软得仿佛能将人的意志都融化吞噬,但她却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鲅鱼水饺那鲜甜的余味,那是这个崭新世界给她的第一个,也是最直观、最温暖、最充满人情味的印记。她轻轻翻了个身,将脸埋在那柔软蓬松的羽绒被子里,那上面有阳光晒过后特有的、干爽温暖的好闻味道,还有一种……属于这个时代的、洁净的、淡淡的纺织物柔顺剂的化学清香。

窗外,是威海的不夜城。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变幻着色彩,街道上的车流如同一条条发光的长河,无声地流淌,勾勒出一个她正开始艰难地、尝试去理解和适应的、全新的、钢铁与电子的文明轮廓。

而在这个文明的一角,在这个安静温馨的房间里,一个来自数百年前的、带着明清易代之际风霜与哀愁的灵魂,正经历着悄无声息,却又堪称翻天覆地、撕裂与重塑并存的蜕变。未来会怎样?前路在何方?她不知道,眼前只有一片弥漫的迷雾。但至少在这一刻,那鲅鱼水饺的鲜美滋味,和戚家人给予的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暖接纳,是真实而确切的,如同黑暗中的一盏孤灯,虽微弱,却足以给她一丝继续前行、探索这个陌生时代的勇气。

董小倩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去适应这片现代的、陌生的、被科技重新定义过的黑暗,以及其中蕴含的无限可能与未知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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