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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的诏书如同在已渐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尽管未能再掀起滔天巨浪,但那圈圈扩散的涟漪,却清晰地映照出权力更迭后,对旧日罪孽的最后清算。通缉张晓宇的告示用浓墨重彩书写,贴遍了全国各州府县衙的照壁,那朱红的官印和“助纣为虐,屠戮同胞”八个刺目的罪名之下,是足以让寻常百姓之家十世无忧,甚至能换取一官半职的惊人赏格。

画像上的张晓宇,眉目间还带着几分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未曾被彻底磨蚀的年轻痕迹与书卷气,与如今这个时空里,经过口耳相传、妖魔化后,人们心中那个青面獠牙、心肠歹毒、能呼风唤雨的妖人形象,相去甚远。告示前总围着各色人等,有唏嘘感叹的,有义愤填膺的,也有盯着那赏格眼热,幻想着能一步登天的。

消息几经周转,传到戚睿涵耳中时,他正与李大坤在西安府宅邸那处幽静的庭院中对弈。时值深秋,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的枝桠在灰白色的天幕下勾勒出嶙峋的线条,偶尔有几片顽固的黄叶打着旋儿飘落,悄无声息地覆在青石棋盘边缘。棋枰之上,黑白子纠缠绞杀,形势胶着,一如他们曾亲身经历的那些波澜壮阔又血腥残酷的岁月。石桌旁的小泥炉上煨着一壶酒,酒香混着清冷的空气,缓缓弥漫。

李大坤捏着一枚沉甸甸的黑子,粗壮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他久久未曾落下,粗壮的眉毛拧在一起:“睿涵,”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朝廷还在找他。这都两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叹了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承载了无数难以言说的过往,最终他将棋子“啪”地一声丢回黑檀木棋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说起来,当初在舟山,我们三个一起被那诡异的海雾吞没,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张晓宇他……唉。”这一声“唉”,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解,也有几分物伤其类的黯然。

戚睿涵的目光没有离开棋盘,尤其落在棋盘左下角那一处。那里,白棋的一条大龙正面临严峻的劫争,气紧形薄,生死一线。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温润如玉的白子,指尖感受着玉石特有的微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飘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犯下的罪,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总要有个交代。无论是出于公义,还是给那些枉死的魂灵一个慰藉。”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棋盘,望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声音更低了些,“只是……”只是什么?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那份源于同窗之谊、源于共同穿越时空、源于对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时代的共同记忆的微妙牵连,让他在听闻这纸措辞严厉的通缉时,心头泛起的并非纯粹的快意恩仇,而是一种混杂着遗憾、沉重乃至一丝惘然的叹息?张晓宇呕心沥血为清廷研制的那恶毒火器与生化武器,曾让多少冲锋陷阵的义军将士、多少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在烈焰与毒雾中痛苦哀嚎,尸横遍野,其行径,纵然千刀万剐亦不为过。可那终究是张晓宇,是那个曾在大学校园里,与袁薇并肩而行,笑容爽朗,会因为袁薇与异性交往的尺度问题而与自己争得面红耳赤,那个在实验室里专注认真,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张晓宇。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中交织碰撞,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

他端起手边微温的酒杯,浅啜一口,试图压下心头的纷乱,然后转换了话题,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李岩先生和史可法大人前日找我密谈,”他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他们说,盛京破城时悬示两年,用以警示天下的那颗‘张晓宇’人头,似乎有些蹊跷,至今未曾腐烂,面貌也过于僵死,不似自然。”

李大坤愕然抬头,眼睛瞪得溜圆:“还有这事?莫非……”他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金蝉脱壳?”

“易容之术,并非只在话本传奇里才有。”戚睿涵淡淡道,目光转回棋盘,手中那颗白子精准地落下,填入了劫争的关键之处,顿时让白龙多了几分喘息之机,“看来,我们的老同学,比我们想象的更要狡猾,也更要……惜命。”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

棋局并未终了,戚睿涵却已推枰而起。秋日的凉风拂动他素色的衣袍,带来远方枯草的气息。他决定去北京一趟。这个决定并非全然为了追索张晓宇的下落,更多的,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对过往的告别。大顺一统,天下初定,他与董小倩、李大坤回归现代之期已近在咫尺。在离开这个浸染了血与火、爱恨与纠葛的时代之前,他需要亲手为这段染血的过往,画上一个明确的句点,无论这个句点是圆满还是残缺。

北京城依旧恢弘,高大的城墙如同苍老的巨兽匍匐在华北平原上,但数年前那场决定天下归属的惨烈攻城战留下的创伤,仍能在许多细节处窥见——墙砖上深嵌的箭簇痕迹,某些地段新修补的夯土,以及城内一些尚未完全清理的废墟。然而,生命的韧性远超想象,市井间已渐渐恢复了烟火气,叫卖声、车马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虽不及鼎盛时期繁华,却也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蓬勃生机。

顺天府尹沙觉明,一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官员,对戚睿涵的到来表现出了极高的重视。在仔细查验了李自成特赐的、代表着无上信任与权力的玄铁令牌后,他将戚睿涵和李大坤引至内堂一间僻静的书房。书房内陈设简朴,书籍卷宗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旧纸特有的味道。

“戚公子,李壮士,”沙觉明开门见山,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刻板与不容置疑的权威,“关于逆犯张晓宇之首级,下官已遣最有经验的仵作与刑名老吏,反复查验数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戚睿涵平静的脸,继续道,“确系以秘法鞣制上好人皮,辅以特制药料填充塑形,精工易容而成。其手法之高超,几乎以假乱真,若非时日过长,药力渐失,皮相略有萎缩,几难辨真伪。其本尊,定然尚在人间。”

他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卷厚厚的卷宗,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类信息。“根据近两年各地呈报的流民、乞丐名录,以及一些看似零散、实则可能关联的线报,下官推断,此人极可能并未远遁天涯海角,反而就隐匿在京畿左近,甚至……就在这北京城内。所谓灯下黑,此獠心思缜密,行事乖张,深谙此道。”沙觉明的指尖点在地图上的北京城及周边区域,“况且,他双腿已残,行动不便,长途跋涉逃离核心区域,风险更大,不如混迹于这百万人口的帝都底层,反而易于藏身。”

戚睿涵默然点头。沙觉明的分析冷静而缜密,与他心中那份隐约的、基于对张晓宇性格了解的预感不谋而合。张晓宇聪明,却也极度自负,他或许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或许是不甘心就此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默默无闻地腐烂,又或许,在失去了所有凭依之后,他已是无处可去,只能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阴影里苟延残喘。

接下来的几日,戚睿涵与李大坤在沙觉明派出的几名精干却衣着普通的衙役暗中配合下,于北京城内外,特别是东郊、南郊的荒僻之地、废弃的村落、无人问津的庙宇庵堂之间,细细查访。

他们走过尘土飞扬的土路,穿过荒草丛生的坟地,探访那些在战争边缘挣扎求生的棚户区。他们见过太多因战乱而流离失所、肢体残缺、目光麻木的可怜人,每一次因某个相似背影或特征而满怀希望的靠近,换来的多是更深沉的失望与对这片土地悲怆命运的悲悯。那种寻找,像是在一片无边的、沉默的苦难之海中,打捞一根特定的、可能早已沉底的针。

命运的转折,往往发生在最不经意的时刻。

直到那个黄昏降临。

残阳如血,将天际的云霞染成一片凄厉的绛红,又渐渐褪为暗紫。京郊一片乱葬岗旁,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庙墙倾颓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泥坯,野草蔓生,高及人膝,在萧瑟的秋风中瑟瑟作响。

几只乌鸦在庙旁几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梢上盘旋,发出沙哑而刺耳的啼叫,更添了几分荒凉。一个身影,蜷缩在庙墙根下那一堆破烂发黑的草席中,几乎与周围灰暗的色调融为一体,不仔细看,甚至会误以为那是一堆被遗弃的杂物或是一具僵冷的尸体。

那是一个乞丐。蓬头垢面,长发板结粘连,像是一顶肮脏的帽子覆盖在头上,遮住了大半脸庞。他赤着黝黑的上身,皮肤粗糙,肋骨根根凸起,清晰可数,仿佛一层薄皮包裹着一具骨架。下身仅着一条无法蔽体的破旧短裤,布料原本的颜色早已无法辨认。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腿,自膝盖以下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和萎缩,显然已被彻底打断,失去了功能。取而代之的是两根被手磨得油亮、甚至带着一层包浆的粗糙木拐,随意地靠在斑驳的墙边。他赤着的残疾双脚满是干涸的泥垢、冻疮叠加的疤痕和新的裂口,毫无生气地搁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任凭着晚风的寒意侵蚀。

李大坤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刀柄,肌肉微微绷紧,低声道:“睿涵,你看那人……那身形,虽然瘦脱了形,但……”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警惕和怀疑已然明显。

戚睿涵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漏了一拍,随即又沉重地撞击着胸腔。那蜷缩的身影虽然残破不堪,如同被遗弃的玩偶,但那隐约的肩宽骨架,那即使在如此非人的境地似乎也难以完全磨灭的、属于另一个世界文明长期浇灌出的某种内在特质——或者说,是一种强烈的直觉,如同细微的电流般窜过他的脊背。他抬起手,示意身后几步外扮作行人的衙役们稍安勿躁,然后与李大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缓缓地、尽量不发出太大动静地朝那个墙根下的身影走去。

靴底踩在干枯的草茎和碎砾石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空旷的乱葬岗旁显得格外清晰。

脚步声惊动了那个如同雕塑般的乞丐。他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不是抬头,而是将身体更紧地、几乎要嵌进墙缝里般地蜷缩起来,仿佛一只感受到威胁,试图用装死来躲避危险的受伤野兽。一种混合着汗臭、污垢腐烂和伤口溃脓的酸腐气味,随着风的流动,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戚睿涵在他身前数步远处站定,这个距离足以看清细节,又不会给对方造成太大的压迫感。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掠过那肮脏的头发,佝偻的脊背,残废的双腿,最后落在那双搁在泥土里、仿佛已与大地连在一起的脚上。夕阳的余晖给他和乞丐都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边。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伪装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张晓宇。”

那身影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剧烈的痉挛从肩背传到全身,随即归于更深的、死一般的僵直。他没有回应,没有抬头,甚至连呼吸都似乎完全停滞了,只有那破风箱般微弱的气息证明他还活着。

戚睿涵不再犹豫。他上前一步,俯下身,伸出手去——那只手曾经执笔规划过未来,也曾握剑指向敌人,此刻却稳定地、毫不犹豫地撩开了那遮蔽面容的、肮脏结缕、沾着草屑和不知名污物的长发。

一张面目全非、污秽不堪的脸暴露在最后一线夕阳余晖之下。皮肤粗糙黝黑,布满了日晒雨淋的痕迹和细密的皱纹,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形成两个幽暗的窟窿,嘴唇干裂泛白,边缘起着皮。

岁月与苦难在上面刻满了狰狞的痕迹,早已不复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眼神清亮的理工科学子的半点模样。但那眉骨的依稀形状,那鼻梁虽然瘦削却仍能辨出的线条,尤其是那双此刻骤然睁开、死死盯住戚睿涵的眼睛——尽管布满了浑浊的血丝,瞳孔因长期躲避光亮而显得有些涣散,里面充斥着巨大的惊惶、刻骨的怨毒、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以及最深处的、如同野火般未曾完全熄灭的倔强,那眼底深处,属于张晓宇的、独特的灵魂烙印,戚睿涵和李大坤即便隔着时空与污垢,也绝不会认错。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连乌鸦的啼叫和风的呜咽都骤然远去。时间像是被拉长,又像是被压缩,过往的恩怨情仇,两个世界的纠葛,仿佛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激烈碰撞。

良久,是张晓宇的喉咙里率先发出了一声如同破风箱被强行拉扯般的、带着浓重嘲讽意味的冷笑:“嗬……戚,睿,涵。”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点力气,摩擦着干裂的喉咙挤出来,“想不到……我藏到这里……藏成这副鬼样子……还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恨意。

他顿了顿,艰难地喘了几口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浑浊的目光扫过一旁紧握刀柄、面色复杂的李大坤,又像淬了毒针一样钉回到戚睿涵身上,那怨毒之中,竟又掺入了几分诡异的、近乎癫狂的自得:“怎么?是来……看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状?还是来……亲自送我最后一程,好让你……戚大功臣……功德圆满?”他试图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但那表情在污秽的脸上扭曲,显得无比怪异。

戚睿涵缓缓地放下了手,后退半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如同在看一件破碎的、沾染了无尽污秽与血污的古老器物,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显而易见的憎恶,只有一种穿透表象的、深沉的审视。

“我不为袁薇,”他缓缓开口,字句清晰,如同珠玉落在冰面上,带着冷冽的回响,“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早已模糊的纠葛,在此地,在此刻,已无意义。那些年少的情愫与争执,在时代的洪流和累累白骨面前,轻如尘埃。”

戚睿涵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我来,是为清算你在此世,在这片我们意外闯入的土地上,所犯下的、罄竹难书的罪孽。你助纣为虐,背叛族群,以所学戕害同胞,多少满怀热血、保家卫国的义士,多少安分守己、只求温饱的百姓,因你研制的毒气、炮火和瘟疫而在极致的痛苦中惨死,尸骨无存。张晓宇,”他叫他的名字,不再是同学间的称呼,而是一种冰冷的指认,“多行不义必自毙,无论你逃得多远,藏得多深,伪装得多么彻底,终究也逃不掉这历史的审判,逃不掉你内心罪孽日夜不休的噬啃。”

这番话,戚睿涵说得并不激昂,甚至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只是用一种陈述铁一般事实的冷静语调,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具穿透力,直抵灵魂深处。

张晓宇脸上那点强撑起来的嘲讽和诡异的自得,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塔,瞬间崩塌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伪装、打回原形后的苍白与虚弱,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冷。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反驳,想辩解,想如同以往那样用尖刻的言语回击,但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嗬嗬的、意义不明的、绝望的气音。他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与傲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被戳破后的空洞与死灰。

沙觉明带来的衙役迅速上前,动作熟练而毫不客气地将瘫软如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张晓宇架了起来。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丝反抗的意图,仿佛那副残破躯壳里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气力与意志,也已在与戚睿涵那平静却致命的对视中消耗殆尽,彻底崩塌。

顺天府的大堂之上,夜审的气氛格外肃杀。巨大的牛油蜡烛在烛台上燃烧,跳动的火焰将“明镜高悬”的金属匾额映照得忽明忽暗,也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沙觉明端坐案后,官袍整齐,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肃穆威严,如同庙里的神只。张晓宇被像丢弃破布袋一样扔在冰冷光滑的青砖地面上,瘫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最初的惊惶与绝望过后,或许是知道自己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无路可逃,亦无侥幸可言,一种破罐破摔的、掺杂着炫耀与解脱的诡异“勇气”,反而从他心底滋生出来。在沙觉明威严而不带丝毫感情的反复讯问下,他断断续续地、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开始交代那段不为人知的逃亡经历。

“盛京……破城那时……炮火连天,乱得像一锅粥……”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大堂高高的穹顶,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的噩梦,“我……我知道完了,全完了……我的心腹……博图,他……他身形与我相似,对我……忠心耿耿……”他吞咽了一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喉咙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自愿……易容顶替我……他说,他的命……是我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如今……正好还给我……”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扭曲的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瘆人,“我……我就把他……打扮成我的样子,穿上我的官服……留在行辕里……我自己……剥了官服,抹上泥巴和不知道谁的血……混在尖叫逃命的乱民里……就这么……逃出来了……”

他描述着自己是如何像野狗一样在冰天雪地的山林中躲藏,靠啃食树皮和偶尔找到的动物尸体果腹;如何一路拖着残腿,像最卑贱的虫豸般沿途乞讨,受尽白眼与驱赶;如何在这两年明顺内战、天下纷乱的夹缝中,像阴沟里的老鼠般,靠着富人家门外施舍的、或是从野狗嘴里抢来的残羹冷炙,靠着路人偶尔投下的、带着怜悯或厌恶的一两个铜板或半块干粮,苟延残喘,一路挣扎到了北京,藏身于这最污秽、最不被注意的角落。

“……我……我就只是个乞丐……一个没用的……废人……”他仿佛终于从回忆中抽离,抬起浑浊不堪、布满血丝的双眼,乞求地望向面容冷硬的沙觉明,又转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戚睿涵,眼中竟流下浑浊的泪水,那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与血痂,在肮脏的皮肤上冲出两道泥泞的痕迹,“饶了我……饶了我吧……青天大老爷。睿涵,老同学,看在我们……曾经同窗一场……看在我已经……这么惨,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份上……两年前……博图替身代我死了一回……我乞讨两年,受尽苦难……如同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我……我已经重新做人了……不行吗?就当我……那个助纣为虐的张晓宇已经死了……死在盛京了……我不是那个张晓宇了……可以吗?求求你们……给我一条活路,哪怕是像现在这样猪狗不如的活路……”他匍匐在地,用残存的上半身艰难地、一次又一次地叩头,额头撞击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那摇尾乞怜的姿态,那声泪俱下的哀求,彻底击碎了曾经那个骄傲、自负、才华横溢的理科生最后一丝残存的尊严,将他变成了一个只求活命、毫无底线的可怜虫。

沙觉明面无表情地听完这冗长而细致的供述,如同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故事,直到张晓宇的哀求声渐渐微弱下去,他才冷冷开口,声音如同寒铁相击:“罪证确凿,供认不讳。巧言令色,妄图以哀兵之态逃脱国法森严,实属徒劳。来人……”

“沙大人。”戚睿涵忽然出声打断,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这肃杀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沙觉明即将挥下的手臂停在半空,他转向戚睿涵,威严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询与不解。

戚睿涵走上前几步,在距离张晓宇不远处停下,再次低头看着地上那个如同蛆虫般卑微蠕动、叩头不止的身影。心中那份隐隐的作痛感,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强烈。是的,他罪孽深重,死有余辜,按照律法,凌迟处死亦不为过。可眼前这具残破、卑微、毫无尊严、只会叩头求饶的躯壳,这声声泣血、只为一线生机的哀求,不断地、尖锐地提醒着戚睿涵,这不仅仅是那个十恶不赦、双手沾满鲜血的“张侍郎”,这同时也是张晓宇,是他的同学,是和他们一样,被那架诡异的天文望远镜无情抛掷到这个动荡时空的异乡人,是那个曾经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在图书馆里蹙眉思考的张晓宇。他们即将回去,回到那个拥有完善法治、稳定秩序与和平生活的现代世界,而将这样一个形态——一个被彻底摧毁了肉体和精神,只剩下求生本能的张晓宇——留在这里,绑赴法场,接受那种极其残酷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极刑……

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是怜悯吗?不全是。是宽恕吗?谈不上。或许,更像是一种对命运无常的唏嘘,一种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最后一点顾念,一种不希望自己未来的记忆里,定格着老同学如此不堪的终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滞涩之感压下,然后对沙觉明拱手,言辞恳切而慎重:“沙大人,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如今形貌俱毁,双腿已残,行走不便,乞讨度日,生不如死,已与冢中枯骨无异。那博图自愿替死,慷慨赴义,某种意义上,确可视为‘张晓宇’已在那场城破之乱中伏诛。眼前此人,不过一具苟延残喘、了无威胁之残躯罢了。不如……就当他原先那个身份、那个犯下滔天罪行的张晓宇已经死了。此后,他便是另一个人,一个无名无姓、无声无息、了却残生的乞丐。如此处置,既全了天道循环、恶有恶报之理,亦显我大顺新政之仁德浩荡,法外容情。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沙觉明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显然在内心激烈地权衡。戚睿涵身份特殊,不仅是开国功臣,更深得李自成、李岩等人信任,其言自有其不容忽视的分量。而且,这番说辞,于严苛的法理之外,另辟了一条基于“事实死亡”和“人道考量”的蹊径,于朝廷颜面、于稳定人心,倒也并非全无益处。良久,他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缓缓道:“戚公子仁心睿智,所言确实不无道理。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国法威严,亦不可全然废弛。且需确保此人,自此之后,再无法兴风作浪,甚至其存在本身,亦不会成为日后之隐患。”

最终,沙觉明做出了决断。他雷厉风行地命人立刻去寻一具刚死不久、身形与张晓宇相仿、且面目因某种原因(如腐烂、伤痕)损毁难以辨认的流民尸体,为其换上从破庙取回的、张晓宇之前所穿的破烂衣物,并依照张晓宇的残腿特征,将尸体的双腿同样打断,制造出相似的残疾,然后趁夜抛置于城外河流的一处浅滩。旋即,顺天府放出确凿消息,称通缉数年、恶贯满盈的逆犯张晓宇,已于乞讨时不慎溺水身亡,尸身被发现,经仵作仔细查验,与旧档记录之身体特征(如身高、大致年龄、腿部残疾)基本相符,遂以此结案,上报朝廷。

而对真正的、奄奄一息的张晓宇,沙觉明严格履行了与戚睿涵之间那不成文的“约定”。他被强行灌下一种药性极为猛烈的暂时性哑药,那药液灼烧着他的喉咙,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喉间发出野兽般嗬嗬的嘶鸣,却再也无法说出任何一个清晰的字句。

随后,他被几名衙役用破席子一卷,秘密而迅速地带离了顺天府,至于其后是被丢弃在某个更遥远的荒郊野岭,还是任其自生自灭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是很快冻饿而死,还是继续他那无声的、卑微的乞讨生涯,再无人关心,也无人再去追寻。官方文书上,逆犯张晓宇已确认溺毙。

消息传回紫禁城,李自成、史可法、李岩等人接到顺天府的呈报,对此结果虽心中略有疑虑,觉得似乎过于“凑巧”,但既然尸首“确认”,悬案已结,逆犯已死这个结果符合各方预期,也便不再深究,默认为事实。那张贴了一个月、逐渐被风雨侵蚀的通缉告示,也终于被官府派人逐一撕去,仿佛这个人,连同他带来的恐惧与罪孽,真的就此彻底从世上抹去。

事情了结的那个傍晚,戚睿涵与李大坤并肩站在北京城外一座荒芜的土丘上,眺望着远处那座在沉沉暮色中逐渐亮起零星灯火、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庞大城池。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正在迅速消逝,由绛红变为暗蓝,最后融入墨色。几颗胆大的星子开始在天幕上闪烁,清冷的光辉俯瞰着苍茫大地。

“就这么……结束了?”李大坤瓮声瓮气地问道,语气复杂,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怅然若失,他踢了踢脚下的一块小石子,看着它滚下山坡,消失在黑暗中。

戚睿涵沉默着,久久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远方那一片模糊的城郭轮廓上。结束了吗?对这个世界而言,对朝廷律法而言,对那些牺牲的将士和百姓的在天之灵而言,张晓宇的罪责似乎以一种近乎“慈悲”的、带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方式了结了。

但在他心中,那份关于同窗之谊、关于命运弄人、关于罪与罚的界限、关于宽恕与代价的沉重思考,那团乱麻般的情绪,恐怕才刚刚开始梳理,并且可能永远也理不清楚。他想起傅山先生赠予的那七颗蕴含着未知奥秘的长生药,想起即将携手返回现代、共度余生的董小倩,想起在威海卫默默等待、性情开朗的白诗悦,以及在另一个时空里,那个或许早已开始新生活,但对张晓宇仍留有旧日模糊记忆与情感的袁薇。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因果,似乎都到了需要了结的时刻。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它淹没了无数个体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他们这些意外的闯入者,这些试图在浪潮中把握自己方向的异乡人,终究也只是这浩瀚洪流中的几朵浪花,虽然奋力跃起,留下了或深或浅的痕迹,但最终,都将被时间无情地冲刷、淡化,直至彻底消融在历史的深邃背景之中。

“走吧,大坤,”戚睿涵最终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说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新的什么东西。他转过身,率先迈开步子,走向下山的那条被夜色笼罩的小路,“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们……该回家了。”

夜色渐浓,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迅速将两人的身影吞没,也将这座古老帝都刚刚经历的这段充满矛盾与唏嘘的插曲,悄然掩埋于无边的寂静与即将到来的黎明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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