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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的风,是带着刀子的。

凛冽的朔风呼啸着从西伯利亚荒原席卷而来,裹挟着漫天飞舞的、鹅毛般的雪花,抽打在盛京斑驳的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万千冤魂在齐声哀泣。天地间一片苍茫,视线所及,尽是混沌的白。

那座被满清尊为“龙兴之地”的都城,在这片狂暴的风雪中,轮廓变得模糊而扭曲,若隐若现。它不再像一条蓄势待发的巨龙,反而更像一头在苍白天地间蜷缩匍匐、伤痕累累的疲惫巨兽,在严寒与绝望中艰难地喘息着,每一块墙砖似乎都浸透了末日的阴影。

城墙之上,那面曾经象征着八旗荣耀、猎猎飞扬的黄龙旗,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它被狂风撕扯着,在旗杆上无力地卷动、翻腾,如同垂死者咽喉间最后几下微弱的脉搏,每一次挣扎都仿佛耗尽了全部气力。旗面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金龙,在硝烟和风雪的侵蚀下,褪色、破损,再也显不出半分威严。

而与这座死气沉沉的孤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外那连营百里、旌旗蔽日的联军大营。站在城头眺望,只见一片色彩的海洋在雪原上铺陈开来——明军那如血般鲜艳的赤旗,顺军将士那朴实无华的白色战袄,蒙古骑兵带来的斑斓猎猎的旌旗,朝鲜军整齐划一的青蓝色旗帜,以及来自鄂伦春、达斡尔、赫哲、索伦等东北各族义军五花八门却充满野性的标识……

它们共同织就了一幅波澜壮阔、气吞山河的讨逆画卷。即便隔着如此距离,城墙上的守军似乎也能感受到那营盘中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战意与决然。凛冽的空气,仿佛也因为这数十万大军的肃杀之气而变得更加沉重压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冰冷味道。

联军中军大帐内,虽然摆放着数个烧得正旺的炭盆,盆中上好的银炭噼啪作响,散发出灼人的热量,却依然驱不散弥漫在帐中每一个人心头的那份沉重如山的使命感与历史责任感。

戚睿涵站在巨大的军事舆图前,目光沉静如水。舆图上,盛京及其周边的山川地理、城池关隘被标注得清清楚楚,而那代表清军布防的红色小旗和代表联军进攻方向的蓝色箭头,早已将盛京城围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如同附骨之疽。他的指尖最终稳稳地按在了舆图中央,那座象征着最终目标、也是满清最后顽抗堡垒的城池轮廓上。

岁月的风霜与连年征战的洗礼,早已磨去了他脸上属于现代大学生的最后一丝青涩。他的皮肤变得粗糙,颧骨更加分明,下颌线如刀削般坚毅。唯有那双眼睛,穿越了烽火狼烟,看惯了生死离别,却依旧保持着一种独特的清澈与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直指问题核心。此刻,这双眼中正倒映着舆图上跳跃的烛光,也倒映着那座即将被历史洪流淹没的孤城。

帐内济济一堂,堪称一时豪杰荟萃。名义上的联军总指挥,山海关总兵、平西侯吴三桂,身着山文铠,面色沉凝,手指无意识地在腰刀刀柄上摩挲着,目光偶尔扫过戚睿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与倚重。在他身旁,是身形挺拔、面容儒雅却目光坚定的黔国公沐天波,他代表着大明最后的尊严与西南边陲的忠诚;顺军谋主、有着“小诸葛”之称的李岩,青衫纶巾,眉宇间带着智者的从容,正凝神细看图上的兵力部署;而那位以忠义刚烈闻名天下,曾死守扬州力抗清军的史可法,此刻虽面带疲惫,但腰杆挺得笔直,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与收复河山的渴望。此外,还有蒙古科尔沁部的阿布鼐亲王,他身形魁梧,披着华丽的貂皮大氅,脸上带着草原勇士特有的剽悍;朝鲜军的都元帅姜晋昕,甲胄鲜明,神色恭谨中透着决绝;以及几位来自白山黑水之间的东北部落首领,他们面容粗犷,穿着兽皮缝制的衣袍,眼神桀骜不驯,却同样聚焦于舆图之上。

帐内气氛肃穆,唯有炭火的噼啪声和帐外隐约传来的风雪呼啸声交织在一起。

“报——!”

一声急促而洪亮的通报声打破了帐中的寂静。只见一名身披白色伪装斗篷、满身皆是冰雪的斥候,疾步如飞闯入大帐,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他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又异常清晰:

“启禀各位将军,蒙古阿布鼐亲王麾下铁骑、朝鲜都元帅麾下精兵,以及赫哲、达斡尔、索伦诸部勇士联名请求,愿为前部先锋,即刻对盛京发起总攻。将士们士气高昂,皆言必破此城,以雪国仇家恨!”

帐中诸将闻言,精神无不为之一振,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戚睿涵和吴三桂。求战之心,已如满弦之箭,一触即发。

吴三桂深吸一口气,看向身旁的年轻人。尽管他身为总指挥,地位尊崇,但数年来的并肩作战,早已让他深知眼前这个年轻人体内所蕴含的惊人能量与远见卓识。他沉声开口,语气中带着询问,也带着托付:“元芝,将士们求战心切,士气可用,正是雷霆一击之时。你看……这总攻之令,是否当发?”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戚睿涵身上。他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期盼、信任,以及沉甸甸的责任。他缓缓从舆图前转过身,走到大帐中央,环视着每一位将领坚毅的面庞。他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风雪的力量,平稳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清廷窃据神州,倒行逆施,剃发易服,屠城戮民,其罪行罄竹难书,如今已是天怒人怨,民心尽失。关内膏腴之地,尽复汉家衣冠;关外龙兴之所,亦成困兽之牢笼。盛京虽号称坚城,然内有惊惶失措之君,外无拼死必救之援,其势早已如累卵,崩塌只在顷刻之间!”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宣告历史判决般的铿锵:

“今日,我四方义军云集于此,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此正是犁庭扫穴,一举廓清寰宇,永绝后患之时。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手。我意已决,各军按原定部署,即刻整军,四面合围,对盛京——发起总攻!”

“谨遵将令!”

帐中诸将,无论来自何方,属于哪支势力,此刻皆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们轰然应诺,声浪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大帐似乎都在微微颤动,连帐外的风雪声仿佛也被这充满力量与信念的吼声暂时压了下去。

“咚、咚、咚、咚——”战鼓声,如同积蓄了万古的滚雷,自联军营地四面八方冲天而起,悍然撕裂了雪原长久以来的沉默。这鼓点初始沉闷,继而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最终连成一片,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紧接着,苍凉而雄浑的号角声此起彼伏,穿透风雪,将进攻的指令传达到每一个方阵,每一名士兵耳中。

刹那间,仿佛整个沉睡的雪原都被这战鼓与号角惊醒,并彻底地愤怒起来。

无数个步兵方阵,如同钢铁铸就的移动森林,开始向前推进。士兵们身披甲胄,手持长矛、刀盾,踏着整齐划一而又沉重无比的步伐。积雪在他们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冻土在他们的步履下震动。他们沉默着,但无数人的沉默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比呐喊更令人心悸的恐怖压力。

与此同时,骑兵部队动了。来自蒙古草原的轻骑,来自关宁的铁骑,来自顺军的马队……他们如同数道决堤的黑色洪流,又如同席卷大地的狂风暴雨。马蹄奋力践踏着积雪与冻土,扬起遮天蔽日的雪尘冰屑。骑兵们伏在马背上,手中雪亮的马刀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出片片寒芒,口中发出各种腔调的呼哨与呐喊,汇聚成一股摧毁一切的死亡旋风。

在步兵与骑兵的洪流之间,是那些体型庞大、结构复杂的攻城器械——高达数丈、如同移动堡垒的楼车,需要数十人合力才能推动的沉重冲车,以及无数架带着狰狞铁钩的云梯……它们在士兵们汗流浃背的推动和牵引下,发出“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声响,如同远古的巨兽,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逼近那座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孤城。

城墙上的清军,显然已经到了人力与意志的极限。他们的反击显得稀疏而凌乱。箭矢零零星星地抛射下来,大多无力地插在雪地上,或者被联军士兵高举的盾牌轻易挡开。偶尔有几门红衣大炮发出轰鸣,吐出火舌和铅弹,在联军阵中砸出小小的缺口,带起一蓬血雨。但这零星的、失去了往日精准与密集的火力,在联军排山倒海、无边无际的攻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如同暴风雨中几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戚睿涵和董小倩披着重甲,站在前线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督战。董小倩秀美的脸庞上此刻满是肃杀,她紧握着腰间的剑柄,目光紧随着攻城的浪潮。戚睿涵则面色沉静,但他微微抿紧的嘴唇和深邃眼眸中跳动的火焰,显示他内心的波澜并不平静。他看到,有联军士兵在冲锋途中被流矢射中,闷哼一声倒下;有举着云梯的勇士被城头扔下的滚木礌石砸中,脑浆迸裂;有试图靠近城墙的冲车被火炮击中,燃起熊熊大火,车旁的士兵化作火人,发出凄厉的惨嚎……

战争的残酷,血与火的洗礼,从未因正义的一方而稍有减轻。

然而,没有人退缩。后续的士兵毫不犹豫地踏过同伴尚温的尸体,继续向前。他们顶着用木板和牛皮临时加固的盾牌,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拍击着盛京这座看似坚固、实则早已摇摇欲坠的堤坝。

无数架云梯,带着复仇的铁钩,终于成功地架上了饱经战火的城墙。惨烈至极的登城战,立刻在每一段还能站人的城墙上疯狂上演。刀光剑影激烈碰撞,血肉之躯舍命相搏。怒吼声、兵刃入骨声、垂死哀嚎声、重物坠地声……交织成一曲最为原始、也最为残酷的战争交响乐。城墙垛口处,不断有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坠落,如同下饺子般摔在坚硬的冻土或冰冷的雪地上,绽放出一朵朵凄艳的血色之花。

然而,决定这场战役最终走向的,并非来自城外正规军的强攻。战争的伟力,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

就在盛京城南门,也就是皇太极时期修建的德盛门处,攻防战进行到最为惨烈、最为焦灼的时刻,城门内侧,突然爆发了一场远比城外厮杀更加混乱、更加疯狂、也更加决绝的呐喊与骚动。

只见数以千计、乃至上万的汉人百姓,以及许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东北各族土着、包衣阿哈,如同从地底涌出一般,突然出现在了南门内的街道和广场上。他们手中拿着的不再是驯服的工具,而是锄头、铁镐、木棒、菜刀,甚至是从刚刚被杀死的清兵手中夺来的腰刀和长矛!

积压了数十年的仇恨、屈辱、痛苦与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骤然冲破了地壳,彻底地、疯狂地喷发出来!

“杀鞑子,迎王师——!”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挥舞着捡来的断刀,用尽平生力气嘶吼,浑浊的老眼中流淌着热泪。他的儿子,就死在二十年前的辽阳屠城。

“报仇的时候到了,为我爹娘报仇啊!”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中年汉子,状若疯虎,抡起锄头就砸向一个试图维持秩序的八旗军官的后脑。

“打开城门,放天兵进城,咱们汉人不做奴才了!”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男女老幼,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他们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肆意欺压他们的八旗兵丁,用最原始的武器,进行着最决绝的反抗。

守门的清军,主要是些二线的旗丁和一些汉军旗士兵,他们早已被城外的攻势打得胆战心惊,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内部的疯狂攻击彻底打懵了。军官的呵斥声被淹没在愤怒的海洋里,阵型瞬间崩溃。

起义的民众如同狂暴的洪流,冲垮了清军仓促组织起来的防线,他们奋力砍杀那些试图抵抗的士兵,更多的人则如同潮水般涌向那扇沉重的城门。他们用肩膀顶,用木杠撬,拼命地挪开那根需要数十人才能抬动的顶门巨木;一些人爬上绞盘,不顾一切地推动那冰冷而沉重的绞索……

正在城外亲自督战,试图稳定阵线的多尔衮,远远望见南门内侧冲天而起的烟尘和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以及城头守军骤然变得更加混乱、防御火力几乎瞬间停滞的景象,心中猛地一沉,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身着那身曾经象征无上权势、如今却沾满血污和泥泞的亲王铠甲,须发凌乱,双目赤红如血,早已失去了往日那位睿智冷静、执掌朝纲的摄政王的半分威严。

“顶住,给我顶住!擅离职守者,格杀勿论!后退者,株连全家!”他挥刀砍翻一名刚刚冲到近前、试图阻止联军登城的顺军士兵,声嘶力竭地朝着身边惶恐的亲兵和溃退下来的败兵怒吼。

然而,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军心已散,士气已崩。他的命令,此刻如同投入狂涛巨浪中的一颗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瞬间就被起义民众那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和联军震天的杀声彻底淹没。更多的百姓,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涌向南门。绞盘在无数双手的奋力推动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嘎吱”的巨响。

终于,伴随着一阵沉闷如雷鸣、又刺耳如骨骼断裂般的轰响,盛京南门——这座象征着满清最后尊严与希望的沉重门户,在城内无数被压迫者的愤怒之火与城外联军雷霆万钧之力的内外夹击之下,缓缓地、带着不甘与绝望地,洞开了!

“城门开了,大军进城,杀——!”

城外的联军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了更加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的欢呼!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阻滞瞬间消失,攻势如同终于寻找到宣泄口的滔天洪水,以无可阻挡之势,汹涌地冲入城内!

多尔衮眼睁睁看着那扇巨大的城门在他面前轰然洞开,看着如狼似虎的联军士兵和起义百姓如同潮水般涌入他发誓要守卫的都城,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去,变得惨白如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彻底的绝望。龙兴之地,祖宗基业,兄皇托付,竟然……竟然就这么葬送在了自己的手中?而且,最终给予这致命一击,彻底击垮这座坚城防线的,竟然不是敌人的精锐大军,而是他,以及他所属的这个阶层,从未真正放在眼里、视为牛马和奴才的那些底层贱民的愤怒。

“乱臣贼子,皆是乱臣贼子,国族之叛徒,奴才反噬主子的畜生!”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宛如受伤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嚎叫,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他不再理会身边仅存的、试图护卫他撤离的亲兵,甚至不再去看那些汹涌入城的人潮可能带来的危险。他猛地一夹马腹,挥舞着那柄曾经斩杀过无数明军将领和起义军首领的宝刀,竟独自一人,策马冲向那些正在涌入城门的联军士兵和起义百姓。

这一刻,他不是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不是那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只是一个被失败和仇恨冲昏了头脑,试图以飞蛾扑火般的姿态,进行最后、也是最无望抵抗的疯子。

他的身影,几乎是瞬间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了。

然而,他那身虽然破损却依旧华丽的亲王铠甲,以及他那张因为长期身居高位而养成的、与普通百姓和士兵截然不同的面容,立刻引起了注意。

“是多尔衮,那个狗摄政王!”一个从关内逃难而来,全家死于清军屠刀下的汉子第一个认出了他,眼睛瞬间变得血红。

“杀了这狗鞑子,为我惨死的爹娘报仇!”

“为我那被掳掠到关外折磨致死的姐姐报仇!”

“杀了他,为我们赫哲部被灭族的乡亲报仇!”

无数充满刻骨仇恨的呼喊,从四面八方响起。积压了数十年的血海深仇,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具体、最显眼的宣泄口。愤怒的人群立刻将他和他那匹受惊的战马团团围住。刀枪、棍棒、锄头、甚至拳头和牙齿,从四面八方,如同狂风暴雨般落在他和他的坐骑身上。

没有审判,没有程序,没有怜悯。只有最原始、最直接、也最血腥的复仇。

多尔衮初始还能挥舞长刀格挡,发出疯狂的吼叫,但他很快就失去了平衡,从被乱棍打翻的战马上摔落下来。他的怒吼很快变成了痛苦的惨叫,继而变得微弱下去。那身华丽的亲王铠甲被愤怒的民众用简陋的武器撕扯得破烂不堪,鲜红的血液从无数个伤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身下的雪地,迅速蔓延开来。

最终,这位曾经在松锦大战中运筹帷幄、在山海关前招降吴三桂未遂、入主北京时叱咤风云、执掌大清权柄多年心狠手辣的清朝摄政王,在无数充满恨意的、他曾视如草芥的民众的乱刀之下,被砍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落得个乱刃分尸、死无全尸的凄惨结局,其状惨不忍睹。

他的死亡,不是一个英雄的悲壮陨落,而是一个倒行逆施的暴政在终结之时,必然伴随的、来自底层被压迫者怒火的、最彻底也是最残酷的清算。

几乎在南门被攻破的同时,戚睿涵和董小倩率领着一支由原戚家军老兵和老顺军悍卒混编而成的精锐小队,是从一段守军力量最薄弱、最早被联军攻破的城墙缺口处,利用飞爪和绳索,敏捷地攀援而上。在迅速肃清了缺口附近零星的、还在负隅顽抗的清军残兵后,他们没有参与到城内激烈的巷战中去,而是目标极其明确,直接朝着城中心那片即便在风雪和硝烟中依旧显露出巍峨轮廓的宫殿群——盛京皇宫,也就是沈阳故宫,疾驰而去。

街道上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溃散奔逃、如同无头苍蝇般的清军散兵游勇,以及正在逐街逐巷进行清剿、追击的联军小队。零星的、绝望的反抗和激烈的搏杀在街角、在宅院门口不时爆发,但大局已定,任何抵抗都如同投入洪流的石块,迅速被淹没。戚睿涵等人无暇他顾,策马穿过混乱的街区,马蹄踏在染血的积雪和狼藉的杂物上,发出噗嗤的声响。

皇宫的宫门——大清门,此刻只是虚掩着。门前横七竖八地倒毙着几具太监和宫女的尸体,血迹斑斑,尚未完全凝固,显示这里在不久前曾发生过短暂的混乱,或许是有人试图逃跑,或许是发生了内部的抢劫与杀戮。

戚睿涵与董小倩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猛地一脚踹开了那扇沉重的宫门。

“砰”门闩断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前显得格外刺耳。宫门洞开,一股混合着血腥味、灰尘味和某种陈旧檀香味的、难以言喻的气息扑面而来。

昔日金碧辉煌、象征着满清至高皇权与荣耀的宫殿建筑群,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黯淡、狼藉与平静。汉白玉的台阶上散落着破碎的瓷器碎片和被撕扯坏的绸缎;一些宫室的殿门大开,里面可以看到被翻箱倒柜的痕迹,值钱的细软似乎被匆忙收拾过,又因来不及带走或被哄抢而散落一地;一些角落里,甚至能看到宫女太监蜷缩的尸体,显然,在最后的时刻,这里也未能避免疯狂与混乱。

他们一路无言,警惕地搜寻,穿过空旷得可怕的广场,越过凌乱不堪的殿宇廊庑,最终来到了清宁宫——这里是皇帝日常起居和处理政务的核心宫殿,也是他们判断顺治皇帝和孝庄太后最可能在的地方。

清宁宫的宫门紧闭着,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息。那种不祥的预感在戚睿涵心中愈发强烈。他示意身后几名身材魁梧的士兵上前。

“砰”又是一声巨响,沉重的宫门被合力撞开。门轴发出痛苦的呻吟,扬起了阵阵灰尘。

宫门洞开的景象,让即便早已对最坏情况有所心理准备的戚睿涵和董小倩,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瞳孔骤然收缩。

宫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支牛油大烛在角落里摇曳不定,映照出诡异而跳动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的血腥味与灰尘混合的怪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悬挂在宫殿主梁之上的一个人影。

那是一位身着庄重朝服、头戴珠冠、脚踩花盆底鞋的中年妇人。她的身体在空中微微晃动着,面色是一种丧失生机的青紫,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下方,似乎死不瞑目,又似在绝望地凝视着这片即将彻底易主的江山社稷。一条白色的绸缎,结束了这位在清初政治舞台上翻云覆雨、深度影响了整个中国历史走向的女政治家——孝庄文皇后布木布泰的生命。

而在她不远处,那张象征着九五至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龙椅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歪斜地靠在上面。那是年仅十岁的顺治皇帝,爱新觉罗·福临。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袍子上绣着的张牙舞爪的金龙,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他的胸前,深深地插着一柄装饰华丽、显然是御用之物的匕首,直没至柄。鲜血早已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在明黄色的绸缎上晕开一大片暗红近黑的污迹。他的小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孩童般的惊愕与痛苦,那双曾经或许清澈的眼睛,此刻茫然地圆睁着,望着宫殿上方彩绘的藻井,似乎到死都不明白,为何会是这样结局。

眼前的场景,充满了无声的惨烈与彻底的、令人心悸的绝望。孝庄选择了自缢,或许是为了保全爱新觉罗家族和自身最后的尊严,或许是不愿亲眼目睹社稷倾覆、宗庙隳颓的惨状。而福临胸前的匕首……

戚睿涵强忍着心中的不适,走近龙椅,仔细查看。伤口的的角度、位置,以及龙椅周围并无激烈搏斗或挣扎的痕迹来看,极大概率,是孝庄在自尽之前,亲手了结了自己年幼儿子的性命。她不愿福临落入联军手中,无论是被公开审判处决,还是受尽屈辱,这对于一个母亲、一个曾经站在权力顶峰的女人来说,或许是她在覆灭时刻,所能给予的、最后一丝,也是最为残酷和无奈的“保护”与“安排”。

一阵沉默。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确认身份。”戚睿涵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沉重。随行的队伍中,有几位是曾经见过孝庄和顺治的明朝降官或被俘后反正的清宫官员,此刻他们战战兢兢、面色惨白地走上前,借着摇曳的烛光,仔细辨认。

“回…回大人……确…确是太后布木布泰和…和顺治幼酋长……”一名官员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句,说完便伏在地上,不敢再看那两具尸体第二眼。

戚睿涵曾和董小倩扮道士潜入敌营,虽过去多年对两人相貌已不熟悉,但大致的印象或多或少还有一点。他们再次仔细观察孝庄太后和福临的相貌,终于彻底确认正是两人无疑。

戚睿涵默然良久,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上前,小心地将两具遗体从梁上和龙椅上解下、放平,找来干净的布帛暂时覆盖安置。他缓缓走出清宁宫,站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远处城中尚未完全平息的零星硝烟,望着那些逐渐被联军旗帜插上城楼、完全控制的街道,望着依旧灰蒙蒙但却仿佛透出一丝亮光的天空,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中多年、几乎凝成块垒的浊气。

萦绕心头多年的沉重负担,那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对这段黑暗历史的痛心与不甘,似乎随着这口浊气的呼出,而稍稍减轻了一些。但与此同时,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历史虚无感,以及胜利之后带来的复杂心绪——混杂着释然、疲惫、淡淡的悲哀,以及对未来的一丝迷茫——也随之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填满了那刚刚空出些许的心房。

……

数月之后,北京。

古老的紫禁城,在经过联军组织的大规模清理与初步修葺之后,虽然尚未能完全恢复大明鼎盛时期那金碧辉煌、万国来朝的极致辉煌,却也终于扫尽了胡虏留下的腥膻之气,重新焕发出属于华夏帝都的庄严肃穆与雄浑气象。

这一日,阳光明媚,碧空如洗。弘光皇帝朱由崧,在文武百官、联军主要将领以及无数翘首以盼的京城百姓的簇拥与欢呼声中,举行了隆重而盛大的还都大典。卤簿仪仗,旌旗伞盖,尽显皇家威仪。

当皇帝的龙辇缓缓驶过承天门,进入紫禁城的那一刻,人群中爆发出的“万岁”之声,如同山呼海啸,直冲云霄,许多白发苍苍的老者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这意味着,颠沛流离的南明朝廷,终于正式迁回了北京,象征着大明法统的回归,也标志着这场持续近二十年、席卷整个神州大地的浩劫,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

还都大典之后,紧接着的,便是对这场战争中罪大恶极者的最终清算。由弘光皇帝朱由崧下旨,大顺王李自成、永历帝朱由榔、唐王朱聿键、大西王张献忠以及各路主要义军首领共同认可,组成了一个规格极高的特别法庭,对俘获的满清核心权贵、铁杆党羽,以及那些罪孽深重、为虎作伥的汉奸,进行公开的审判。

判决之日,北京城着名的刑场——菜市口,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从清晨开始,四面八方涌来的百姓就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压抑着激动与仇恨的情绪,翘首以盼,等待着正义的最终伸张,等待着那些双手沾满同胞鲜血的刽子手,接受他们应得的惩罚。

监刑官站在高台之上,开始朗声宣读由特别法庭拟定、皇帝用玺的最终判决文书。他的声音通过数名嗓门洪亮的军士接力传诵,清晰地回荡在菜市口上空:

“……查建奴酋首多尔衮,罪恶滔天,罄竹难书。虽已伏诛于盛京乱军之中,然其罪难恕。判:戮尸示众,传首九边。以儆效尤,告慰万千冤魂!”

“伪帝福临、伪后布木布泰,负隅顽抗,罪责难逃。虽已自绝于宫闱,然其僭越之罪,不容宽宥。判:弃尸于市,曝之三日。使天下皆知,叛逆之下场!”

每念到一个名字,台下便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唾骂声、痛斥声,以及解恨般的欢呼声。

“满洲战犯代善、班布尔善、多铎、索尼、刚林、谭泰、苏克萨哈、岳托、叶布舒……蒙古战犯吴克善等,身为虏酋,助纣为虐,屡次入关,屠戮我百姓,劫掠我财富,罪无可赦。判处:凌迟处死,夷其三族!”

“汉奸尚可喜、范文程、洪承畴、鲍承先、宁完我、张存仁、侯方域、冯铨等,背弃祖宗,投靠蛮夷,出谋划策,为虎作伥,引狼入室,罪孽尤甚。同样判处:凌迟处死,夷其三族!”

这些曾经高高在上,执掌无数汉人生死命运,在历史舞台上翻云覆雨的刽子手和背叛者们,此刻面如死灰,魂飞魄散,如同待宰的牲口,被如狼似虎、神情冷峻的兵士们逐个押赴刑场中央。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已吓得瘫软如泥,需要兵士拖拽而行,甚至屎尿齐流,丑态百出。往日威风,扫地无存。

“……惟豪格一人,虽为虏酋,然末路之时,能明大势,主动献北京内城投降,减少军民伤亡,保全宫禁,且此前对沙俄东侵态度强硬,尚有可矜之处。经联军诸公议定,陛下恩准,酌情判处:绞刑,赐其全尸,保全其家小,不予株连。”

这份相对“宽大”的判决,也引起了台下的一阵议论,但很快就平息了。毕竟,豪格最后的选择,确实避免了北京城内更惨烈的巷战,保全了许多无辜百姓和联军士兵的性命,这一点,即便是最仇恨满清的人,也无法完全否认。这细微的差别处理,也彰显了新政权的法治精神与区别对待的原则。

戚睿涵站在特意搭建的观刑台的一角,他没有像周围许多激动的人群和部分将领那样欢呼雀跃,或者大声咒骂。他只是静静地、默默地注视着刑场上发生的一切。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物在历史的审判台前瑟瑟发抖,看着那明晃晃的刑具即将落下,看着台下百姓那混合着泪水、笑容与无比复杂情绪的脸庞,听着那如同海潮般一波高过一波的“万岁”之声……

他的眼眶,终于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泪水无声地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不是为了悲伤,也不是为了怜悯那些罪有应得者。而是为了这来之不易的、浸透了无数鲜血和生命的胜利;为了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终于得以安息的万千亡灵;也为了脚下这条浩浩荡荡、曾经驶向黑暗深渊,却最终被他们奋力扭转,引向了另一条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道路的历史长河。

他心中思绪万千,如同奔涌的潮水。

满清的覆灭,是时代的必然吗?他想,是的,绝对是。当一个政权,将其统治的基础建立在残酷的民族压迫、血腥的文化摧残、竭泽而渔的经济掠夺与毫无人性的屠杀之上,当其所作所为,完全背离了最基本的“仁政”与“民心”,那么,无论它一时看起来多么强大,多么不可一世,其根基也必然是虚弱的,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

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清廷的倒行逆施,早已为自己挖掘好了坟墓。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是不可抗拒的规律,是“天道使然”。没有他戚睿涵,或许也会有张睿涵、李睿涵出现;没有这次穿越的偶然,或许历史的进程会以另一种形式,经历更多的曲折和痛苦,但清廷覆灭的大方向,恐怕难以改变。

然而,在这场波澜壮阔、改天换地的斗争中,个人的力量,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偶然”因素,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戚睿涵想到了自己,一个偶然闯入这个时代的异乡人。他带来了些许超越时代的见识碎片——或许是不那么成熟的火器改良思路,或许是对历史走向的模糊预知,或许是一些现代的组织和沟通方法。这些“先知”,影响了吴三桂、李自成、南明朝廷等关键人物的抉择,促成了原本水火不容的各方势力,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暂时联合,推动了科技与战术的些许进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历史的曲折和民族的伤亡。

他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投入历史洪流中的一颗石子,或许改变了某些浪花的走向,或许加速了某段进程的流速,或许让某些暗礁得以提前显露。但归根结底,他并非创造了洪流本身。历史的潮流,有着其自身的内在逻辑和巨大惯性。

他是这必然趋势的一部分,是无数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力量中的一股,是那宏大潮流中一道奋力向前、试图引导方向的水波。没有他,满清或许依然会因自身的腐朽、因天下民心的反抗而最终崩溃,但那个过程可能会更加漫长,更加曲折,更加血腥,这片土地和人民,或许要付出更加惨烈数倍的代价。他的存在,他的努力,使得这必然的结局,以这样一种相对更符合他心中期望的、更少牺牲、更早到来的方式,呈现在了眼前。

“时代的必然趋势,是天道使然,是民心所向,是历史积弊的总爆发……但其中自己的力量,虽然渺小,却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推进这潮流更快、更顺利涌向前方的一道水波。”他默默地、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心中那因穿越者身份而带来的某种疏离感与责任感交织的复杂情绪,渐渐变得释然和平静。

他见证并亲身参与了一场伟大的变革,他为了心中的信念和这个时代的苦难人民尽力了,也看到了一个相对理想的结果。对于他这个意外的闯入者而言,这,或许就足够了。

他抬起头,望向北京城上空那片雨后初霁、湛蓝如洗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中,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她们或许正在关注着这段被改写的历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也看到了自己与身边历经生死、志同道合的红颜知己董小倩,以及所有为了共同目标而奋斗过的伙伴们,即将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继续面对新的挑战、开启新的征程。覆灭与新生,绝望与希望,总是在历史的循环中交替上演,而生活,以及为了更美好生活而进行的奋斗,永无止境。

脚下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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