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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自北方呼啸而至,席卷过已然冰封的长江两岸。南京,这座大明朝曾经的陪都,在经历了数月惨烈的攻防战后,此刻终于陷入了一种无声无息的沉默。城墙上,昔日飘扬的“明”字大旗已被撕裂、践踏,取而代之的是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满洲八旗。那旗帜上的龙纹,在铅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清军的铁蹄踏破了这座疲惫城市的最后一道防线。尽管在南明军民的殊死抵抗下,甚至一度击退了豫亲王多铎的猛攻,但持续的消耗战,早已榨干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分元气。粮草断绝,援军无望,内奸作乱……最终,坚固的石头城墙也未能挡住历史的洪流。

如今,一队队身着蓝色棉甲的正蓝旗清兵,手持长枪,挎着弯刀,踏着沉重的步伐,在南京城的各条主要街道上巡逻。他们的靴底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整齐划一、却又无比压抑的“咔、咔”声,这声音仿佛敲在每一个残留的南京市民的心头,提醒他们天翻地覆的现实。

城墙各处,新旧告示交替。旧的南明安民告示被粗暴地撕下,浆糊的残迹还隐约可见,新的《大清摄政王谕令》便已覆盖其上。浆糊尚未全干,在刺骨的冷风中迅速凝结成冰碴,仿佛连文字都带着寒意。偶尔有面黄肌瘦的百姓裹紧破旧的棉衣,缩着脖子,远远地瞄上一眼,眼神麻木而惶恐,随即又匆匆低头走过,不敢多做停留。整个南京城,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寒风在空荡的街巷间穿梭呜咽。

与南京城的酷寒恍若两个世界,千里之外的北京,摄政王府邸内,却是温暖如春。

地龙烧得正旺,热气透过打磨光滑的金砖地面均匀地散发开来,驱散了北方冬日的所有严寒。暖阁内,紫檀木家具散发着幽暗的光泽,多宝格上陈列着珍贵的玉器和瓷器,墙壁上悬挂着气势雄浑的关山图,彰显着主人如今的权势与地位。多尔衮,这位大清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并未穿着正式的朝服,只着一身舒适的藏青色常服袍,斜倚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暖榻上。他面色略显苍白,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

他面前,恭敬地站着一位年轻人——张晓宇。

与两年前刚穿越至此的迷茫大学生相比,如今的张晓宇已然脱胎换骨。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满式石青色绸缎袍褂,外罩一件玄狐皮端罩,头上戴着顶黑色的满清暖帽,脑后的辫子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他微微躬身,姿态谦卑,但眼神却十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审慎与沉稳。

“摄政王明鉴,”张晓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温暖的空气中,“南明虽失南京,然其朝廷已迁往江西,鲁王朱以海、唐王朱聿键、桂王朱由榔以及流寇李自成、张献忠等各方林立。其江南、湖广、两广、云贵、西北之地,势力盘根错节,根基未损。我军虽骁勇,然战线漫长,补给不易。臣近日夜观史书,深以为忧,他们或会效仿前朝流寇李自成、张献忠之辈,乃至昔日南宋抗元之策,避我军锋芒,转入山川险要、我军控制薄弱之处,煽动无知百姓,组织乡勇游击,此所谓‘敌后战场’。”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多尔衮的神色,见其半眯着眼,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扶手,似乎在认真倾听,便继续道:

“若任由其发展,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届时,我军前线主力鏖战之时,后方粮道、据点、官员,将无时不刻不处于威胁之下,难免腹背受敌,此乃心腹大患,不可不防。”

多尔衮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电,射向张晓宇:“敌后战场……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张晓宇早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陈述:“其一,严保甲,行连坐。需将关外行之有效的保甲制度,严格推行于新附之地。十户一甲,十甲一保,互相监视,一户通‘匪’,十户连坐。令百姓人人自危,不敢与南明残余勾结,使心怀异志者无处遁形。尤其需警惕僧道之流,借宗教之名,行串联之实。道士多活动于山野民间,易于隐匿,更需严加盘查。”

“其二,”他微微直起身,“我们亦可效仿其道,派精明强干、熟悉汉地情形之人,利用剃发之便,扮作行脚僧侣、游方郎中、落魄书生,潜入明军控制区或势力交错之地,打探消息,散布谣言,扰乱民心,甚至寻机刺杀其骨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其三,”张晓宇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这光芒与他年轻的面庞有些格格不入,“需在思想上加以引导,钝化其反抗之志。臣观汉地宗教,佛教讲求逆来顺受,忍耐今生苦难,以求来世福报,于安稳民心,消磨斗志,大有裨益。而道教则多山野之气,崇尚自然,讲究抵抗强权和逃避灾难,不乏黄巾、五斗米等纠集民众、犯上作乱之先例,且其隐逸之风,易成不服王化之心态,宜加防范,逐步打压。可大力扶持佛教高僧,赐予寺产,鼓励百姓出家,同时严格度牒发放,限制道教宫观活动。”

多尔衮听得仔细,这些建议,无论是严刑峻法的威慑,还是阴谋诡计的运用,亦或是思想上的软刀子,都深合他加强对新占领区控制的心思。他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张晓宇,你虽年轻,思虑却甚为周详。僧道之辨,确是要紧处。这汉人的心思,弯弯绕绕,终须以此等手段方能束缚。便依你所奏,着礼部、刑部会同办理,拟定详细章程呈报。”

“嗻,奴才遵旨。”张晓宇心中一定,知道自己这番献策再次得到了认可。他正要告退,坐在下首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人却瓮声瓮气地开口了。

此人虎背熊腰,面色黝黑,满脸虬髯,一双眼睛大如铜铃,开合之间精光四射,正是以勇猛彪悍着称的满洲猛将鳌拜。他虽是武将,但在多尔衮面前也有一席之地。

“摄政王,”鳌拜的声音如同闷雷,在暖阁内回荡,“奴才也有一计,可绝汉民逃亡山林、从匪作乱之后患!”

多尔衮对于这位爱将的直率颇为欣赏,抬了抬下巴:“讲。”

鳌拜脸上横肉微动,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务实表情:“汉人女子素有缠足之风,然其旧俗,多在女子十五六岁,足部将定未定之时,只缠束足弓,使脚型狭瘦,宽度约三寸,谓之‘三寸金莲’。虽脚型细长,却仍能快步移动,尚可踢球骑马,于家中操持庶务亦无大碍。奴才之意,何不将这缠足之制,改得更彻底些?”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让自己的话语更能引起重视:“令天下女子,自五岁起,便以浸过药水的厚布帛紧裹双足。非只束其中段,更需将脚趾、脚掌乃至脚跟,尽数用力拗折缠裹,务使其趾骨断裂,筋骨扭曲,无法正常生长,最终成型之足,长度不得过三寸。此谓之‘断骨裹足’!”

暖阁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连侍立在角落,低眉顺眼的太监,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头垂得更低。

“如此一来,”鳌拜继续说道,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得意,“女子成年后,双足尽废,形同残肢,莫说逃入山林险地,便是寻常行走亦如刀割针扎,需人搀扶方能挪动。男子若顾念家中妻女老小,又岂能弃此累赘于不顾,独自遁走?如此,则民心自然被拴于土地宅院之上,逃亡者必大为减少!”

话语落下,暖阁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寂。只有地龙火道中传来的微弱呼呼声,以及窗外隐约的风声。多尔衮抚摸着白虎皮的手停住了,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侍立的太监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仿佛化作了雕像。

张晓宇站在一旁,心中微微一凛。他来自现代文明社会,自然知道历史上缠足发展到清末时对女性造成的巨大痛苦和残害,但鳌拜此刻所言的“断骨裹足”,其刻意为之的酷烈程度,犹有过之。这已远远超出了所谓“审美”的范畴,而是旨在系统性地制造残废,是一种赤裸裸的、针对全体汉族女性的肉体刑罚与行动禁锢。一丝本能的、源自现代教育形成的寒意,瞬间掠过他的脊背,让他几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下一刻,这股寒意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脑海中闪过的是历史的“必然”——清军终将统一天下,任何阻碍这一进程的个人情感都是软弱和危险的。成王败寇,历史的进程本就充满血腥,欲成大事,何必拘泥于这等“小节”?在他看来,这是维护统治、稳定社会的有效手段,至于其中蕴含的血泪与代价,不在他“理性”的考量范围之内。他甚至迅速为自己的沉默和即将到来的附和找到了理由:这是“历史的一部分”,自己不过是顺势而为。

于是,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向前微微躬身,语气平静地附和道:“鳌大人此计大妙。足不能行,则家室难离;家室难离,则民心易定。于长治久安,确是一剂良方。”他刻意忽略了“良方”背后是无数女性终身的痛苦。

多尔衮闻言,猛地一拍紫檀木扶手,抚掌大笑起来,洪亮的笑声震得暖阁窗纸都似乎在嗡嗡作响:“妙,妙极,鳌拜,你此计深得吾心。釜底抽薪,从根本上绝其乱源。便以此法,颁行天下。”他转向侍立的笔帖式(文书官),语气斩钉截铁:“即刻拟旨,着令各省督抚、各州县官吏,严查督办‘断骨裹足’之令。凡有违逆不缠、或执行不力、敷衍塞责者,立斩不赦。其父兄、夫主连坐。已成年之女,若脚已长大,亦需依法强行改造。抗拒者,地方官可断其足趾,强令裹成;如有宁死不从者,斩立决,全家乃至乡里连坐。务必使此令,遍行乡野,妇孺皆知!”

一道裹挟着无数女性未来血泪与痛苦的残酷法令,就在这暖意融融、陈设华美的摄政王厅堂中,被轻描淡写地定了下来,即将如同瘟疫一般,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数日后的南京,寒意更浓。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仿佛随时会落下雪来。秦淮河失去了往日的画舫笙歌,河水浑浊,缓缓流淌,带着一种屈辱的沉默。街道上的行人愈发稀少,即使偶尔有人走过,也是步履匆匆,神色惊惶,不敢与巡逻的清兵有任何视线接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压抑。

在城南一家名为“悦来”的僻静客栈二楼,一间陈设简陋的客房里,李大坤正临窗而立。

他已然换下了一身略显破旧、沾满油污的御厨总管服饰,此刻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色道袍,下颌粘了花白的假须,头上挽着道髻,手持一柄普通的马尾拂尘,看上去就像一位饱经风霜、游方至此的中年道士。只有那双透过窗缝谨慎向外观察的眼睛,还残留着属于现代青年的敏锐与忧虑。

他看着窗外死气沉沉的街道,以及远处城墙垛口上清晰可见的清军哨兵身影,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沉重。他利用御厨和太医的身份,在南京陷落前,尽力做了一些准备,藏匿了一些药材、银钱,甚至通过太医院的关系,弄到了一些可能用于“特殊用途”的药物。但真正潜入这沦陷之地,开始具体行动,他才深切地感受到肩上担子的沉重。收复敌后民心,组织有效的抵抗,联络分散的义士,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困难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吱呀——”

一声轻微的响动,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人影敏捷地闪了进来,随即迅速将门关紧、闩上。

进来的是金圣叹。他依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文士模样,但此刻脸上却没了平日那种佯狂玩世的神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悲愤。他衣衫有些凌乱,呼吸急促,眼圈微微发红,似乎是刚刚狂奔过,又像是哭过。

“道长,道长!”金圣叹几步冲到李大坤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哭腔,“你可知……你可知那些清虏做了什么?他们……他们简直是禽兽不如,连稚龄女童都不肯放过!”

李大坤心中一沉,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金先生,慢慢说,发生何事?”

“方才……方才我在街口,见那新贴的告示……”金圣叹胸膛剧烈起伏,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是摄政王府颁下的严令,竟要天下女子,自五岁起便行……行那‘断骨裹足’。布帛浸药,拗折筋骨,务使成三寸残废。这是要让我汉家女子,世世代代,从孩提时起便成为寸步难行的废人啊!何其毒也,何其丧尽天良!”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李大坤脸上:“还有!前日传来的消息,朝鲜使臣因不肯遵从我大清礼仪,不肯三跪九叩,称呼陛下、殿下,下字触犯了多尔衮,便被当街斩首;青州知府邴春华,怜惜辖内灾民,上书请求拆除满城,竟被安上‘邀买人心、图谋不轨’的罪名,判了凌迟;兖州知府赵始发准许灾民隐居深山被斩首……这……这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如此暴政,亘古未有!”

他的声音在小小的客房内回荡,充满了愤懑与绝望,带着文人的尖锐和不顾一切的狂放。

李大坤脸色骤变,急忙上前一步,不是去捂他的嘴,而是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同时用极其严厉的眼神制止他,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金先生,噤声,慎言。此地已是清虏治下,鹰犬遍布,耳目众多,隔墙有耳。你这般大声疾呼,是唯恐番子找不到你吗?若被听去,顷刻间便是杀身之祸,还要连累亲友!”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戚睿涵曾经闲聊时提过的历史——在原时空,金圣叹便因参与“哭庙案”,抗议贪官而被清廷斩首。如今看来,他那愤世嫉俗、易冲动的性格,在这险恶环境中,更是致命的危险。

金圣叹被李大坤这突如其来的低喝和眼神中的厉色震住,狂热的情绪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酒意也醒了大半。他脸上的激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悲凉与无力感。他颓然松开了抓住李大坤衣袖的手,踉跄后退两步,重重地坐倒在房间内唯一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低下头,双手插入散乱的发髻中,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喃喃道:“杀身之祸……呵呵,呵呵……如今这世道,活着,整日提心吊胆,目睹如此惨状,与死了……又有何分别……不如死了干净……”

看着他这副模样,李大坤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走到金圣叹对面,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神色肃穆,目光紧紧盯着对方:“先生差矣,此言大谬!”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活着,才有一切可能,才有希望看到变局,才有机会去做些什么。死了,便真的一了百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鞑子肆虐,神州陆沉,文明凋零,同胞受难吗?先生满腹才学,一腔热血,难道就甘心于此,化作一抔黄土,任由胡虏铁蹄践踏我华夏山河?”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敲在金圣叹心上:“不瞒先生,贫道此番南下,潜入这龙潭虎穴,并非只为云游避祸,或是寻仙访道。实是为抗清复明大业,联络四方志士,欲在这清虏所谓之‘后方’,点燃星星之火,寻机复燃!”

金圣叹猛地抬起头,散乱发丝间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但其中却骤然爆出一丝异样的光彩,之前的醉意、颓丧和疯癫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石破天惊的话语驱散了不少。他死死地盯着李大坤,仿佛要确认他话中的真伪:“道长……你……你此言当真?你不是……不是寻常道士?”

“千真万确。”李大坤目光坚定如铁,毫无闪躲,“贫道身份,日后有机会再向先生细说。但抗清之志,天地可鉴。清虏势大,装备精良,前线将士正与之鏖战,每一寸山河的收复都异常艰难。若我等能于其腹地搅动风云,袭扰粮道,传递消息,组织义军,使其不得安宁,寝食难安,便可大大缓解前线压力,甚至创造战机。这,便是我所说的‘敌后战场’。其重要性,不亚于正面千万兵马!”

金圣叹沉默了。客房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更夫敲打的梆子声——那梆子声,如今也带着满洲腔调。他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时而激动,时而犹豫,时而恐惧,最终,渐渐化为一种清明而决绝的坚毅。他整理了一下散乱不堪的头发和衣冠,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垒和怯懦都吐出去,然后站起身,对着李大坤,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圣叹……圣叹方才失态,让道长见笑了。”他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但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条理,甚至多了一份沉重的力量,“道长既有此为国为民之壮志,甘冒奇险,圣叹虽只是一介腐儒,手无缚鸡之力,平日只会评点诗文,发些狂悖之言,却也愿效绵薄之力,追随道长左右。与其醉生梦死,愤懑而终,不若奋起一搏,虽九死其犹未悔。方才道长所言‘敌后战场’,与圣叹心中所思,正可谓不谋而合!”

两只手,一只有些粗糙因厨艺而略显沧桑,一只则修长但因长期执笔而带着薄茧,在这间简陋、寒冷、弥漫着霉味的客栈客房内,紧紧握在了一起。目光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点燃的、名为“决心”的火焰。窗外,是清军统治下陷入沉寂和恐惧的南京城,而在这小小的、不起眼的房间里,一股抵抗的潜流,开始悄然汇聚,试图冲破这厚重的冰层。

“金先生有此决心,实乃大明之幸,百姓之幸。”李大坤握着金圣叹的手用力晃了晃,“然当务之急,是联络可信之人,建立隐秘据点,谨慎行事。万事开头难,尤其初始,务必如履薄冰,宁缓勿急。”他引着金圣叹走到桌边,摊开一张他凭借记忆和近期观察粗略描绘的南京及周边地形草图。

“清虏初占南京,其统治尚未完全稳固,但其防范必然严密。尤其是对我等出家人,他们已定下‘倡佛抑道’之策,日后我等以道士身份活动,需更加小心隐秘,身份文牒也要设法弄到可靠的。”李大坤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城内需要安全的联络点,不能长期固定一处。城外,江浦、栖霞山、牛首山一带,山高林密,或可作为日后义军隐匿、训练之所。”

金圣叹认真地看着地图,点头道:“我知几位友人,如刘子壮、金堡等人,素有气节,对清虏暴政深恶痛绝,或可引为臂助。只是……”他脸上再次浮现出痛楚之色,“这‘断骨裹足’之令一出,不知多少人家要哭断肝肠,多少女童要承受这剥肤之痛。这无疑是套在天下百姓,尤其是女子身上最沉重、最恶毒的一道枷锁。消息传开,恐民心更加涣散,惧于清虏之酷烈,敢怒而不敢言啊!”

李大坤闻言,也是长长一声叹息。他再次走到窗边,透过缝隙,望向楼下街道。恰好看到一个妇人牵着一名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蹒跚走过。那妇人自己行走便有些不便,似是旧式缠足,而那小女孩似乎已经感到了某种未来的恐惧,紧紧依偎着母亲,小小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可怜。

他难以想象,当“断骨裹足”的法令彻底推行开后,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将会是怎样一番人间惨景。成千上万的女童在痛苦中哭泣,骨骼被强行拗折,终身残疾。铁蹄之下,不仅是疆土的沦丧,城旗的更换,更是对一代又一代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是对一个文明生命力的阉割。

他们的敌后战场,尚未正式开启,便已感受到了那来自北京暖阁中决策所带来的、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刀枪剑戟,更来自这种阴毒而彻底的奴化政策。

南京城的天空,黯淡无光,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废纸,打着旋儿,仿佛孤魂野鬼在游荡。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凄凉。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安与宁静正在大街小巷间蔓延,取代了往日六朝金粉之地的喧嚣与繁华。唯有那寒风掠过空荡街角时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清兵巡逻队经过时,那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叶片摩擦发出的冰冷铿锵之声,周期性地打破这片近乎死寂的沉默,提醒着人们,一个新的、残酷的时代,已经降临。

夜幕缓缓降临,笼罩了劫后余生的南京城。清廷实行了严格的宵禁,入夜之后,普通百姓不得随意出门行走,否则巡夜清兵格杀勿论。因此,除了主要街道上由清兵驻扎的灯笼发出的昏黄光晕,以及更夫那拖长了调子、带着警示意味的梆子声,整个城市几乎陷入了一片黑暗。

悦来客栈的那间小客房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灯芯偶尔噼啪作响,爆出一点小小的灯花,映得李大坤和金圣叹两人的脸庞忽明忽暗。

桌上铺着那张草图,旁边放着两个粗瓷茶杯,里面的水早已冰凉。

“联络志士,需万分谨慎。”李大坤用手指蘸了点冷茶,在桌上画了几个不连贯的符号,低声道,“我有一计,或可掩人耳目。”

“道长请讲。”

“我可重操旧业。”李大坤指了指自己,“御厨的身份虽不能再用,但厨艺还在。我可在这南京城内,寻一处合适地点,开一家小饭馆,不需大,但要精致,有几样拿手菜。饭馆酒楼,本就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消息灵通,也便于我等以食客、伙计的身份接头、传递信息。而且,经营饭馆,采购食材,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也不会引人怀疑。”

金圣叹眼睛一亮:“此计甚妙,道长……不,李兄竟有如此手艺?开饭馆确是个好掩护。只是,这启动的银钱……”

“银钱方面,我还有些积蓄,应可支撑初期开销。”李大坤道,他穿越后在大明宫廷,还是攒下了一些体己,加上撤离时的准备,“关键是地点,需闹中取静,既方便接触各方,又不易被清虏鹰犬时刻盯住。”

“地点我倒是知道几个。”金圣叹沉吟道,“城南夫子庙附近,虽经战火,但一些街巷正在恢复,有几处铺面位置尚可。或者城西莫愁湖畔,相对清静,也有一些茶楼酒肆。”

“好,此事需尽快着手。”李大坤点头,“明日我们便分头行动,我去实地看看这几个地方。金先生,你则设法联系你提到的那几位友人。切记,初次接触,只可试探口风,观察其志,万不可轻易吐露实情。可用隐语,譬如以‘评点诗文’、‘搜集古籍’为名,观察其人对时局的态度。”

“圣叹明白。”金圣叹郑重应下,“我会小心行事。”

就在这时,窗外远处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呵斥声、哭喊声和犬吠声。两人同时噤声,警惕地侧耳倾听。

声音似乎是从几条街外传来,隐约能听到清兵粗野的呼喝:

“……违抗裹足令……拿下!”

“……孩子还小,官爷开恩啊……”一个女子凄厉的哭求声隐约可辨。

李大坤和金圣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愤怒与无奈。看来,那道残酷的法令,已经开始在南京城强制推行了。这血淋淋的现实,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何等残暴的敌人,以及他们肩负的责任是何等沉重。

喧闹声持续了一阵,最终在一声更响亮的呵斥和逐渐远去的哭声中平息下去。夜空重归宁静,但那无形的血腥味,似乎已经透过门窗的缝隙,弥漫了进来。

金圣叹紧紧攥住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低声道:“李兄,看到了吗?这便是我们身处的世道。我辈若再苟且偷安,何颜面对祖宗泉下之灵?”

李大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桌上的草图卷起,藏入怀中。他吹熄了油灯,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一点点微弱的光晕。

在黑暗中,他低声道:“睡吧,金先生。养精蓄锐,明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然而,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城内不知多少人家,正因那道突如其来的法令而陷入恐慌与悲痛。敌后战场的第一缕硝烟,尚未升起于山川原野,却已弥漫在无数家庭的心头。

而在这片沉重的黑暗中,李大坤的思绪飘向了远方。他想到了此刻不知在何处、可能正随军转战的戚睿涵,不知道他是否安好,联顺抗清的大业又进行得如何。他也想到了此刻很可能正在北京某个工坊里,为清军研制更强大杀人武器的张晓宇。昔日的同学,如今的敌人,命运的轨迹在历史的洪流中交错、碰撞,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这份杂念压下,现在,他需要集中全部的精力,应对眼前这危机四伏的南京城。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寒冷,也最为漫长。但总有人,愿意为了或许渺茫的光明,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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