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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二年,南明弘光元年,六月。

扬州的盛夏,本应是菱歌泛夜,画舫凌波的季节。可如今的淮左名都,却浸泡在血与火交织的粘稠空气里。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昔日“十里长街市井连”的繁华景象,被连日的烽火硝烟熏染得一片焦黑。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裸露在灼热的阳光下,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市的苦难。

运河的水不再清澈,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板、撕裂的旗帜和不幸者的遗体,浑浊的河水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复合气味——火药燃烧后的硫磺味、木材闷烧的焦糊味、若有若无的尸体腐臭,以及一种经过“驱鬼罩”过滤后依然能钻入鼻腔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与铁锈般的血腥。

城墙多处出现了巨大的豁口,砖石碎屑与扭曲的残骸、折断的兵器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惨烈的画面。一面残破的“史”字大旗,依旧在布满箭簇和焦痕的城楼上艰难地飘扬,旗面上布满了箭孔和灼痕,边缘已经被火烧得焦黑卷曲,却仍在夏日的热风中顽强舞动,如同这座城市不屈却已残喘的魂魄。

清军统帅多铎显然已经失去了最后耐心,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在今日拿下这座顽抗已久的绊脚石。清军的攻势如同钱塘江永不停歇的海潮,一波猛过一波,不停地撞击着扬州已然千疮百孔的防线。战鼓声、号角声、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声浪,持续不断地冲击着守军的耳膜。

相对完好的城楼箭塔内,史可法身披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甲胄,腰间佩着象征统帅身份的宝剑。他双手扶着垛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连日不眠使得他的面容极度憔悴,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但那眼神却依旧如磐石般坚定。他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清军阵营,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他身旁,站着两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

戚睿涵身上那套由能工巧匠根据他的描述、用油布、皮革和棉絮临时赶制而成的白色防护服,此刻已经沾满了泥泞、血污和火燎的痕迹,显得臃肿而狼狈。头上的“驱鬼罩”,那模仿鸟喙形状、内填过滤药材的面具,让他的呼吸声在耳边显得格外沉重和急促。他透过略显模糊的镜片,死死盯着城外。

清军的阵地上,那些被叛徒张晓宇称为“滑行炮”的怪异武器再次被推了上来。这些木质结构、关键部位包裹着铁皮的原始“坦克”,在夏日骄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如同移动的小型堡垒,履带碾过废墟,发出嘎吱的刺耳声响,带给守军巨大的、近乎绝望的心理压力。

董小倩则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外面套了件轻便的皮甲,秀发束起,脸上也戴着一个小巧改良过的“驱鬼罩”。她手握剑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城下,同时不忘警惕地注意着史可法周边的安全。

她的心情同样沉重,穿越之初的惶惑尚未完全散去,便已深陷这国破家亡的修罗场,但看到史可法的坚毅和戚睿涵的努力,她也将那份不安强行压下。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细腻的纹路,这是她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史阁部,清寇的‘滑行炮’又上来了,比昨日多了数辆!”一名满脸烟尘、嘴唇干裂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上箭塔,嘶哑着报告,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他指向城外那一片缓缓逼近的钢铁与木材结合的怪物,手臂因为激动而不停颤抖。

史可法扶住垛口,身体因疲惫而微微晃动了一下,但声音依旧沉稳:“知道了。告诉炮队把总,集中所有能动用的火炮,哪怕是虎蹲炮也好,瞄准那些‘铁盒子’的轱辘、履带和观察缝隙打。火铳手,备好‘万人敌’和火油罐,等它们靠近了再扔。不要慌,瞄准了打!”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传令兵慌乱的神情稍稍平复了一些。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城头上残存的几门红衣大炮、弗朗机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怒吼,炮弹呼啸着砸向清军阵地,溅起漫天夹杂着碎石的尘土。然而,清军的“滑行炮”数量明显增多,且结构显然经过张晓宇的“改良”,防御力更强。

明军老旧的球形炮弹往往只能在它们倾斜的外壳上留下浅浅的凹痕,或者被无情地弹开,只在空中留下一声无奈的闷响。偶尔有炮弹幸运地击中车轮或履带连接处,导致一辆“滑行炮”瘫痪倾覆,引得城头一阵短暂的欢呼,但更多的则继续缓慢而坚定地、如同爬虫般向前推进。它们从射孔中不时喷吐出火铳的铅弹和火焰,压制城头守军。

同时,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从天空传来。清军的“载人火风筝”,下面吊着篮筐,内置射手或炸弹手——再次如同盘旋的秃鹫出现在天际。它们试图向城内投掷爆炸物和那些装有张晓宇精心培育的瘟疫病毒或毒气的陶罐。

“注意天上,驱鬼罩戴好!”戚睿涵大声提醒,声音在面具里显得有些沉闷。这一次,守军有了些许准备。一部分精选的士兵装备了经过戚睿涵和李大坤远程指导改良的、带有更长竹制滤罐的“驱鬼罩”,并且提前接种了李大坤根据现代医学知识制备的、效果虽有限但聊胜于无的牛痘疫苗和一些清热解毒的药剂,对瘟疫的恐惧大为减轻。

另一些臂力强的士兵则使用特制的强弓和射程较远的火铳,仰射这些空中威胁。箭矢和铅弹在空中穿梭,虽然命中率低得可怜,但也成功干扰了“火风筝”的投弹精度,使得大部分毒气和瘟疫罐都落在了城墙根或无人少人的区域,只有零星几个在人群中炸开,引起小范围的混乱和惨嚎,很快就被戴着“驱鬼罩”的救护人员扑灭、隔离。

史可法看着城头上虽然疲惫不堪、伤痕累累,但依旧在军官指挥下坚持战斗的士兵,又看了看那些在后方忙碌的、戴着怪异面具的救护队,他转向戚睿涵,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感激,也有更深的忧虑:“睿涵,你们带来的这‘驱鬼罩’和防疫之法,确是天降甘霖,救了许多将士的性命。若非如此,不等清兵破城,扬州恐怕早已是十室九空的疫病鬼域。”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重的疲惫,“只是,代价何其惨重……每看到一位将士倒下,史某心中便如刀绞一般。”

戚睿涵摘下“驱鬼罩”,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渗出的、与汗水混合的油腻污渍,年轻的脸庞上却不见丝毫轻松,反而充满了技术被碾压的无力感:“阁部,这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张晓宇……那个叛徒,”他提到这个名字时,牙齿不自觉地咬紧,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与鄙夷,“他为清廷提供的武器层出不穷,威力越来越大,迭代速度远超我们的想象。我们的防护能抵挡瘟疫毒气,却很难正面抗衡那些不断改进的‘滑行炮’和专门破甲的‘穿甲弹’。您看……”

他深吸一口气,指向清军阵型的后方,那里一些士兵正在工兵的掩护下,忙碌地组装着某种更长、更粗的管状器物,旁边堆放着捆扎好的火药包和巨型箭矢般的弹头,“那恐怕就是他们准备用来最后轰击城门或墙基的‘爆破筒’或者……简易火箭助推的攻城槌。张晓宇的知识,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着战争的形态,而我们……我们追赶得太吃力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不甘和忧虑。

史可法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瞳孔微微收缩,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沉默了片刻。夕阳的余晖开始染红西边的天空,映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悲壮。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深植于传统士大夫骨髓中的气节与决绝:“守土有责,史某受国厚恩,唯有与扬州共存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此乃臣子本分。”这话语像是说给旁人听,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尖锐、不同于往常实心炮弹划破空气的呼啸声,撕裂了战场上空的喧嚣。那声音更高亢,更急促,带着死亡的气息,仿佛恶鬼的尖啸。

一枚造型奇特、头部呈尖锐锥形、弹体修长的巨大炮弹——正是张晓宇利用现代知识设计的、注重穿甲能力的“穿甲弹”的早期版本,以极高的速度,狠狠地撞击在已经饱经摧残、用巨木和铁钉勉强加固过的扬州城门上。

轰——!!!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巨响猛然爆开,整个城墙段都为之剧烈颤抖,垛口上的碎石簌簌落下。那扇承载了扬州数百年历史的厚重城门,在这专为破城而设计的武器面前,如同孩童的积木般不堪一击,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巨大的冲击波将城门附近的守军如同稻草人般掀飞,木屑、铁钉、碎砖石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露出了后面黑洞洞、毫无遮蔽的城门甬道。浓烟和尘土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城门区域。

短暂的静止之后,是更加令人心悸的狂潮。

“城门破了,清兵进城了!”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了短暂的宁静。

“顶住,快堵住缺口!”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组织起防线。

惊慌的呼喊、绝望的嘶吼、垂死的哀嚎从城下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瞬间引发了局部的崩溃和混乱。恐惧像无形的波纹,在守军和尚未撤离的百姓中急速扩散。

早已蓄势待发的清军步骑,如同终于找到堤坝裂隙的洪水,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呐喊,挥舞着顺刀、长矛,朝着城门缺口汹涌而入。冲在最前面的,正是那几辆最为坚固的“滑行炮”,它们如同活动的碉堡,一边缓慢而坚定地碾过废墟和尸体,一边从多个射孔中向外持续不断地喷射着铅弹、箭矢和点燃的火焰,为后续的八旗精锐开路。金属履带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火铳射击的爆鸣,构成了一曲死亡的乐章。

明军士兵双眼赤红,如同疯魔般拼死用刀枪、长矛、甚至是桌椅板凳和自己的身体去阻挡,组织起零散而绝望的反冲击。然而,血肉之躯如何能与这初步的机械化力量抗衡?士兵们往往尚未靠近,就在“滑行炮”的近距离密集轰击下成片倒下,残肢断臂四处飞溅,场面惨烈至极,城门口迅速化为了一个血腥的绞肉机。鲜血染红了地面,汇聚成涓涓细流,沿着石缝流淌。

戚睿涵和董小倩几乎同时猛地看向史可法。董小倩急声喊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史阁部,城门已破,清军主力及那些铁甲怪车正源源不断涌入。巷战于我军火器劣势,且士气濒临崩溃,再坚守下去,只能是徒增伤亡,只怕……只怕满城尚未撤离的百姓都要遭殃。清军怒我久抗,恐有屠城之险啊!” 她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心上,也让史可法的身体猛地一震。

史可法望着城内开始四处蔓延的烽烟,听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爆炸声以及百姓惊恐的哭喊,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向谁告别,声音低沉而沙哑:“我乃朝廷督师,皇上以扬州托付于我……扬州失守,我罪责难逃,上负君恩,下负黎民,唯有……唯有以死谢罪,方全臣节……” 那“死”字出口,带着一股决绝的腥气,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即将解脱却又无比沉重的复杂情绪。

“阁部!”戚睿涵猛地打断他,声音因急切和激动而变得沙哑,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史可法的胳膊,“死?死固然容易,往城墙下一跃,或者迎着清兵的刀锋一冲,顷刻间便可成全您的忠义之名,青史之上,或许多一笔‘史阁部殉国’的记载,干净利落,一了百了。可然后呢?”他伸手指向城内烟火升起、哭声震天的地方,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扬州城内的数万军民怎么办?他们信任您,依靠您,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您。您若此刻殉城,消息传开,军心立刻彻底瓦解,清军屠城之刀落下时,谁还能为他们争一线生机?谁还能组织起有效的撤离和掩护?”

他喘着粗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史可法那双充满死志的眼睛,继续吼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最重要的是趁着防线尚未完全崩溃,立刻组织剩余力量,护送尽可能多的百姓撤离,保存实力。江南广阔,我们还有长江天险,还有水师,还有福建、江西、湖广,还有各路心存明室的义军。只要人在,就有希望,就有收复失地、重整河山的一天。若是人都死光了,玉石俱焚,就算千百年后史书上将您殉国的事迹写得花团锦簇、万古流芳,于当下这些正在哀嚎、正在逃命、正在被屠戮的活生生的人,又有何益?那不过是……不过是满足了个人的名节,却抛弃了活生生的责任啊!史阁部!”

戚睿涵的话,如同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敲击在史可法的心上。他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从决定坚守扬州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百姓”二字,始终是他作为儒家士大夫心中最重、最无法割舍的牵挂。他想起这些日子,扬州军民同仇敌忾,即便是普通百姓,也自发帮助运送物资、抢救伤员、甚至拿起简陋的武器协助守城,那种坚韧、那种信任、那种与城共存亡的悲壮支持,让他无法轻易说出“与城偕亡”而置他们于不顾。

戚睿涵的话,将史可法从“忠臣死节”的传统窠臼中猛然拉了出来,指向了一条更为艰难、甚至可能背负“弃城”骂名,但却关乎数万生灵的道路。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忠君与爱民,死节与责任,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撕扯着他的灵魂。

就在这时,副将刘肇基浑身是血地冲上城楼,他的铁甲上布满了刀痕和凹坑,左臂胡乱缠着的绷带还在渗血,脸上混合着血污、汗水和硝烟,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容貌。他冲到史可法面前,单膝跪地,嘶吼道,声音因为力竭和激动而断断续续:“阁部,末将无能,清军‘滑行炮’已冲入城内主干道,我军弟兄伤亡惨重,马队折损殆尽,快顶不住了。巷战也难以展开,清兵火器太猛。请您速做决断,是战是走,弟兄们皆愿追随阁部,唯命是从!” 他的声音带着悲愤和与城偕亡的决绝,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几乎是前后脚,知府任民育也踉跄着跑了上来,官袍破损不堪,脸上满是烟灰和汗水混合的污迹,帽子也不知丢到了何处,发髻散乱,看上去狼狈不堪。“史大人,史大人!”他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城内多处起火,尤其是粮仓和靠近城门民居,火势蔓延极快。百姓惊恐万状,大部分都聚集在南门附近,人山人海,亟待疏导啊。衙役和民壮都快弹压不住了,再不想办法,恐生内乱,不待清兵来杀,就先自相践踏而死了!”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拭着不断流淌的泪水,却越擦越脏。

现实的危急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犹豫和悲情。刘肇基带来的最后战报,任民育描述的百姓惨状,以及戚睿涵那番关于“生者责任”的疾呼,在史可法脑海中激烈碰撞,最终促使他做出了那个艰难无比的决定。

史可法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终于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仿佛要将扬州城内所有悲怆的空气都纳入肺中,又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原本充满了疲惫、悲伤与死志的眼睛里,骤然重新燃起了一丝属于生者的、沉重如铁的责任感与锐利光芒。他挺直了原本因疲惫而微微佝偻的脊背,整个人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注入了力量。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剑锋在夕阳余晖映照的血色天空中划出一道寒光,直指南方,声音虽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和力量,迅速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刘肇基听令!”

“末将在!”刘肇基猛地抬头,染血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决然。

“你速速率领你本部还能作战的人马,依托街巷、废墟,交替掩护,节节阻击入城清军,尤其要设法迟滞那些‘铁甲怪车’。可用火油罐、炸药包攻击其底部、履带。不必死战,以阻滞、拖延时间为要,为百姓撤离争取机会。半个时辰后,无论战果如何,立即向城南撤退汇合!”史可法的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得令!”刘肇基抱拳,脸上闪过一丝决绝,他知道这几乎是必死的任务,但毫不犹豫,转身大吼着“不怕死的跟我来!”,带着一批亲兵和残部,如同扑火的飞蛾,毅然冲向了城内最为激烈、最为危险的战场,身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的硝烟和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中。

“任知府!”

“下官在!”任民育连忙应道,努力挺直了身体。

“你立刻组织所有还能动用的衙役、民壮、以及军中辅兵,全力引导、疏散聚集在南门的百姓。老弱妇孺先行,青壮协助,尽可能携带口粮,从南门出城,沿运河向瓜州、镇江方向转移。告诉他们,朝廷大军在镇江接应,务必维持秩序,严防踩踏,若有趁乱劫掠、滋事者,无论军民,立斩不赦!”史可法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官遵命,必竭尽全力!”任民育领命,用袖子擦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颤抖的双手,匆匆跑下城楼,奔向混乱的南门。

最后,史可法的目光落在戚睿涵和董小倩身上,那目光中带着信任,也带着一丝沉重的托付:“戚先生,董姑娘,你二人身手不凡,见识超卓,更熟悉……一些非常之理、非常之物。请你们立刻赶往南门,协助任知府维持撤离秩序,排查清军细作,并……尽力保护百姓安全,尤其是提防清军的‘火风筝’追击投毒。史某在此,亲自为你们,为全城军民,断后!”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蕴含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

“阁部保重!”戚睿涵和董小倩知道此刻不是谦让和儿女情长的时候,齐齐拱手,眼神交汇间已明白彼此心意。两人转身,沿着满是碎石和血迹的阶梯,迅速冲下熊熊燃烧的城楼,身影没入弥漫的硝烟和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中。

戚睿涵和董小倩穿过混乱的街道。昔日繁华的街市如今已成死亡陷阱,两侧的房屋还在燃烧,不时有梁柱坍塌,发出轰然巨响,溅起漫天火星。零星的战斗在各处爆发,明军小股部队利用熟悉的地形,与清军逐屋争夺,用生命换取着宝贵的时间。他们看到一名明军士兵抱着点燃的“万人敌”高喊着口号,冲向一辆“滑行炮”,在一声巨响中与之同归于尽,血肉与钢铁碎片四处飞溅;也看到清军骑兵在街道上纵横驰骋,雪亮的马刀挥舞着,砍杀着落单的士兵和不幸的百姓,鲜血喷溅在两侧焦黑的墙壁上。

“小心!”董小倩眼疾手快,猛地将戚睿涵拉向一旁,一支冷箭“嗖”地钉在他们刚才站立位置的木柱上,箭尾兀自颤抖。几名清军散兵从巷口冲出,试图拦截这支看起来像是重要人物的小队。

董小倩娇叱一声,长剑出鞘,身法灵动如燕,剑光闪烁间,已是刺倒两人,剑尖精准地划过敌人的咽喉。戚睿涵也拔出长剑,凭借超越时代的格斗意识和力量,格挡开劈来的顺刀,反手一刀将另一名清兵砍翻,动作干净利落。剩下的清兵见势不妙,唿哨一声退走了。

两人不敢停留,加速向南门赶去。越靠近南门,人流越密集,哭喊声、叫嚷声、催促声汇成一片,秩序濒临失控。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无头的苍蝇,拼命向前拥挤,维持秩序的士兵和衙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用刀背和枪杆试图分开人流,但效果甚微。不断有老弱被挤倒,发出凄厉的惨叫,随即被混乱的人潮淹没,再也无法站起。空气中弥漫着恐慌和绝望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样不行,”戚睿涵对董小倩喊道,他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几乎被淹没,“得想办法建立通道!”他看到旁边有一辆被遗弃的、装满杂物的粮车。灵机一动,和董小倩合力,招呼几个尚有余力的青壮,将粮车推翻,横在路中,形成一道简易的屏障。

“大家不要挤,排队,按顺序走,挤在一起谁都走不了!”戚睿涵跳到粮车上,用尽力气大喊,他的现代普通话在江淮官话中显得有些突兀,但那焦急和真诚感染了部分人。“让老人、孩子和妇人先走,青壮男子在后面断后。我们是史阁部的部下,阁部正在后面为我们断后!”他反复呼喊着,声音已经沙哑。

提到“史阁部”,混乱的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史可法的威望在此刻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一些人开始自发地维持秩序,帮助身边的老弱。董小倩则凭借高超的轻功,在人群外围和屋顶上纵跃,及时发现了几处可能引发大规模踩踏的拥堵点,并指引士兵前去疏导。她还用精准的箭术,射杀了两名试图趁乱抢夺财物、引发骚乱的泼皮无赖,暂时震慑住了局面。她的身影在火光和烟雾中时隐时现,如同一个敏捷的守护者。

撤离工作在一片悲壮与仓皇中艰难地进行着。明军士兵虽然败退,但大部分仍保持着最后的纪律,在军官的指挥下,且战且退,用血肉之躯努力为潮水般南撤的百姓争取着每一分每一秒。史可法依旧屹立在那个可以看到主要战场的箭塔下,他的旗帜依然在燃烧的城头上飘扬,这面旗帜吸引了清军的主要注意力,也为撤离的军民指明了方向和支撑的信念。

史可法冷静地指挥着残存的火炮和火铳队,对涌入城门的清军后续部队进行最后的阻击,直到亲眼看到大部分百姓的身影已经如同蜿蜒的长龙,消失在通往南方、被暮色笼罩的道路上,城内的抵抗枪炮声也渐渐稀疏,才在最后一批亲兵的死命护卫下,含着热泪,一步三回头地撤下了那片他誓死守卫、如今却不得不放弃的燃烧城楼。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阶梯,而是万千将士的英魂和扬州百姓的期望。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被地平线吞噬,天空被染成一片凄艳而绝望的血红时,扬州,这座坚守了七日、让不可一世的清军付出了惨重代价的江南重镇,最终还是落入了清军之手。清军的织金龙纛和各色旗幡,插上了残破不堪、仍在冒烟的城头,八旗士兵的欢呼声、各种腔调的狂叫怪笑声在废墟上空回荡,与城中尚未停歇的零星抵抗声、百姓的哭泣声形成了刺耳的对比。

清豫亲王多铎,在一众甲胄鲜明、骄横跋扈的将领簇拥下,骑在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上,从被炸得如同怪兽巨口的城门缓缓进入扬州。马蹄踩在尚有余温的瓦砾和尚未凝固的血泊中,发出“嗒嗒”的闷响。他看着街道两旁仍在噼啪燃烧的房屋,以及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和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双方士兵遗体,脸上并没有多少攻克坚城的喜悦,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疲惫。明军,尤其是史可法所部的抵抗意志之顽强,超出了他的预料。那些穿着怪异白色防护服、戴着鸟喙面具的士兵所展现出的韧性和针对性防御,更让他对南明残余势力的潜力产生了新的评估。虽然拿下了扬州,但很显然,南明并未失去全部抵抗力,那个能制造出“驱鬼罩”和一定程度上对抗瘟疫的人,以及能组织起如此有序撤退的史可法,依然是心腹之患。他的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街道,眼神深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不久,几路探马接连传来急报:

“报,王爷,滁州捷报,我军已攻克滁州,守将潜逃!”

“报,庐州捷报,庐州知府率军民撤退,庐州既已攻克!”

“报,德安方向捷报,德安府已被我军拿下!”

淮扬防线的几个核心要点,在数日内相继陷落。消息传到暂时在城南二十里外一处隐蔽林地安顿下来的史可法、戚睿涵、董小倩以及刘肇基、任民育等人耳中,气氛顿时变得更加沉重,如同被一块寒冰冻结。扬州虽暂时撤离,保全了部分有生力量和大量百姓,避免了全军覆没和最坏情况的屠城,但淮扬防线的彻底崩溃,意味着南京以北的门户已然洞开,无险可守。清军挟大胜之威,其兵锋,下一步将毫无疑问地直指大明眼下真正的心脏——京师南京。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残月无光,星子稀疏。撤退的队伍在沉默和压抑的抽泣声中,继续向南艰难行进。队伍中,士兵垂头丧气,百姓满面悲戚,伤员的呻吟声时断时续。身后,扬州城的火光并未熄灭,反而因为清军的入城和可能的抢掠、纵火,燃烧得更加猛烈,将北方的天际映照得一片持续不散的、令人心悸的暗红,仿佛一块巨大无比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印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和这个时代的记忆里。

戚睿涵搀扶着一个腿部受伤的士兵,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片象征沦陷与毁灭的血红天空,紧紧握住了拳,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一。张晓宇带来的科技优势,如同一个不断扩大的、冰冷的钢铁阴影,沉重地笼罩着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仅仅来自于战争的残酷,更来自于那种知识被滥用、历史可能被彻底扭曲的恐惧。

扬州的失守,仅仅是个开始,是这股历史洪流冲击下的第一个显着标志。戚睿涵知道,更艰难、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南京城内的党争倾轧、弘光皇帝的昏聩、各路军阀的拥兵自重……内忧外患,如重重迷雾。

而他们这几个意外的闯入者,必须在这看似无可阻挡的钢铁洪流与历史惯性的夹缝中,寻找到那一丝或许存在、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逆转曙光。前路漫漫,黑夜正长。他抬头望向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南京的方向,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更加严峻的考验和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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