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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的春夜,寒意并未因季节的更迭而彻底消退,反而裹挟着长江水汽,渗入骨髓,是一种粘稠而压抑的冷。这冷,不似北方凛冽的干爽,倒像是无形的湿布,一层层缠裹上来,堵住口鼻,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钦天监这处临时辟出的工坊,原是观测星象、推演历法的清贵之地,如今却灯火彻夜不熄,人影幢幢,弥漫着一股与星空玄妙格格不入的、混杂着焦灼与草药味的尘世苦难气息。

工坊内,烛火与油灯的光芒交织,在四壁投下摇曳不定、放大了无数倍的阴影,仿佛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扑灭这微弱的人类抗争之光。空气污浊不堪,草药熬煮的苦涩、炭火燃烧的烟火气、皮革棉布特有的味道,还有某种实验失败后残留的、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氛围。

戚睿涵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如同被两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突突地跳着疼。他放下手中一个用多层粗棉布勉强缝制、内里填充着黑乎乎活性炭末的物事——这是他们仿照防毒面具概念制作的“驱鬼罩”,粗糙得可怜。

他用力揉按着穴位,指尖冰凉,试图驱散脑海中因极度缺乏睡眠和持续高强度思考而产生的混沌。几天了?三天?还是五天?时间在这个与外界近乎隔绝的工坊里失去了清晰的刻度。自从前线加急军报传来,确认了清军在淮安、凤阳等地不仅使用了威力惊人的“火风筝”、“霹雳炮”,更悍然动用了惨无人道的瘟疫武器,导致军民死伤枕藉、防线几近崩溃的消息后,他与李大坤便如同被上紧了发条,一头扎进了这间工坊。

彼时,南京朝廷震动,皇帝朱由崧惊惧不已,在朝堂上几乎语无伦次。是李大坤,凭借其此前在医药和饮食方面展现出的“奇思妙想”和扎实功底,被病急乱投医的皇帝紧急擢升为太医院使,赋予全权,主导这场突如其来的防疫之战。而戚睿涵,这位曾成功劝说吴三桂转投李自成、又竭力促成南明与顺军联合抗清、在统一战线构建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异人”,则成了李大坤最重要的,也是唯一能理解那些诸如“细菌”、“病毒”、“疫苗”、“过滤”等超越时代概念的搭档。

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深得令人绝望。

“还是不行。”李大坤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他颓然放下手中另一个“驱鬼罩”的半成品,那玩意儿边缘粗糙,用于贴合面部的皮革软硬不均,根本无法保证气密性。

旁边一个小炭炉上,架着的陶制药罐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深褐色的汤汁,浓烈刺鼻的草药味正是源于此——这是李大坤根据太医院库存古籍和几位老太医的经验,勉强配出的“避瘟散”方子,据说能清热解毒,预防时疫。但具体效果?面对清军可能针对性培养、投放的强效病原体,这玩意儿恐怕连心理安慰的作用都微乎其微。

李大坤用一块脏兮兮的布巾擦了擦胖脸上沁出的油汗,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驱鬼罩的密封性太差,稍微一动就有缝隙,咱们这土法烧炼的活性炭,吸附效果也天差地别。对付张晓宇那混蛋搞出来的、针对性强的化学毒气,或许在浓度不高时还能勉强顶一阵子,但对这种主要通过接触、飞沫,甚至可能通过气溶胶传播的烈性瘟疫……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工坊角落一堆废弃的琉璃片和简陋支架——那是他们尝试磨制“显微镜”的失败残骸,语气更加低沉:“至于疫苗……睿涵,我的老戚啊,我们现在连引起这场瘟疫的,到底是哪种病毒,还是哪种细菌都确定不了。没有高倍显微镜,没有无菌培养皿,没有基因测序……这根本就是……就是痴人说梦,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的话语像重锤,敲打在戚睿涵早已疲惫不堪的心神上。

工坊内一片狼藉,恰似他们此刻的心境。原本摆放星图、仪器的桌案,此刻被各种匪夷所思的物品占据:成捆的药材、颜色各异的矿物粉末、不同质地的布匹皮革、烧制失败的琉璃器皿、形状古怪的陶制烧瓶、还有满地写满了炭笔草图与算式的废纸……这里不像求索真理的工坊,反倒像刚被一场知识的风暴无情席卷过的废墟。

几次三番的尝试,几次三番的失败,不仅耗尽了他们从现代带来的那点微薄知识储备,也几乎耗尽了南京城内能紧急调集来的相关材料,更透支了他们的精力与希望。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复杂的气味,更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比窗外粘稠的春寒更甚。

戚睿涵默然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窗边。他伸手,用力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的一条缝隙。“嘎吱——”一声轻响,一股凛冽而清新的夜风立刻乘隙涌入,带来室外草木的湿润气息,稍稍驱散了工坊内令人窒息的闷热。然而,这风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厚重阴霾。

他向外望去,南京城的夜景在无边的黑暗中沉默地延伸,只有零星的灯火,如同萤火虫般在沉沉的夜色里顽强闪烁,却更反衬出这黑暗的庞大与压抑。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击梆子的声音,“梆——梆——梆——”,悠长,空洞,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韵律,一下下敲击着不眠人最脆弱的心弦。

这片看似宁静的金陵夜景之下,掩盖的是淮安、凤阳等地如何的人间地狱?是村庄十室九空、尸骸遍野的惨状?是前线将士在瘟疫蔓延和新型火器双重打击下,缺医少药、苦苦支撑的绝望?是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抗清民族统一战线,因此骤然面临的倾覆危机?每一个念头,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着戚睿涵的良知。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张晓宇。那个曾经在校园里与他争辩古今、在篮球场上并肩挥洒汗水的同窗,那个因情感纠葛而与他势同水火的情敌。如今,却在历史的岔路口,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是张晓宇的“智慧”——那些基于现代理科知识改造的火器、毒气,以及眼前这更加灭绝人性的瘟疫武器,彻底颠覆了战争的走向。

原本,在他的努力下,吴三桂未降清而投顺,南明与农民军势力初步联合,抗清民族统一战线已然成型,局势虽艰难,却已现一丝曙光。可张晓宇的介入,像一颗携带着致命病毒的陨石,悍然砸入了历史的洪流,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吞噬一切的恶浪。他让清军获得了跨时代的技术碾压,更带来了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忍逻辑,使得这场维系华夏文明存续的战争,急转直下,变得如此血腥,如此令人窒息。

一股混杂着极致愤怒、深深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命运弄人的悲凉,如同沸腾的岩浆,在戚睿涵的胸中翻涌。历史的车轮,难道真的要被张晓宇这样一个人,凭借着扭曲的才华和彻底的冷酷,强行扳向更加黑暗、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吗?我们这些知晓后世苦难、一心想要挽回天倾的穿越者,难道最终竟成了加速其毁灭的催化剂?

“我们不能放弃,大坤。”戚睿涵猛地转过身,声音因疲惫而低沉沙哑,却像绷紧的弓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认输了,那么前线那些还在用最原始的血肉之躯,抵挡着‘火风筝’轰炸和瘟疫蔓延的将士们,他们还有什么希望?南京城内这百万惶惶的生灵,还有什么指望?我们穿越至此的意义,又何在?”

李大坤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重重地抹了一把脸,仿佛想将满面的疲惫与油污一同擦去。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神里是同样的不甘,却也充满了现实的无力感:“我知道,道理我都懂。可是睿涵……方向在哪里?突破口在哪里?我们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矿井里摸索,四周都是冰冷的石壁,连一丝缝隙,一扇门的影子都摸不到啊!我们所有的尝试,都像是用鸡蛋去碰石头……”

两人相顾无言。工坊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下那熬药的陶罐还在不识时务地“咕嘟”作响,以及炭火偶尔爆出的、细微而清脆的“噼啪”声。这零星的声音,反而像放大镜一样,凸显了夜的深沉与寂静,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极度的精神煎熬和肉体疲惫,如同不断累积的潮水,最终冲垮了意志的堤坝。戚睿涵只觉得眼皮重若千钧,头脑昏沉如同灌满了铅块。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不由自主地滑落,最终伏在那张堆满了杂物、散落着炭笔草图的书桌上,沉沉睡去。意识的最后,是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内心深处一丝不甘的挣扎。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

周遭的环境发生了奇异而突兀的变幻。

刺眼、均匀的白色光芒取代了摇曳昏黄的烛火,充斥了整个空间。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带着强烈化学试剂气息的消毒水味道,粗暴地冲散了记忆中草药的苦涩与工坊的浊气。戚睿涵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宽敞、明亮、整洁到一尘不染的实验室里。

四壁是雪白的墙面,头顶是发出稳定嗡鸣的日光灯管。眼前是光洁如镜的不锈钢实验台,台上摆放着各种他既熟悉又感到几分疏离的仪器:恒温水浴锅的指示灯幽幽地闪烁着绿光,电子天平显示着精确的数字,一台崭新的光学显微镜静静地矗立在角落,金属部件反射着冷冽的光泽。他身上穿着挺括的白色实验服,手上戴着贴合手型的乳胶手套,触感细腻而陌生。

这是……现代的实验室?大学的实验室?

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攫住了他。

“戚睿涵,发什么呆?第三组数据记录好了吗?恒温水浴的温度波动范围需要精确到正负零点五摄氏度。”一个清冷、熟悉,带着些许催促和不耐烦意味的女声,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实验室的宁静。

他猛地回头,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

只见一个同样身着白色实验服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的实验台前,低头核对着手中的记录板。她留着利落的及肩波浪长发,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镜片后那双眸子锐利如鹰,正微微蹙着眉头看向他。那眼神中,是戚睿涵无比熟悉的、属于顶尖理科生的那种专注、严谨,以及对于任何不规范操作和走神行为本能的不满。

“班……班长?刘菲含?”戚睿涵难以置信地叫出声,声音因惊愕而有些干涩。眼前之人,赫然是他高中时代的班长,那位常年霸占年级第一宝座,以逻辑缜密、思维敏捷、要求严格着称的理科大佬,刘菲含。

“不然呢?”刘菲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疑惑,仿佛在奇怪他为何会问出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这次关于‘特定环境下微生物适应性培养与简易化学纤维合成’的综合探究实验,难度和权重都很高,直接关系到期末的评估和学分。我提醒过你不要掉链子,数据记录必须及时、准确。”

戚睿涵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自己面前的实验台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实验记录本,上面写满了各种他曾经学过、此刻却感到有些隔膜的化学分子式、生物培养步骤以及待填写的表格。旁边的恒温水浴锅里,几个锥形瓶中的溶液正在设定的温度下微微震荡,泛起细密的气泡。那台冰冷的显微镜,似乎正等待着他去观察另一个微观世界的奥秘。

一瞬间,戚睿涵福至心灵,明白了这奇异梦境的意味。这绝非普通的梦境,这是他在绝境中,潜意识向过往积累的疯狂求援,是跨越时空的知识接力!

“班长,我需要帮助!”他猛地跨前一步,语气急切得几乎破音,也顾不上这场景是否符合逻辑,是否会吓到对方,“不是实验评估,不是学分。是更紧急、更真实、关乎无数人性命的事情。瘟疫,古代的战场上出现了大规模的、人为制造的瘟疫,还有化学毒气。我们需要制作疫苗,需要有效的防护服和面具。现在,马上!”

刘菲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和话语内容弄得明显愣了一下,秀气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似乎完全没能理解“古代战场”的具体含义。但她超强的逻辑思维能力,让她迅速捕捉到了最关键的核心词汇:“疫苗?防护服?化学毒气?戚睿涵,你想模拟哪个特定的历史事件背景?还是在进行某种……科幻设定的推演项目?”她顿了顿,习惯性地以学术角度切入,“不过,无论是历史还原还是科幻构想,其涉及的基本科学原理,在高中教材和大学先修课程里都有所涉猎,你需要我帮你梳理哪部分?”

“就当是最紧急、最真实的科幻设定,关乎文明存亡的那种!”戚睿涵急切地抓住她的胳膊,感受到实验服布料的平滑触感,语速快得像连环炮,“听着,设定是这样的:我们没有现代的实验设备,没有无菌操作台,没有电子显微镜,甚至无法精准确定引发瘟疫的病原体是哪种病毒或细菌。只有根据疫情症状的大概描述,类似鼠疫、天花,或者某种不知名的、通过空气、飞沫、接触传播的烈性传染病。同时,敌人还在使用成分不明的化学毒气攻击。在这样的极端条件下,我们该怎么利用可能找到的原始材料,制作出最基本的、哪怕效果打折扣的疫苗?该怎么合成或改造出能够有效防护的服装和面具材料?”

刘菲含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但戚睿涵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急迫和绝望,不像是在开玩笑或者进行普通的学术讨论。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对解决问题的执着,以及学霸面对高难度挑战时本能的好奇与严谨,她迅速收敛了无关的情绪。她走到实验室一侧的一块大型白板前,利落地拿起一支黑色的记号笔。

“好,既然你设定如此,我们就基于‘极端条件’和‘基本原理应用’来推导。”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条理,笔尖落在白板上,发出“唰唰”的声响,“首先,疫苗。”她写下两个大字,然后在下面划出分支。

“第一原则:在没有精准病原体识别和分离能力的情况下,你想制作出针对特定病原体的、安全有效的特异性疫苗,在现代医学框架内是几乎不可能的。风险极高。”她先强调了困难,但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可以考虑两个方向:一是非特异性免疫刺激,二是利用已知的、毒性减弱的相近病原体进行交叉免疫尝试。”

“说具体点,具体方法和材料!”戚睿涵紧紧盯着白板,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里。

“非特异性免疫,思路是广泛增强机体抵抗力。比如,深入研究你们‘设定’中当地有哪些药材,是被传统医学公认具有‘解毒’、‘扶正祛邪’功效的。结合……嗯,就当是结合当地医疗机构的经验,”她巧妙地避开了“太医院”这个词,“筛选配伍,配制成汤剂或丸散,虽然不能直接预防特定瘟疫,但或许能显着提高感染者的生存几率,降低死亡率。这可以算作一种广义的‘治疗性’或‘辅助性’干预。”

“其次,交叉免疫尝试。最着名的例子就是天花。”刘菲含笔下滑利地画出了简单的流程草图,“人痘接种法,你知道吧?虽然风险很大,但这是人类疫苗史的起点。你可以尝试收集那些感染了天花但病情较轻、甚至最终康复者的痂皮或脓液,进行简单的减毒处理——比如,反复暴晒于特定强度的阳光下,或者用一些被认为有消毒作用的草药汁液长时间浸泡。然后,用经过处理的材料,通过鼻腔吸入或皮肤划痕的方式接种给健康人。”她在一旁标注:“关键:剂量控制、材料筛选、受体健康状况评估。成功率不确定,存在引发严重感染的风险。”

她顿了顿,又在旁边快速画了一头简笔牛,继续道:“另一个更安全有效的方向,是牛痘。如果你们能找到正在患牛痘的牛,取它牛痘病灶处的脓浆,接种给人,预防天花的效果比人痘更好,安全性也高得多。这是被历史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的方法。虽然寻找牛痘源可能需要运气和时间。”

戚睿涵脑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对啊,牛痘,虽然在这个时代的明朝,寻找生牛痘的牛绝非易事,但这毕竟是一个明确无误的、被历史验证过的方向!比他们之前无头苍蝇般试图直接培养“疫苗”要靠谱千万倍!还有利用康复者血清提取抗体……虽然血清的分离、保存和安全性都是大难题,但在极端情况下,这也不失为一个值得冒险探索的思路。

“然后,是针对你说的未知瘟疫。”刘菲含将话题拉回,“在没有病原体信息的情况下,制备特异性疫苗不现实。但可以借鉴第一个思路,集中力量研发那种‘扶正解毒’的广谱药剂,尽可能多地保住人命。这本身就是对抗瘟疫的重要手段。”

说完疫苗部分,刘菲含没有停顿,直接转向白板的另一块区域,写下了“防护”两个大字。

“接下来是防护服和面具。”她边写边说,“你们已经尝试了过滤式防毒面具的基本原理,方向是对的。关键在于两个核心:过滤材料的效率和面具与面部的密封性。”

“活性炭吸附是核心中的核心。但你们用的炭,显然是土法烧制,纯度低,比表面积小,颗粒度不均匀。”她画出活性炭的微观结构示意图,“改进方向:尝试寻找更致密、木质结构更合适的木材作为原料,比如某种硬木(枣木、梨木)或者特定竹种。改进烧制工艺,尝试控制炭化温度和时长,甚至尝试在烧制前后用盐水或其他电解质溶液浸泡处理,可能有助于形成更多微孔。还可以考虑在活性炭粉末中,混合碾磨极细的、具有吸附或过滤作用的矿物粉,比如高岭土、硅藻土?但这需要大量的对比实验来验证效果。”

“至于密封性,”她又在面具轮廓图旁标注,“需要寻找更柔软、有弹性、能贴合不同脸型的材料作为边缘。处理过的软皮革、浸油反复捶打的厚纸,甚至多层涂胶的绸布?都需要尝试。结构上,可以考虑用金属片或硬木片制作支撑骨架,帮助维持形状,防止吸气时面具塌陷。”

“然后是防护服。”刘菲含换了一支蓝色的笔,开始画服装示意图,“想要完全隔绝病毒和细菌,需要现代意义上的无纺布或高分子隔离膜,你们不具备条件。但可以退而求其次,主要目标是阻隔飞沫传播和直接接触传播。”

她画出几种织物的结构,“思路是增加织物密度和防水性。用油,对,用桐油、亚麻籽油或者其他易于获取的干性油,反复、均匀地浸泡厚实的棉布或麻布,晾干后再浸,多次循环,直到形成一层致密、基本不透水的油布。虽然这样做出来的防护服会非常笨重、闷热、不透气,但在阻挡含病原体的液体飞沫和直接接触污染源方面,效果会远胜普通衣物。”

“设计上,”她继续细化,“要尽可能减少接缝和开口。最好设计成连体式,带有连衣帽。颈部、腕部、脚踝处最好能有收紧的束带或扣襻。所有接缝处,必须想办法密封——可以用你们能找到的、粘性最好的天然胶粘剂(如鱼鳔胶、树胶)仔细涂抹封边,或者尝试用加热的金属熨斗小心熨烫,使浸油后的布边相互粘合。”

“还有关键的一点:护目镜。”她强调,“眼部粘膜也是重要感染途径。可以用透明度较好的云母片,或者尽力打磨光滑的薄水晶片,镶嵌在浸油的厚布或皮革制成的眼罩上,边缘同样要做好密封。”

“手套和鞋套同理,”她补充道,“用多层浸油的厚布缝制并密封接缝,或者使用经过特殊鞣制、质地相对柔软致密的皮革制作,接缝处同样需要处理。”

戚睿涵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信息,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每一个关键词,每一个简单的示意图,每一句基于物理、化学基本原理的推导,都像在无边黑暗中点燃的一盏盏明灯,虽然光芒微弱,却清晰地照亮了一条条可能通往希望的具体路径。他过去所学的那些文科知识,那些对历史脉络的宏观把握,在此刻与刘菲含系统、严谨、充满逻辑力量的理科思维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碰撞出无数灵感的火花。

“化学纤维……我们之前也模糊地想过,但完全不知道从何入手。”戚睿涵提到了另一个他们曾感到绝望的难题。

刘菲含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肯定:“以你们‘设定’中的条件,想从石油或煤炭中合成真正的化学纤维,比如尼龙、涤纶,是绝对不现实的,那需要完整的现代化学工业体系。”但她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可以尝试改造天然纤维,或者制备最原始的人造丝。”

“最原始的人造丝?”戚睿涵追问。

“对。”刘菲含在白板上画出了简单的示意图,“原理是利用某些天然高分子物质的溶液,通过物理方式成型。比如,利用某些植物的黏液——像是皂荚、木槿、黄蜀葵等植物捣碎后获得的粘稠汁液,或者利用动物蛋白,如熬制的明胶,制成浓度很高的粘稠液体。然后,想办法让这种粘液通过一个极细的孔洞——比如用精细打磨的、带有小孔的金属片或陶瓷片,挤压出来,丝状液流进入一个凝固浴中——这个凝固浴可以是某种盐溶液、酸浴或者酒精溶液,使得粘液中的高分子凝固成形,变成连续的丝线。”

她一边画一边解释:“这种原始人造丝的强度可能很差,易断,但如果能成功制备出来,将它们多层叠加纺织,或者与现有的棉、麻线进行混纺,或许能做出比普通布料更致密、具有一定防水性和特殊过滤性能的材料。这里面最关键的是粘液配方浓度、挤压孔洞的大小和光滑度、以及凝固浴成分和温度的摸索。需要大量的、重复性的试验。”

梦境中的时间仿佛被无形地拉长、扭曲。戚睿涵和刘菲含,就在这间充满现代科技感的实验室里,围绕着那块写满了公式、示意图和关键词的白板,进行着一场超越时空的、紧张而高效的“学术讨论”。

刘菲含逻辑清晰,知识体系扎实,她不断提出各种基于最基本科学原理的、有可能在低技术条件下实现的简陋方案,并一针见血地指出每个方案的核心要点、技术难点和潜在风险。戚睿涵则拼尽全力地记忆、理解、消化,努力将那些抽象的术语、复杂的公式,转化为脑海中可以在明朝末年找到的替代材料、能够尝试的简陋工具和具体操作步骤。他不停地提问,追问细节,刘菲含则耐心解答,偶尔还会因为他的“基础知识薄弱”而流露出习惯性的无奈,但讲解却始终一丝不苟。

……

“哐当——”

一声不大却清晰的脆响,将戚睿涵从那个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中猛地拽了出来。

是李大坤起身时,不小心踢倒了脚边一个用来盛放废弃炭渣的瓦罐。

戚睿涵骤然惊醒,猛地抬起头,额角甚至因为刚才伏案的姿势,被粗糙的图纸边缘压出了一道红痕。窗外,依然是沉沉的、看不到尽头的夜色,工坊内烛火依旧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晃动如同鬼魅。眼前的狼藉景象,与他梦中那整洁明亮的实验室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然而,与入睡前不同的是,他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迷茫、焦虑和绝望,此刻已被一种极度亢奋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清明所取代!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仿佛刚刚发生过一般。

“大坤,大坤!”他激动地一跃而起,声音因刚睡醒而有些沙哑,却充满了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力量,他用力摇晃着还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李大坤。

李大坤被摇得东倒西歪,睡意朦胧地嘟囔着:“怎么了?睿涵……天亮了?还是……还是清军打进城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惊弓之鸟般的惶恐。

“不是,是思路,我们有思路了,有方向了!”戚睿涵语速快得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他一把抓过桌上的炭笔,又飞快地从废纸堆里扒拉出一张相对干净、背面尚有空白的纸张,铺在桌面上,开始飞快地勾勒、书写。

“疫苗,我们不一定非要像现代那样精准打击。可以尝试非特异性免疫,或者交叉免疫。”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牛痘”、“康复者血清”、“扶正解毒方”等关键词,“比如牛痘,对,想办法去找生牛痘的牛,这比我们凭空培养未知病毒靠谱得多。还有,收集那些感染了瘟疫但症状轻微或者已经康复的人的血液,想办法分离出淡黄色的血清部分,虽然极其困难且有风险,但这可能就是含有抗体的‘救命药’。还有,集中太医院的力量,优化那些公认能增强体质的药材配方,做成强效的药剂,就算防不住感染,也能大幅提高染病后的生存机会,这叫降低死亡率!”

李大坤的睡意瞬间被这连珠炮般的话语驱散得无影无踪,他猛地凑过来,胖胖的身体几乎要压到桌子上,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紧紧盯着戚睿涵笔下不断涌现的字迹和简图,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

戚睿涵又飞快地翻过一页纸,继续画,笔尖几乎要将纸张戳破:“防护服,用油浸布,桐油,找最厚实的棉布,反复浸泡,晾干,再浸泡,直到完全不透水。设计成连体衣,带连衣帽,袖口、裤脚都要能扎紧。所有接缝,想办法用鱼鳔胶或者其他结实的胶封死,或者用烧热的烙铁小心熨烫粘合。面具的过滤层,我们要立刻着手改进烧炭的方法。尝试用不同的木头,硬木,竹子。试试在炭粉里混入碾碎的高岭土或者其他细矿物粉。还有密封圈,试试处理过的软皮子。”

他越说越激动,笔下的线条也越发凌乱却充满力量:“还有,我们可以尝试自己制造‘人造丝’。用皂荚的黏液,或者用明胶,熬成很稠的浆,想办法让它通过一个极细的铜管或者带小孔的薄铜片挤出来,滴到……滴到浓盐水或者石灰水里试试看能不能凝固成丝。就算丝不够结实,如果能做成,织成布或者当成填充过滤材料,可能都比我们现在用的普通棉布强!”

他将梦中与刘菲含讨论的要点,结合这个时代可能找到的材料和能达到的技术水平,尽可能详细地、条理清晰地复述出来。虽然很多细节依旧模糊,很多步骤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需要大量试错的空间,但与前几日那种面对铜墙铁壁、毫无头绪的绝望相比,这无疑是在黑暗中硬生生凿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足以让人奋不顾身冲过去的启明之光。

李大坤听着听着,脸上的肥肉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一拍自己肥硕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牛痘,牛痘,我的天,我怎么就把这个给忘了,史书上明明有记载。虽然这玩意儿不好找,可总归是个明确的指望,比咱们瞎琢磨强一万倍。油浸布……对对对,这个法子听起来笨重,可原理上说得通啊。密封好了,挡口水飞沫肯定比啥都没有强。还有那人造丝……我的个亲娘诶!”他猛地转过头,用看神仙一样的目光看着戚睿涵,声音都变了调:“戚睿涵!你小子是不是文曲星附体了?还是诸葛孔明给你托梦了?睡一觉的功夫,这……这思路怎么就豁然开朗了?这么多我们之前想破头都想不出的法子!”

戚睿涵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而难以言喻的笑意,带着梦境的余味和现实的沉重,喃喃道:“不是文曲星……是……是班长。”但他立刻甩了甩头,将那一丝恍惚甩开,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紧迫,“别管那么多了,大坤,时间不等人,天一亮,我们就立刻分头行动!”

他用力点着纸上罗列的条目,语速飞快地部署:“你,利用你太医院使的身份,立刻协调太医院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和资源。一方面,全力搜寻牛痘源,发动所有药商、农户打听,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同时,尽可能收集前线瘟疫康复者的信息,尝试血清提取,哪怕成功率再低也要试。另一方面,集中太医们的智慧,优化‘扶正解毒’的药方,尽快配制出大量药剂,优先供应前线和高风险地区。还有,以朝廷的名义,大量采购桐油、厚棉布、麻布、皂荚、明胶、鱼鳔胶以及各种可能用于烧炭的木材和矿物。要快!”

“明白!”李大坤斗志重燃,胖胖的脸上泛着红光,如同喝了烈酒。

“我负责带人,”戚睿涵指向自己,“立刻开始试验改进活性炭的烧制方法,同时搭建尝试制作人造丝的简易装置,还要测试各种可能的密封胶。工坊这里需要更多可靠的人手,工匠、学徒都要!”

“好,就这么干,我马上就去写手令,调集物资和人手!”李大坤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冲出工坊。

两人再无睡意,立刻伏在案头,就着摇曳的烛光,开始更加具体地规划每一步的细节,列出详尽的物资清单,设想可能遇到的种种困难及其应对方案。工坊内的气氛,陡然从前几日的死气沉沉、绝望压抑,变得热火朝天,充满了行动的决心与活力。虽然环境依旧杂乱,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已经开始在其中悄然滋生、蔓延。

然而,在短暂的、因找到方向而产生的兴奋浪潮过去之后,戚睿涵缓缓放下手中的炭笔,再次踱步到窗边。

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预示着漫长而寒冷的黑夜即将过去。但戚睿涵的心情,却在肾上腺素的刺激消退后,渐渐沉静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重。

思路有了,方向明确了,这无疑是巨大的突破。然而,执行起来的艰难,他心知肚明。寻找合适的牛痘苗,可能需要运气,需要时间,前线等得起吗?油浸布笨重无比,制作耗时费力,大规模生产供应前线的难度可想而知。

改进活性炭、试验人造丝、寻找最佳密封方案……这些更是需要大量的、反复的试错,成功率渺茫,每一步都可能遇到无法逾越的技术障碍。而前线,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可能有成百上千的将士和百姓在瘟疫的折磨和清军的炮火中凄惨地死去。

他想起穿越之初的雄心壮志,想起为了说服吴三桂、弥合南明与顺军矛盾所付出的艰辛,想起那么多仁人志士在抗清统一战线下汇聚,眼看着再造华夏的伟业似乎出现了一线曙光……这一切,却都因为张晓宇的倒行逆施而急转直下。

张晓宇带来的,不仅仅是几件超越时代的武器,更是一种彻底颠覆了战争规则和伦理底线的思维模式。他让这场本已足够残酷的民族存亡之战,变得更加不对称,更加绝望。一人之故,竟让历史的走向平添了如此多的血腥与变数,让无数人的牺牲显得如此沉重而令人扼腕。

“张晓宇……”戚睿涵望着窗外那逐渐清晰起来的微光,低声念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手掌在袖中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这刺痛,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前路的艰难与责任的重大。

愤慨于对方的彻底黑化与助纣为虐,更痛心于因其一人之故,让这原本可能出现转机的华夏命运,再次蒙上了浓厚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但无论如何,天,终究是要亮了。

他们必须抓紧这梦醒时分得来的、珍贵无比的启明之光,汇聚所有能汇聚的力量,在这漫长而黑暗的征程中,砥砺前行,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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