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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的冬日,总是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湿冷。这冷意并非全然来自铅灰色的天空和绵绵的冬雨,更多是源于人心深处难以驱散的阴霾,一种对未来的茫然和对内部倾轧的无力感。紫禁城,这座曾经象征大明荣耀的宫阙,在弘光朝的小朝廷手中,似乎也失却了往日的煌煌气度,被一种压抑和颓败的气氛笼罩着。

司礼监掌印太监何继恩的值房内,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发出噼啪的细微响声,试图驱散江南特有的寒意。值房布置得颇为雅致,紫檀木的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当代名家的山水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然而,暖意却似乎始终无法穿透那层无形的、由权力、猜忌和冷漠构筑的隔膜,抵达房间的每个角落,反而让那份精致显得格外压抑。

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吹得炭盆的火苗摇曳不定。漕运总督、钦差兼山西监军路振飞,带着一身风尘和凛冽之气,大步走了进来。他未等通报,亦未寒暄,只是径直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他身上厚重的官袍下摆还沾着些许泥点,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以及一份随战报附上的、墨迹未干的清单。他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青筋虬结,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张饱经风霜、刻满了忧国忧民痕迹的脸上,此刻交织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压抑到极点的愤怒,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坐在案后、正慢条斯理用杯盖拂着茶沫的何继恩一眼,只是将那份清单重重地拍在了光洁的案面上。象牙白的宣纸,因他巨大的力道而微微褶皱,上面一行行用遒劲却略显仓促的笔迹书写的数字,此刻仿佛不是墨迹,而是用无数将士的鲜血书写而成,触目惊心:

“大同、潞安、泽州诸役,关宁军并配属各部,阵亡将士一万三千七百四十二人。其中,游击将军邓从武及所部四百零一人,于五岔口为田仰部解围成功后,遭友军背弃,陷入重围,力战不退,全员殉国,尸骨无收……”

读到这一行时,路振飞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邓从武那张憨厚而坚毅的脸,去年校场阅兵,他还向自己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今,却已化作纸上一个冰冷的名字,连同他那四百多名兄弟,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土地上,连尸首都寻不回来。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声音低沉而沙哑地念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重伤致残者,三千八百五十一人……多数为建奴新式毒气所伤,咳血不止,目不能视,肌肤溃烂;或为震天雷、开花弹破片所创,肢躯残缺,此生再无征战之能……”

“轻伤可愈者,约五千余人……然药物奇缺,伤口溃烂化脓者日众,恐轻伤转重,重伤转死之数,犹未可知。”

“损失战马四千三百匹,多为精良辽东骏马。甲胄、兵械、火药、粮秣、帐篷……损耗无算,清单另附。”

“现存可战之兵,三万一千余人,人困马乏,械甲不全,士气低迷,已随平西侯吴三桂,应大西军李定国之邀,转移至川中休整补给。”

最后一行字,似乎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将清单拍在案上,抬起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何继恩。

何继恩仿佛才注意到他的到来,慢条斯理地放下那只温润如玉的景德镇茶盏,伸出那保养得宜、白皙修长如同女子的手,轻轻拿起那份仿佛重若千钧的清单。他的动作优雅而缓慢,指尖拂过纸面,目光在那一个个染血般的数字上跳跃,脸上却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那描画得精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份关系国运、浸透血泪的战报,而只是一笔不太如意的、需要核销的账目。

“路大人,”何继恩的声音尖细而平稳,带着宦官特有的、缺乏阳刚之气的腔调,在这温暖却压抑的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战阵之事,刀剑无眼,死伤难免。关宁军能于清虏新式火器、毒气之下,苦战数月,犹能保存三万余精锐,已属不易,足见平西侯统兵有方。陛下与内阁诸公,亦是知晓吴将军和将士们辛苦的。”他话语轻飘飘的,将一场惨败和巨大的牺牲,归结为“难免”和“不易”。

“辛苦?”路振飞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前倾,几乎要撞到那张名贵的书案,“何公公,这名单上的一万七千多条性命,一万七千多个曾经生龙活虎的汉子,在您看来,就只是‘死伤难免’四个轻飘飘的字吗?”他猛地指向清单上邓从武的名字,“邓从武将军,他是奉命为田仰那个懦夫解围!他成功了,可结果呢?田仰脱困之后,是如何回报他的?弃之如敝履,仓皇西窜,致使邓将军和四百健儿身陷重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力战而亡。他们不是在战场上与鞑子公平对决中倒下,是被自己人的背信弃义、临阵脱逃活活坑死的。这不是战斗,这是谋杀!”

何继恩微微后仰,似乎想避开路振飞因激动而喷溅的唾沫星子,他放下清单,重新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依旧平淡:“路大人,慎言。田大人、阮大人、左将军他们,亦是奉旨行事,各有难处。陛下当时……唉,也是希望能保全更多力量,以期再战嘛。”他将“陛下”和“旨意”抬出来,试图压住路振飞的怒火。

“保全?”路振飞气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苍凉和讽刺,“他们保全了自己,保全了麾下的私兵,却将血战的友军送入死地!如今山西门户洞开,大同、潞安、泽州相继失守,清兵铁骑踏破关隘,兵锋直指中原,饮马黄河。这就是你们保全的结果?”他的手指再次重重戳在清单上,指甲几乎要划破纸张,“这些将士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的抚恤,朝廷必须即刻拨付,刻不容缓。而且要按阵亡、伤残最高标准,双倍发放。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这是朝廷欠他们的!”

何继恩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为难神色,他放下茶盏,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态:“路大人,您这可就真是为难咱家了。国库的情况,您身为漕督,掌管天下漕运,应该比咱家更清楚。东南税赋之地,连年战乱,民生凋敝,加之各地镇将截流,能运到南京的还有几何?支撑江北四镇、左镇及各路大军粮饷,已是捉襟见肘,寅吃卯粮。这双倍发饷……钱从何来?况且,陛下和阁部的意思,是待战事稍歇,局势明朗,按……嗯,按最终核实的人数、损耗,再行议恤,方为稳妥之道。”他将“最终核实”几个字咬得稍重,带着一种官僚特有的、令人心寒的算计。

“最终核实的人数?”路振飞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将眼前这个粉面太监虚伪的面具烧穿,“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这三万多人也在这吃人的战场上打光了,死绝了,再按花名册上那些冰冷的、已经无人对应的空名字发饷吗?何公公,你看着我,你告诉我,是不是要等吴三桂的关宁军,我大明最后一支能野战争锋的精锐,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朝廷才肯承认他们的牺牲,才愿意拿出那点本该属于他们的卖命钱?是不是?”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值房里激烈地回荡,撞击着墙壁,带着悲愤的余音,连炭盆里的火苗似乎都随之颤抖。何继恩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他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冷意:“路大人,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陛下和阁老们高瞻远瞩,自有考量,岂是你能妄加揣测、肆意指责的?山西战局失利,缘由复杂,敌我军械悬殊,岂能一概而论,归咎于个别将领?再者,朝廷已有明旨,令吴将军坚守大同,吸引敌军,他却私自放弃防区,与四川新编第四军合流,撤往成都,这……恐怕也有违节度,难逃其咎吧?”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吴三桂的“擅自行动”,试图转移焦点。

“坚守待援?哈哈哈……”路振飞气极反笑,笑声嘶哑,充满了绝望,“援军在何处?阮大铖在潞安望风而逃,田仰在大同闻警即溃,左良玉连军库中不堪用的哑炮都敢拿来充数,敷衍塞责。马家坡一战,若非戚睿涵、董小倩二位义士,不顾性命,冒死炸毁清军倚为犄角的暗堡;若非李定国将军深明大义,及时率大西军精锐来援,吴三桂和他的关宁军早已全军覆没,尸横遍野,还谈何坚守?朝廷的援兵,只怕还在各位大人的公文往来、推诿扯皮之中,还在纸上吧!”

他越说越激动,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从胸腔深处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值房内精致的摆设、何继恩那张模糊而冷漠的脸,都在他眼前旋转晃动。那清单上冰冷抽象的数字,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张年轻而鲜活、却又瞬间模糊的面孔,他们在黄色的毒烟中剧烈咳嗽、挣扎倒地,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血肉横飞,在孤立无援、箭尽粮绝的阵地上,发出最后不甘的怒吼。那些他曾在校场上见过的生龙活虎的士兵,那些曾经向他抱拳行礼、眼神中充满信任的军官,如今都变成了这纸上一个个沉默的、即将被遗忘的名字。

而朝廷,他效忠的朝廷,他为之奔走呼号、殚精竭虑的朝廷,此刻却在算计着如何克扣他们的抚恤,如何在这巨大的牺牲中“核实”出可以省下的银两,甚至还要将战败的责任,推给那些浴血奋战、几乎被打光了的将士。

“无耻……简直是无耻之尤!”路振飞再也抑制不住胸腔内翻江倒海的郁愤,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佝偻下去,仿佛一只被煮熟的虾米,一口滚烫的鲜血直接喷涌而出,溅在了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那抹鲜红在值房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触目惊心。

旁边的随从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连忙抢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几乎瘫软的路振飞。“大人,大人您怎么了?您保重身体啊大人!”

何继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起身,他皱了皱眉,看着地上那滩血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语气倒是缓和了些许:“路大人何必如此激动?万事皆可商议,身体要紧。来人,快扶路大人下去好生歇息,立刻去请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来看看!”

路振飞被两名随从一左一右搀扶着,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胸前的绯色官袍沾染了点点殷红的血迹,如同雪地中凋零的梅花。他无力地摆了摆手,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斥责这庙堂的不公,为死去的将士再争一句公道,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只化作一声悠长而充满了无尽疲惫的叹息。他被半扶半架地带离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值房,留下地板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见证着忠诚与悲愤的血迹,和一份浸透了鲜血、汗水与愤怒的阵亡清单,无声地控诉着这庙堂的冷漠、倾轧与不公。

然而,正义与真相,在这座宫殿里,往往是最快被遗忘的东西。就在路振飞呕血被扶离后不久,甚至没等宫人将司礼监值房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阮大铖、田仰、左良玉三人便已联袂来到了内阁直房求见首辅马士英与兵部尚书史可法。

直房内的气氛,与司礼监值房那精致的冷漠截然不同。这里更显朴素,也更为压抑。公文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墨汁和陈旧纸张的味道。首辅马士英靠在太师椅上,向后微仰,闭着眼睛,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着紧锁的眉心,脸上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兵部尚书史可法则站在紧闭的窗前,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一言不发,但他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头,显示出他内心的沉重与激荡。

阮大铖率先开口,他嗓音洪亮,带着他作为戏曲家特有的抑扬顿挫,仿佛不是在汇报败绩,而是在舞台上念着一段精心编排的台词:“阁部,马阁老,史阁部,山西之败,非我等不尽心力,实乃天不佑我大明啊。”他先定下基调,然后将矛头指向敌人,“清虏火器之犀利,尤以那毒气弹、震天雷最为凶残歹毒,闻之即倒,触之即糜,我军将士皆血肉之躯,未曾见过此等来自修罗地狱的物事,一时受挫,实非战之罪。”他摊开双手,一脸的无辜与无奈,仿佛自己也是受害者,“我部在潞安,面对数倍之敌,已是竭尽全力,浴血抵挡,将士用命,奈何……奈何寡不敌众,器械悬殊,终究是……唉!”他重重叹息一声,捶打着自己的手心,表演得淋漓尽致。

田仰紧接着附和,他的声音尖细了些,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是啊,马阁部,史阁部。下官与阮大人互为犄角,本想依城固守,苦苦支撑,就盼着援军早日到来,内外夹击。可……可那吴三桂,拥有关宁铁骑,天下精锐,却行动迟缓,逡巡不前,未能及时穿插至敌后,牵制敌军主力,致使我部陷入重围,损失惨重啊!下官,下官每每想起那些战死的儿郎,就心如刀绞……”他抬起袖子,似乎要去擦拭那并不存在的眼泪。

左良玉则更是直接,他挺着胸膛,身为武将,声音洪亮,语气甚至带着几分理直气壮的埋怨,仿佛他才是被辜负的一方:“末将奉命守泽州,原本防线稳固,将士士气高昂;谁知那吴三桂,陛下明旨令他死守大同,吸引敌军主力,他却擅离职守,畏敌如虎,私自与那张献忠的部下李定国勾连,不向朝廷请示便撤往四川,这简直是置友军于不顾。这才导致我军侧翼洞开,完全暴露,被那汉奸孔有德趁虚而入,末将不得已,才率部突围转移,以保存实力,为国留些种子。这山西战局崩坏之首罪,当在吴三桂畏敌如虎,擅弃职守,勾结流寇!”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至于路振飞大人所说的那二十门虎蹲炮,乃是军中备用旧物,年久失修,偶尔有几门临阵失灵,亦是军中常事,岂能因此怪罪末将备械不周?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马士英抬起沉重的眼皮,扫了面前这三人一眼,目光深邃,没有立刻说话。他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三人此刻口径一致,多半是早已串通好了说辞,夸大敌情,推卸责任。阮大铖长于诡辩,田仰怯懦无能,左良玉骄横跋扈,他们的表现,都在他意料之中。但如今朝局微妙,弘光帝地位不稳,南方诸藩镇与顺系、西系联军的关系错综复杂,互相猜忌。这三人背后也各有倚仗,阮大铖与他关系匪浅,田仰是江北勋贵代表,左良玉更是手握重兵,轻易动不得。更何况,将主要责任推给已经“擅自”撤离山西、且与“流寇”合流的吴三桂,无疑是平息朝野非议、维护朝廷(或者说他们自己)颜面最省力、也最“安全”的办法。稳定,压倒一切。

史可法猛地转过身,脸上满是痛心与怒其不争的愤慨,他指着三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尔等……尔等岂能如此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路振飞大人方才在此,已呈明详细战况,字字血泪。邓从武部四百余将士,是为救你田仰而孤军深入,成功解围后,你田仰是如何做的?脱困后便仓皇西窜,何曾念及还在血战的友军半分?吴三桂为救你左良玉,在马家坡遭遇张晓宇设计的埋伏,苦战五日五夜,伤亡枕籍,血流成河,你左良玉提供的火炮尽是哑炮,几误大事,致使关宁军险遭灭顶之灾。如今……如今尔等竟敢联起手来,将一切罪责推给浴血奋战、几乎被打光了的平西侯,尔等良心何安?”

他的声音在直房中回荡,带着凛然正气,让阮大铖和田仰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阮大铖毕竟是官场老手,很快便镇定下来,面色不变,躬身道:“史阁部息怒。下官深知阁部爱兵如子,心情激愤。然,路大人毕竟远在后方,依托塘报所得战况,未必全然详实,难免有信息滞后、偏听偏信之处。我等乃亲身经历战阵,九死一生,所言句句是实,可对天日。吴三桂若真一心为国,忠君体国,何以不遵圣旨,死守大同待援,反而与流寇合流,远遁四川?此等行径,岂是忠臣所为?岂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能解释?分明是心存异志,保存实力!”

田仰和左良玉也连忙跟着点头,如同鸡啄米一般,连声称是:“阮大人所言极是,吴三桂其心可诛!”

史可法看着他们那副惺惺作态、统一口径、毫无廉耻的模样,再看看马士英那沉默而显然倾向于息事宁人的态度,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心脏都仿佛被冻结。他张了张嘴,还想用更激烈的话语驳斥,用朝廷法度、士人气节来呵斥他们,却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在这些人的巧言令色、结党营私和现实的利益考量面前,真相和公道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

他想起路振飞离去时那惨然的脸色、官袍上的血迹和地上的那滩鲜红,一股浓重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凉感笼罩了他。大明天下,难道真的就要亡于这等宵小之徒的手中吗?他踉跄一步,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闭上双眼,不愿再看那三人令人作呕的嘴脸,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

马士英见状,知道时机已到,便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体,开口道:“好了,都不要吵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山西战事,失利已定,再多争执亦是无益,徒乱人心。当务之急,是稳定现有战线,防止清虏挟大胜之威,继续南下寇掠江淮。吴三桂部既已入川,与张献忠……部合流,便由他暂且在那里休整,责令其与四川方面协同防御,阻遏清兵可能由陕入川之路。至于战败责任之事,”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阮、田、左三人,带着警告,也带着安抚,“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待局势稍缓,军情明朗之后,再行详查,务必厘清。三位大人此番也辛苦了,受惊了,先下去好生安抚部众,整军经武,以备再战吧。”

阮大铖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马士英默许了他们的说法,至少暂时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纷纷躬身行礼,语气变得轻松了许多:“谨遵阁部谕令,我等告退,定当竭尽全力,为国效劳!”

退出内阁直房后,三人走在宫禁内冰冷的青石甬道上,冬日的寒风穿过宫墙,吹得他们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阮大铖刻意放慢脚步,与田仰、左良玉并肩,压低声音,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看来,马瑶草是默许了,史宪之虽有不忿,却也独木难支。我等回去之后,立刻联名上疏,发动门生故吏,务必将山西败绩之由,尽数归于吴三桂怯战违命,勾结流寇,保存实力,不顾大局。言辞要激烈,证据要……嗯,要言之凿凿!”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田仰点头如捣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正当如此,正当如此。唯有如此,方能平息朝议,稳住我等位置。”

左良玉冷哼一声,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带着武人的蛮横:“便宜他吴三桂了,若非他跑得快,去了那蜀中天险,这口黑锅,他还未必背得动呢。不过也好,日后朝廷若要用人,还得倚重我等。”

三人相视而笑,仿佛刚刚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先前在史可法面前的那点尴尬和紧张早已烟消云散,脚步轻快地向着宫外走去,开始谋划下一步如何巩固“胜利果实”,至于国家的危亡、将士的冤屈,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直房内,史可法缓缓睁开眼,看着面无表情的马士英,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绝望:“瑶草兄……如此处置,忠奸不分,赏罚不明,岂非令前线浴血将士心寒?岂非自毁长城?将来还有谁肯为朝廷效死?”

马士英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一种现实的冷酷:“宪之啊,你的心情,我岂能不知?非是我不明是非,不辨忠奸。只是……朝廷如今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再也经不起大的波澜了。吴三桂已走,其部亦残,总不能为了一个已不在掌控、甚至与流寇合流的将领,再逼反了眼前这三个拥兵自重的家伙吧?他们若闹将起来,江南顷刻间便是大乱。稳定,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稳定,维持住这个局面,方能从长计议。”

史可法沉默良久,直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他知道马士英说的是部分残酷的实情,但这实情,却如此令人难以接受,如此令人感到窒息。他最终没有再反驳,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充满了无尽疲惫与失望的叹息。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乌云低垂,仿佛一场足以覆盖整个南京城的大雪即将降临,要将这宫阙,连同它内部的所有污秽、不公与倾轧,一同掩盖在冰冷的白色之下。

与此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成都,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虽然已是冬季,但蜀地盆地的寒意,比起江南那种浸入骨髓的湿冷,少了几分黏腻,多了几分干爽。天空虽也时常阴霾,但偶尔露出的阳光,却能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平西侯吴三桂临时安置的行在内,灯火通明,人声略显嘈杂,虽然难掩败退后的疲惫与伤痛,但终究是暂时脱离了那片被死亡阴影和叛卖行为笼罩的山西战场,获得了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

李定国、刘文秀这两位大西军中的重要将领,设下宴席,为吴三桂、戚睿涵、董小倩以及关宁军的主要将领接风洗尘,也算是尽地主之谊。宴席不算奢华,没有南京官场上那些精巧却无味的菜肴,但大块的牛羊肉在鼎中翻滚,烈酒用粗陶碗盛着,管够管饱,充满了军中特有的、粗犷而真诚的豪迈气息。

几碗滚烫的烈酒下肚,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勾起了心中的愁绪。劫后余生的感慨,对死去战友的怀念,以及对阮大铖、田仰、左良玉等叛徒的切齿愤懑,开始在一些性情刚烈的关宁军将领胸中翻涌、发酵。

一位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身材魁梧的参将刘乘驰,猛地将手中的酒碗顿在桌上,浑浊的酒液溅出老高。他红着眼睛,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吼道:“侯爷,兄弟们死得冤啊,死得憋屈。那阮大铖、田仰、左良玉,个个该千刀万剐;还有南京城里那帮只知道争权夺利、贪生怕死的官老爷们,他们坐在暖阁里,喝着香茗,听着小曲,知道马家坡那黄色的毒气吸进肺里是什么味道吗?知道震天雷在身边炸开,铁片子撕开血肉、打断骨头是什么感觉吗?知道看着朝夕相处的兄弟,在自己面前咳血咳到死,或者变成缺胳膊少腿的废人,是什么滋味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咆哮出来,引得席间众将纷纷侧目,许多人也感同身受,红了眼眶,低下头,紧握着拳头,席间弥漫开一股悲愤而压抑的气氛。

吴三桂端着酒碗的手稳如磐石,他脸上的表情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有偶尔闪过的痛楚和凌厉,显示他内心并非平静。他没有立即回应部下的抱怨,而是将目光投向坐在下首、显得与这军人宴席有些格格不入的戚睿涵和董小倩。这一路走来,这两个年轻人的见识、勇气和那份超越时代的清醒,已经赢得了他的尊重和倚重。

戚睿涵感受到吴三桂的目光,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用布巾擦了擦嘴角。他知道,此刻任何煽动性的言论,都可能让这支刚刚脱离险境、情绪如同火药桶的军队,陷入更危险的境地——那就是与南明朝廷彻底决裂,甚至可能引发内部火并。这绝对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他必须说点什么。

“诸位将军,”戚睿涵的声音不大,清朗而沉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刘将军的愤怒,我等感同身受。阮大铖、田仰、左良玉等人,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更兼推诿责任,陷害友军,其行可鄙,其心可诛。这笔血债,我们记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绝不会忘!”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愤怒或悲伤的脸,“但是,请诸位冷静想一想,我们当初为何死战?我们关宁军将士,从辽东到山西,一路浴血,牺牲了那么多兄弟,我们的初衷是什么?是为了向南京那几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复仇,还是为了将这肆虐中原、屠戮我同胞百姓的清虏赶出去,恢复我汉家山河?”

他环视众人,目光沉静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若我们现在因一时之愤,与南明朝廷彻底撕破脸,甚至如某些人所想,调转枪头去找阮大铖他们算账,最高兴的是谁?是多尔衮,是鳌拜,是那个已经投靠清廷、为我们带来无数伤亡的叛徒张晓宇。他们正巴不得我们内斗不休,自相残杀;他们好坐在一旁,坐收渔翁之利。我们若内乱,便是正中了张晓宇和他主子的下怀!”

提到张晓宇和他研发的那些超越时代、带来巨大伤亡的可怕武器(毒气、改进型火炮),席间的气氛更加凝重了几分,那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不愿回首的噩梦。许多将领的脸上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董小倩此时也站起身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虽为女子,却英气勃勃,她清脆的声音接口道:“戚公子所言极是。愤怒和仇恨需要记住,但更需要智慧和力量去洗刷。如今我们与李将军、刘将军合兵一处,正可借此机会,在这天府之国积蓄力量,整备军械,操练士卒。四川物产丰盈,粮草充足,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只要我们上下同心,稳住阵脚,与各路坚持抗清的义军同心协力,未必没有重整旗鼓、反击雪耻的机会。切不可因小失大,被愤怒冲昏头脑,自乱阵脚,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李定国此时也举杯站了起来,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声音如同洪钟,自带一股豪侠之气:“吴侯爷,诸位关宁军的弟兄,我李定国是个粗人,从小在军中摸爬滚打,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但我知道,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就得往前看。过去的亏,我们记在心里,刻在骨头上;将来的账,我们战场上跟鞑子算清楚。一刀一枪,用他们的血来还。我们张大帅,他老人家虽然……有时候性子急了些,但也是真心抗清的。他老人家也是这个意思,欢迎各位兄弟入川。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同锅吃饭,同阵杀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四川,就是咱们抗清的新根基,老子看哪个鞑子敢来?”

刘文秀也微笑着举杯附和,他的气质更显沉稳一些:“定国兄弟说得不错。吴侯爷,诸位,既然来了,就安心留下。四川虽偏安一隅,但民心可用,资源尚足。只要我们整合力量,厉兵秣马,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总好过在山西那般被人算计,孤立无援。”

吴三桂这才缓缓站起身,他举起手中的酒碗,目光如电,扫过麾下这些跟随他从辽东到中原,出生入死,如今却十不存五的将领们,沉声道:“睿涵、小倩见识深远,定国、文秀兄弟义薄云天,他们说的,都在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力量,仿佛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吴三桂,在此对天立誓,与清虏势不两立,此仇不共戴天。山海关之耻,山西之恨,必要血偿!”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冷峻和踏实:“但报仇,不是靠意气用事,不是靠逞一时之快。而是要靠实力,靠谋略,靠万众一心。南京朝廷如何,陛下和阁臣如何,暂且不论,也由不得我们此刻去理论。但我们关宁军,不能垮,脊梁骨不能断。我们要在这四川,在李将军、刘将军的帮助下,重新站起来。吸纳流民,练出更精锐的兵;搜集工匠,打造更犀利的火器;囤积粮草,等待时机。终有一日,我们要打回山海关去,用多尔衮、鳌拜,还有那个叛徒张晓宇的血,祭奠我们所有阵亡弟兄的在天之灵!”

他的话语,如同在冰冷的黑夜里点燃了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众将心中的热血和希望。

“愿追随侯爷,誓杀鞑虏,报仇雪恨!”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纷纷举起酒碗,将碗中那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先前那股悲愤压抑的气氛,渐渐被一种同仇敌忾、卧薪尝胆、蓄势待发的决绝所取代。

宴席散后,戚睿涵和董小倩婉拒了乘坐马车的提议,并肩走在成都冬日宁静的街道上。夜色已深,寒风拂面,带着巴蜀之地特有的湿润气息,却吹不散心头那复杂难言的情绪。远处,隐约有关宁军新设立的营地传来的刁斗之声,规律而沉重;更远处,或许还有大西军士兵巡逻的、略显杂沓却有力的脚步声。两种不同的节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交汇,象征着一种艰难而又充满不确定性的联合。

“没想到,我们最终还是到了这里。”董小倩轻声说道,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团团白雾,很快消散在夜色里,“离开了烟雨江南,离开了中原腹地,来到了这‘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西陲之地。”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恍如隔世的感慨。

戚睿涵抬头望着蜀地夜空中那些因空气清新而显得格外明亮的星辰,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历史的沉重感:“历史的惯性,或者说人性中那些卑劣的部分——自私、怯懦、倾轧,有时候真的很难改变。即使我来自未来,知道一些大势,即使我们竭尽全力,促成了联顺抗清,暂时改变了吴三桂和汉家天下的命运,甚至一度在局部扭转了战局。但南明内部根深蒂固的党派之争、官僚体系的腐败无能、将领们的拥兵自重和保存实力,这些深层次的问题,依然存在,并且在关键时刻,如同毒疮一般爆发,带来致命的破坏。”他想起了路振飞吐血的身影,心中一阵刺痛。

“但我们还没有输,不是吗?”董小倩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戚睿涵,她的眼睛在清冷的夜色中闪烁着如同星辰般坚定而明亮的光芒,“至少,我们救下了吴将军和大部关宁军的种子,我们来到了四川,和李定国、刘文秀这样真正的豪杰汇合。这里,远离了南京那是非之地,或许……或许能摆脱那些令人作呕的倾轧,是一个新的开始。”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屈的希望。

戚睿涵迎上她的目光,女孩眼中的坚定和清澈,仿佛一股暖流,驱散了他心中些许的阴霾和无力感。他点了点头,伸手握住董小倩有些冰凉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你说得对。还没有输。只要人还在,心不死,希望就还在。四川……这片在原本历史轨迹中也曾见证过无数抗清壮歌、坚持到最后的土地,或许这里,真的能孕育出新的希望,走出一条不同的路来。”他握紧了她的手,仿佛握住了这乱世中一丝珍贵的温暖与依靠,“只是,未来的路,注定会更加艰难。张晓宇绝不会停下他的脚步,清廷的实力依然强大,而我们内部的整合,也绝非易事。”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并肩走着,身影逐渐融入成都冬夜深邃的黑暗之中,唯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身后,是暂时获得宁静与庇护的军营和城市,那里有劫后余生的将士,有新的盟友,也有未知的挑战;前方,是迷雾重重、充满艰难险阻的未来。但无论如何,活下去,战斗下去,守护住心中那份对光明和正义的信念,希望就永远不会熄灭。而这川中大地,这片承载过蜀汉传奇、蒙宋鏖战,如今又悄然承载起一份沉重而坚韧的抗清希望的土地,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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