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十月的山西,深秋的寒意已是刺骨的冷。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小刀,刮过枯黄蜷缩的野草,掠过光秃秃的、在风中呜咽颤抖的枝桠,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打着旋儿,抛向铅灰色低垂的天空。天地间一片萧瑟,仿佛连阳光都被这肃杀之气冻结、吞噬,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压抑的灰蒙。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草木腐烂的气息,隐隐地,似乎还预兆着一股即将到来的、更浓烈的血腥。
在这片苍凉的山川之间,一支庞大的军队正沉默地行进。盔甲在黯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微光,无数双穿着麻鞋或皮靴的脚,踏着干硬或泥泞的蜿蜒山路,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声响。马蹄声碎,践踏着枯萎的草茎,扬起阵阵黄色的尘雾,如同一条疲惫却不得不前行的土龙,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山西腹地蠕动。
吴三桂骑在他那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上,位于中军位置。他身披精铁锁子甲,外罩一件半旧的猩红斗篷,眉头微蹙,目光如电,扫视着行进中的队伍,以及道路两旁荒芜的田野和废弃的村落。他的关宁铁骑,这支曾经威震辽东、并在山海关力挫李自成大顺军主力的精锐,依旧是军容相对整肃的核心。然而,队伍中掺杂了大量在山海关战后整编的顺军降卒。这些士兵衣衫略显褴褛,装备也不如关宁军齐整,眼神中除了对未来的茫然,更深处还藏着对自身命运和这支联合部队前途的疑虑与不安。
军中气氛凝重,远非数月前山海关大捷时那般士气昂扬。胜利的喜悦早已被严峻的现实冲刷殆尽。清虏入关,鼎定北京,虎视中原。而他们,这支名义上由南明朝廷节制、实则由多方势力糅合而成的军队,正开赴前线,去面对前所未有的强敌。更让人心头笼罩阴霾的,是来自后方“友军”的莫测人心。士兵们或许说不出所以然,但那种无形的隔阂与提防,如同这深秋的寒意,渗透到骨子里。
戚睿涵与董小倩并骑跟在吴三桂侧后方。戚睿涵穿着一身合体的明军低级军官服饰,这是他凭借“先知”和对火器的一些见解逐渐获得的身份。他望着眼前蜿蜒的行军长龙,感受着这压抑的气氛,心中波澜起伏。他,一个来自未来的大学生,和张晓宇在那场因和袁薇交往之事而发生的冲突卷入了这历史的洪流。他成功地改变了吴三桂降清的历史轨迹,促成了关宁军与大顺军的联合,甚至推动了南明与“闯逆”之间脆弱无比的“联顺抗清”统一战线。然而,历史的惯性巨大而狰狞。清军还是入了关,凭借着更强的武力,以及……他脑海中闪过张晓宇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以及他可能带来的、超越时代的威胁。
董小倩似乎察觉到他心绪不宁,侧过头,低声道:“睿涵,怎么了?脸色这般沉重。”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腰间佩着长剑,风吹起她几缕青丝,拂过她清丽而带着英气的面庞。自从戚睿涵投靠吴三桂以来,这位自告奋勇前来保护他的女侠,实际上已成为他最信任的伙伴之一。
戚睿涵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山西的秋天,比往年更冷些。”他无法向董小倩解释清楚那种源于对历史走向和张晓宇存在的深层忧虑。
董小倩明眸微转,望向远山,轻叹一声:“是啊,山雨欲来风满楼。此番前景,只怕……比辽东更为艰险。”她久历江湖,对气氛的感知尤为敏锐。
数日后,大军抵达潞安府境内。尚未等到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前方便有斥候飞马来报:“启禀侯爷,南京兵部阮尚书、山西巡抚田大人,以及镇守泽州的左将军,已在前方十里亭等候,请侯爷前往一叙。”
吴三桂目光一闪,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知道了。传令下去,大军就地休整,警戒四周。杨铭、吴国贵,还有戚元芝,随本侯前去会会这几位大人。”
会面的地点设在一处临时搭建的军帐内,帐外旌旗招展,甲士林立,但仔细看去,那些士兵的衣甲和精神面貌,与久经战阵的关宁军相比,终究是差了一筹。
吴三桂带着杨铭、戚睿涵等几名心腹将领步入帐中。帐内燃着炭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只见当中三人,形态各异。
为首一人,身着锦绣官袍,面容白净,练成一片的须髯修剪得整整齐齐,脸上堆着热情而略显浮夸的笑容,正是南京朝廷委派的督师、兵部尚书阮大铖。他身旁是一位体型微胖、面色红润的官员,穿着巡抚官服,眼神灵活,带着几分圆滑,乃是山西巡抚田仰。另一侧,则坐着一位身披铠甲、身材高大的将领,他约莫四十多岁年纪,面容粗犷,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桀骜与倦怠之色,正是拥兵数十万、镇守湖广、河南部分地区,此刻奉命移驻泽州的宁南侯左良玉。
“平西侯一路辛苦,”阮大铖见吴三桂进来,立刻起身,快步迎上,笑容可掬地拱手,“侯爷旌旗所指,鞑虏闻风丧胆。此番有您这擎天之柱坐镇山西,必叫那些建奴有来无回,重振我大明声威!”他话语响亮,姿态做得很足。
田仰也连忙跟着起身,脸上堆满笑容,拱手道:“阮部堂所言极是,极是。下官与阮部堂坐镇潞安,左将军雄踞泽州,定为侯爷稳固后方,输送粮秣军械,确保通道无虞。侯爷但有所需,尽管开口,我等绝不含糊,定当竭尽全力!”他说话时,眼角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吴三桂身后的戚睿涵等人,带着一丝审视。
左良玉这才懒洋洋地站起身,随意地抱了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敷衍:“吴侯爷,久仰大名了。我部在泽州,尚有二十门新铸的虎蹲炮,射程尚可,威力也还过得去。得知侯爷要在此地与鞑子见真章,左某已命人将其运往前线,助侯爷守城破敌。”他话语间,自有几分拥兵自重的底气。
吴三桂面色平静,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最终定格在阮大铖脸上,沉声道:“阮部堂、田巡抚、左将军,三位大人亲临前线,深明大义,吴某感激不尽。”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只是,据前方探报,清虏此番由多尔衮亲自调度,来势汹汹,非同小可。其八旗精锐尽出,更闻其装备了大量火器,战术亦愈发诡谲难测。山西地势关键,大同、潞安、泽州三地,犹如鼎之三足,需得互为犄角,协同作战,信息畅通,援护及时,方能将敌御于门外,保三晋百姓平安。不知三位大人,对于这三地联防协守,可有具体方略章程?”
这话问得直接,切中了要害。阮大铖与田仰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阮大铖仍是那副笑容满面的样子,捋了捋胡须,呵呵笑道:“侯爷忧国忧民,思虑周详,实乃我辈楷模。侯爷放心,我军虽不如侯爷麾下的关宁健儿那般骁勇善战,但守土有责,保境安民,亦是我等分内之事。定当与侯爷紧密配合,同心戮力!”他话语一顿,继续道,“不瞒侯爷,我与田大人已在潞安加紧筹措,目前备有箭矢十万支,铅弹五万斤,粮草约莫半月之需,不日即可送达侯爷军中,以解燃眉之急。至于具体的联防协守方略嘛……”
他拖长了音调,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官场特有的圆滑:“呵呵,侯爷您乃沙场宿将,久经战阵,深谙兵法,临阵机变,指挥若定,这前方战事,自然还需仰仗侯爷乾坤独断。我等文臣,以及左将军在后方,定当唯侯爷马首是瞻,在后方为侯爷呐喊助威,保障供给,绝无二话!”
这话说得漂亮至极,慷慨激昂,却巧妙地将前线指挥权和实际作战的责任、风险,全数推给了吴三桂,而他们自己,则只负责相对安全且便于操作的“保障”和“助威”。
戚睿涵在一旁听得暗自皱眉,心中冷笑:“果然是阉党余孽,这手官场太极打得炉火纯青。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空洞无物,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指望他们与你精诚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注意到左良玉在阮大铖说话时,嘴角似乎撇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吴三桂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显然对这种空头支票极为不满,但依旧保持着克制,追问道:“阮部堂一片公心,三桂感佩。然军情如火,需得未雨绸缪。吴某是想请问,若大同前线战事吃紧,譬如城池被围,急需援兵,不知潞安与泽州援军,依据现有布置,几日可以驰援至大同城下?又或者,清虏狡诈,若其分兵佯攻大同,实则主力暗度陈仓,突袭潞安或泽州,届时三地之间,又当如何迅速传递军情,相互呼应,派兵救援?”
这一连串具体的问题,让帐内的气氛微微凝滞。左良玉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哼了一声,插话道:“吴侯爷,不是左某说你,你也未免过于谨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我左良玉在泽州经营日久,城防不敢说固若金汤,却也绝非纸糊泥捏。量那鞑子,几条鞑狗,也不敢轻易来犯我泽州!”他拍了拍胸脯,甲叶哗啦作响,“至于援军……侯爷,你也知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今日东明日西,岂能像书生论道一般,预先限定死日期?那不是刻舟求剑吗?总之,一句话,侯爷你在前方奋力杀敌,我左良玉绝不是那等坐视友军被困、隔岸观火的小人,绝不含糊。我等在此便可对天发誓,绝对配合侯爷,若有违今日之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声若洪钟,誓言发得震天响,反而更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虚浮。
田仰也连忙跟着打圆场,连连点头,脸上肥肉抖动:“是极是极,左将军快人快语,豪气干云。阮部堂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我等同心,其利断金。侯爷就放心在前线用兵吧!”
看着眼前这三位信誓旦旦、却各怀心思的“友军”统帅,吴三桂沉默了。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扫过阮大铖那虚伪的笑脸,田仰那圆滑的表情,以及左良玉那骄横中带着敷衍的神情。
他深知,这几位皆是拥兵自重、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的军阀政客,尤其是左良玉,骄横跋扈,连南京朝廷的调令有时都阳奉阴违,史可法尚且难以节制,何况自己这个在他们眼中或许仍是“降将”身份的平西侯?他们的承诺,就如同这秋日早晨草叶上的露珠,看着晶莹,太阳稍一出来,便会消散得无影无踪。但此刻,南京朝廷明令他受这几位“节制”,至少是名义上的协同防守,他也不能当面撕破脸皮,将关系弄僵。
帐内炭火噼啪作响,短暂的寂静中弥漫着一种表面和谐、内里疏离乃至紧张的诡异气氛。
最终,吴三桂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意:“既如此……便有劳三位大人了。望我等真能如三位所言,精诚合作,共御外侮,以报皇恩,以安黎庶。”他转头吩咐道,“杨铭,你负责与阮部堂、田巡抚对接后续粮草军械接收事宜,务必细致,不得有误。吴国贵,你速率本部前出至大同外围,详细勘察地形,择险要之处,加紧构筑防御工事,多挖壕沟,广设鹿砦,严防清军斥候渗透。”
“末将领命!”杨铭与吴国贵齐声应道,声音在帐内回荡。
阮大铖见状,脸上笑容更盛,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抚掌道:“好,好,侯爷雷厉风行,真乃国之干城,柱石之臣。那我等便不再打扰侯爷部署军务,暂且返回潞安,静候侯爷前线佳音。预祝侯爷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短暂的、毫无实质内容的会面,就在这种各怀鬼胎的“和谐”氛围中结束了。吴三桂一行人面无表情地离开军帐,翻身上马,返回自己的营区。
秋风卷着沙尘,打在脸上,带着生疼的寒意。戚睿涵策马跟在吴三桂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从这位主帅身上散发出的低沉气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道:“长伯兄,阮大铖言语闪烁,田仰唯其马首是瞻,左良玉骄矜难驯,只怕……他们的承诺,如同镜花水月,靠不住啊。”他用了更文雅的词,但意思一样。
吴三桂目视前方,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握着马缰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岂不知?阮大铖阉党余孽,惯会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田仰碌碌庸才,唯知逢迎;左良玉……拥兵自重久矣。”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然朝廷旨意如此,南明诸公,对我等自辽东而来、又曾与闯逆……合作的将领,本就心存芥蒂,多方猜忌。若此时再不遵其调度,与之冲突,恐立刻授人以柄,引来弹劾攻讦,甚至断了粮饷供应。眼下局面,内忧外患,唯有先稳住阵脚,倚靠自身,谨慎行事,静观其变。”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如同这深秋的寒风:“但愿他们……莫要在我背后捅刀子,拖后腿便好。否则……”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凛冽的杀意,让身旁的戚睿涵都感到心中一寒。
戚睿涵在心中深深叹息。这就是明末抗清斗争中最致命的顽疾——派系林立,内斗不休,各怀鬼胎。历史的惯性,或者说人性的自私与短视,并不会因为一个共同的外敌就轻易消失。他改变了个体的选择,却难以撼动这积重难返的腐朽格局。前路,似乎比他知道的那个历史,更加迷雾重重,吉凶未卜。
几乎就在吴三桂与阮大铖等人虚与委蛇的同一时间,遥远的北京城,紫禁城,武英殿内。
这里的氛围,与山西前线的凝重、压抑截然不同,充满了一种胜券在握的、蓄势待发的锐利与冷酷。殿宇恢弘,金砖墁地,盘龙柱巍然耸立,象征着新主人的权力与威严。
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端坐在原本属于皇帝的宝座之下特设的辅政王座上,身披绣龙蟒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下方站立的几位重臣。下方站着正黄旗固山额真爱星阿、科尔沁郡王吴克善、恭顺王孔有德,以及一个与这满殿顶戴花翎、蟒袍补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新近因功被破格擢升为工部右侍郎的汉人,张晓宇。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之气。
“据探马细作回报,南明伪廷已命吴三桂率部进驻大同,阮大铖、田仰坐镇潞安,左良玉移防泽州。”多尔衮的声音平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此三人,阮、田乃无能怯战、只会党同伐异的腐儒,左良玉虽拥众数十万,实则骄兵悍将,难以约束,且与南明伪廷离心离德。唯吴三桂,熟稔兵事,麾下关宁军乃百战余生的劲旅,是我大清的心腹之患。”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此番三路进兵山西,务求雷霆一击,一举拿下,打通这南下中原的通道!”
爱星阿躬身出列,他身材魁梧,面容粗豪,声若洪钟:“摄政王放心,奴才愿亲率正黄旗精锐,直扑大同,与那吴三桂决一死战,定要叫他知道我八旗天兵的厉害!”
吴克善也紧随其后,他是蒙古科尔沁部的首领,与清廷关系密切,朗声道:“摄政王,我科尔沁骑兵早已饥渴难耐。愿为大军前驱侧翼,利用骑射之利,穿插迂回,断其粮道,扰其后方,让那吴三桂首尾不能相顾!”
孔有德则显得更为谨慎老成一些,他本是明朝将领,降清后屡立战功,封恭顺王。他沉吟道:“王爷明鉴,吴三桂用兵老辣,诡计多端,确实不可小觑。且闻其与祖大寿、李成栋等降将旧部仍有联络,需严防其内外勾结,相互策应。”
多尔衮微微颔首,对诸将的反应不置可否,目光却越过他们,落在了站在稍后位置,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晓宇身上。这个年轻人,来历古怪,言行奇特,却屡有惊人之语和奇巧之物献上,尤其是对火器的改良和新式战法的提出,让他刮目相看。
“张侍郎,”多尔衮的声音放缓了一些,但威势不减,“你督造的新式火器,还有你上次提及的‘毒气’,以及那个‘碉堡推进’之法,如今准备得如何了?可堪大用否?”
顿时,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张晓宇身上。爱星阿眼中带着几分审视和好奇,吴克善是纯粹的兴趣,孔有德则更多是谨慎的观察。
张晓宇上前一步。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清朝正三品工部侍郎官服,脸色因为长期待在火药工坊和实验室里,显得有些异样的苍白,缺乏血色。但他的眼神,却异常锐利、专注,甚至隐隐透着一股压抑的狂热。他的两条腿似乎有些不便,站立时身体重心微微倚靠在手中的双拐之上——那是他当初被清军俘虏后,因试图逃跑而被残酷打断双腿留下的永久残疾和耻辱印记。然而,此刻他挺直脊梁,借助双拐站立,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知识自信与某种扭曲恨意的气势,竟让他在这群赳赳武夫面前丝毫不显怯弱。
“回禀摄政王,”张晓宇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实验室报告般的条理,“臣奉命督造的各项军械,已基本齐备。改良型燧发火铳一千五百支,摒弃火绳,射速更快,风雨天亦堪使用,已优先配备给三位王爷麾下的前锋锐卒。十发连珠铳两百挺,虽装填仍稍费时,但瞬间火力远超寻常火器,可用于要害防守或突击。‘震天雷’五千枚,内置铁屑破片,杀伤力增强,已分发各部,可随时调用。”
他顿了顿,继续平稳地汇报,仿佛在说一些寻常物品,而非杀人利器:“至于‘毒气’……臣依古籍并加以改进,试制成功两种。其一为‘绿气’,储于特制陶罐中共三百罐;其二为‘褐气’两百罐。此物威力巨大,有伤天和,已秘密运抵前线,由臣指派专人严密看管。使用时需格外谨慎,务必选择上风方向,否则恐伤及自身。非到万不得已,或攻坚关键之处,不建议轻易使用。”
殿内几位王爷将领闻言,脸上都露出了些许凝重甚至忌惮之色。火器他们见识过,但这“毒气”,闻所未闻,听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
张晓宇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表情,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接着说道:“最后,是关于臣提出的‘碉堡推进’战术。臣已根据山西边境之地形地貌,绘制详细筑垒图册,并选派熟谙土木的工匠随军,负责指导前锋部队施工。”
他示意了一下,身后一名随从立刻展开一幅巨大的山西边境军事地图,铺陈在地上。只见地图之上,从大同外围开始,用朱红和墨黑两种颜色,密密麻麻地标注了无数符号和连线,如同在土地上生长出的无数毒瘤和锁链。
“摄政王,诸位王爷请看,”张晓宇用拐杖指向地图,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宣讲般的热情,“我军此番进攻,不必急于求成,与吴三桂进行旷野浪战。可采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之策。所谓‘碉堡推进’,便是在我军选定的进攻路线上,择一切交通要道、制高点、山谷隘口等要害之处,修筑两种堡垒。”
“其一为明堡。”他的拐杖点在朱红色符号上,“以砖石、土木构筑,高出地面,墙体厚实,上设了望台与多层射击孔。每堡可驻扎一队至一哨兵力,配备燧发铳、弓弩,乃至小型火炮,形成交叉火力网。明堡之间,间距以火力能相互覆盖为准。我军以此为依托,逐步向前推进,如同移动的城墙,不断压缩明军的活动空间,迫其龟缩城内或贸然出击。”
“其二,也是此战术之关键,在于暗堡。”拐杖移向那些墨黑色的、更隐蔽的标记,“暗堡不追求高度,反其道而行,择山坡反斜面、林地深处、隘口侧翼,甚至看似寻常的土丘之下,挖掘地下掩体,以木石加固,覆以厚土、草皮、灌木进行巧妙伪装,即便抵近亦难以察觉。每处暗堡规模不大,内藏精锐步卒十人至数十人不等,配以连珠铳、强弓劲弩,亦可存放‘毒气’罐。待敌军大队经过,或集中兵力进攻我明堡时,暗堡突然开启,侧击、背袭,火力齐发,或释放毒气,可收奇效,打乱敌军部署,大量杀伤其有生力量。”
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回多尔衮身上:“明堡与暗堡之间,辅以交通壕沟相连,兵力、补给可暗中调动,互相支援。如此,明暗结合,壕沟串联,便构成一道随着我军步伐不断向前延伸的、难以逾越的移动壁垒。吴三桂若固守不出,则被我明堡火力逐步蚕食,空间日益缩小;若出击,则处处陷阱,动辄得咎。此乃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以器物与工事之利,抵消明军可能的地利与困兽之犹斗。”
吴克善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堡垒标记,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此法……甚是精妙,却也……甚是狠辣。若真依此布置,我军推进虽缓,却稳如磐石,每前进一步,都如刺猬般让敌人无从下口,只能被动挨打。”
孔有德也面色凝重地点头赞同:“张侍郎此策,确是老成谋国之言。尤其这暗堡,虚实相生,防不胜防。明军若贸然出击,必遭重创,士气大跌;若固守不出,则眼睁睁看着我军将堡垒修到他们眼皮底下,最终被困死、耗死。只是……修筑如此多的堡垒,耗时耗力恐亦不小。”
爱星阿虽然更崇尚骑兵冲锋陷阵的快意,但看到地图上如此严密的战术体系,想象着明军在堡垒群前碰得头破血流的场景,也不得不承认其威力,瓮声瓮气地道:“张侍郎虽是个文人,这脑子倒是好使。有此利器与战法,何愁他吴三桂不破?何愁山西不平?”
多尔衮满意地捋了捋下颌的短须,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对张晓宇的汇报极为满意。他需要的正是一种能够以较小代价、稳步夺取胜利的策略,尤其是在面对吴三桂这样的顽敌时。
“好,甚好!”多尔衮的声音带着决断,“就依张侍郎之策行事,爱星阿,你部担任主攻,目标大同正面。记住,稳扎稳打,以碉堡推进为主,步步为营,吸引并消耗吴三桂主力,不必急于求成。吴克善,你率蒙古骑兵游弋外围,利用机动优势,寻机破袭明军粮道、小队,并保护我军碉堡修筑,防止明军骚扰。孔有德,你部汉军旗熟悉地形民情,负责挑选精锐,化整为零,潜入敌后,破坏其屯粮之所,散布谣言,动摇其军心,并寻找机会,配合暗堡对明军重要据点进行奇袭。”
“嗻!”三将齐声领命,声震殿宇。
“张晓宇,”多尔衮再次看向这个给他带来太多惊喜的年轻汉臣,“你此番随爱星阿亲王军前参赞军务,全权负责督导新式火器使用、毒气施放时机,以及碉堡修筑之选址、规制。若有临阵不决或将领质疑,你可持本王令牌行事!”他取出一面小小的金色令牌,递给身旁的侍卫,由侍卫转交给张晓宇。
“若此战建功,彻底平定山西,本王不吝封侯之赏!”
张晓宇深深一躬,几乎将身体折成了九十度,掩去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对权力地位的渴望,有凭借超越时代的知识碾压对手(尤其是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戚睿涵)的快意,有一种将所学用于实践、甚至用于毁灭的扭曲成就感,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自身处境和未来的茫然与恐惧。
“臣,张晓宇,”他抬起头,脸上已恢复平静,只有眼神依旧锐利,“定不负摄政王重托。必竭尽所能,助我大清,扫平山西,一统天下!”他的声音在空旷而华丽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坚定。
山西北部,大同外围。
吴三桂的大军驻扎下来后,立刻开始了紧张的布防。没有依赖阮大铖、田仰那虚无缥缈的“保障”,关宁军展现出极高的效率和军事素养。吴国贵率领前锋部队,在外围要隘、山头、河道拐弯处,挥汗如雨地挖掘着深深的壕沟,设置层层叠叠的鹿砦、拒马,并依托山势,用石块和夯土抢修营垒、箭楼。士兵们喊着号子,铁锹、镐头与泥土石块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整个防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坚固起来。
戚睿涵没有待在相对安全的中军大营。他深知,面对可能拥有现代知识的张晓宇,任何基于传统经验的判断都可能出错。他带着几名身手矫健的亲兵,与执意同行的董小倩一起,骑马悄然出营,巡视着大同外围复杂的地形。董小倩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腰佩长剑,背负短弓,目光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山林、沟壑、荒村。她对戚睿涵坚持亲临前线侦察的行为充满担忧,但也知道劝阻无用,只能更加专注地履行自己“照应”的职责,同时凭借江湖经验,留意着任何不寻常的痕迹。
秋日的山野,色彩斑驳而苍凉。远山如黛,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中。近处的草木大多已经枯黄,只有些耐寒的灌木还残留着些许墨绿。风过处,卷起地上的沙尘和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荒寂。空气中弥漫着干草和泥土的味道。
一连两日,他们都在大同城东、北方向的丘陵地带活动。除了偶尔遇到小股清军斥候,发生了几次短暂而激烈的交锋并将其驱离外,并未发现清军大部队集结的迹象。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戚睿涵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第三天午后,他们来到一处距离大同约三十里,名为“野狐岭”的丘陵地带。这里地势起伏,沟壑纵横,是通往大同的几条小路之一,并非主要通道,但也需警惕小股敌军渗透。
“睿涵,你看那边。”董小倩忽然勒住马,指向远处一片向阳的山坡,眉头微蹙。
戚睿涵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初看之下,那片山坡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枯草遍野,乱石嶙峋。但仔细看去,似乎有几个黑点在缓缓移动。他立刻从马鞍旁的皮袋中取出那具宝贵的单筒望远镜——这是他用玻璃片磨制,说服军中工匠协助制作的简陋版本,但在这个时代已是难得的观察利器。
他调整着焦距,视野变得清晰。那些移动的黑点,是七八个身穿蓝色镶红边清军号衣的士兵,他们并没有携带明显的攻城器械或列成战斗队形,而是分散开来。其中有几人手持类似标尺和绳索的工具,似乎在测量距离、角度。更引人注目的是,旁边还有十几个穿着普通满清百姓粗布衣服的人,但他们动作麻利,分工明确,有的在用镐头挖掘地面,有的在搬运石块和粗大的原木,明显是经验丰富的工匠。
“是清军……还有工匠。他们在做什么?”董小倩在一旁低声问道,她也看出了不寻常。
戚睿涵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盯着望远镜的视野。他看到那些清兵和工匠并非在安营扎寨,帐篷寥寥无几。他们是在……修筑工事?在山坡的制高点上,一个方形的、低矮的土石结构已经初具雏形,墙体厚实,上面留出了几个规则的方形孔洞,那分明是射击孔。而在另一处更为隐蔽的山坳里,一些人正在奋力挖掘一个地穴,已经挖下去一人多深,正在用木头加固四壁,并且有人正在将挖出的新土运到远处倾倒,还在洞口上方搭建伪装……
一种熟悉的,源自另一个时空记忆的寒意,瞬间如同毒蛇般窜上戚睿涵的脊背,让他手脚冰凉。
碉堡,而且是明堡和暗堡结合的堡垒群推进战术。
这绝不是这个时代,习惯于骑马冲锋、野战为主的清军自己能想出来的战术。是张晓宇,只有他这个同样来自未来,并且可能系统学习过军事工程或历史的人,才会将这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发展到极致,甚至在后世诸多战争中仍可见其影子的残酷战术,提前数百年带到这个冷兵器与早期火器并存的战场。
“糟了……”戚睿涵放下望远镜,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恐,“他们不是在准备强攻,他们是要……蚕食,用堡垒困死我们!”
“什么意思?”董小倩看到他的脸色,心也提了起来。
“没时间细说了,我们立刻回去!”戚睿涵声音急促,猛地调转马头,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向着大同方向疾驰而去。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吴三桂,这完全颠覆了他们对清军作战模式的认知。
董小倩从他骤变的脸色和语气中感到了事态的极端严重,毫不迟疑,立刻策马紧随,几名亲兵也纷纷打马跟上。马蹄声如同急促的鼓点,敲打在苍凉的古道上,卷起一溜烟尘。
回到中军大帐,戚睿涵甚至来不及等卫兵通报,直接掀开帐帘闯了进去。吴三桂正在与杨铭、吴国贵以及几名幕僚对着地图商议军情,见他如此匆忙闯入,皆是愕然抬头。
“元芝,何事如此惊慌?”吴三桂沉声问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更多的是疑惑。他了解戚睿涵,若非天大的事情,绝不会如此失态。
“长伯兄,”戚睿涵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也顾不上礼节,快速将自己方才在野狐岭所见,以及自己的分析和盘托出,“……清军主力并未集结准备野战,他们在修筑碉堡。明堡在高处,形成火力点;暗堡藏在隐蔽处,意图伏击。这是想用堡垒群步步为营,消耗我们,压缩我们的空间和补给线。等到我们被束缚住手脚,士气低落,他们再用可能已经准备好的新式火器,甚至……更歹毒的东西,比如毒烟毒火,来给予致命一击,这绝对是张晓宇的手笔!”
帐内瞬间鸦雀无声。杨铭和吴国贵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习惯了骑兵冲阵、城池攻防、设伏诱敌,对这种闻所未闻的、“乌龟式”的推进战术感到极其陌生,但听戚睿涵描述其形态和作用,稍一思索,立刻便意识到了其中蕴含的、令人窒息的凶险!这完全是一种全新的、极度依赖工事和资源的战争模式。
“碉堡……步步为营……”吴三桂重复着这两个词,脸色变得无比阴沉。他快步走到巨大的山西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过,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地图,看到远方那正在不断“生长”的敌人堡垒。“若真如此……我军惯用的骑兵骚扰、侧翼突袭、野外决战之法,效果将大打折扣,甚至无从施展。若主动出击,攻坚拔寨,敌人以逸待劳,暗堡伏兵四起,我军必然损失惨重,徒耗兵力。若固守不出……”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大同上,“则眼睁睁看着对方将绞索,一圈一圈,稳稳地套到我们脖子上。粮道被断,信息被隔,外援被阻,最终……困守孤城,坐以待毙!”
他猛地回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戚睿涵:“张晓宇……此子心术已彻底歪邪,沦为实现野心之工具,但其才……确实可怕。他这是要凭借器物与工事之利,弥补清军在某些方面(如攻城能力、对火器运用)的不足,将我拖入他最擅长、而我们最陌生的节奏。这是阳谋!”
“侯爷,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吴国贵性子较急,额上青筋跳动,“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些乌龟壳修到我们眼皮底下,把我们围死不成?”
“硬拼绝非上策,”吴三桂断然道,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传我将令:第一,多派精锐斥候,扩大侦察范围,尤其注意地形险要、交通节点之处,详细探查清军碉堡的具体位置、数量、结构、驻军多寡,绘制成图。特别是那些隐蔽的暗堡,想办法找出其规律和识别特征!”
“第二,杨铭,你立刻草拟紧急文书,将清军此全新战术,其特点、危害,详细写明,分别飞报潞安阮大铖、田仰,以及泽州左良玉,警告他们,清军此战术并非只针对大同,需严防其以此法攻击潞安、泽州。请他们务必提高警惕,加强自身防务与侦察,并速派信使前来,商讨三地协同破敌之策。言辞要急切,点明利害!”
“第三,立刻向西京的李大帅,以及南京朝廷,六百里加急发出军情急报。禀明山西前线之剧变,清军战术之诡谲,请求朝廷速调援兵,增拨粮饷,尤其是重型火炮!”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看向戚睿涵,目光中带着希冀:“元芝,你既识得此战术,可知这类碉堡,尤其那暗堡,有何弱点可循?”
戚睿涵努力平复心绪,搜刮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零散的军事知识:“回长伯兄,碉堡火力强大,防御坚固,但并非无懈可击。其最大弱点在于机动性差,极度依赖后方补给和兵力支援。破解之法,或可以数量更多、威力更强大的重炮,如红衣大炮,直接远程轰击摧毁;或挖掘之字形壕沟,逐步抵近,然后用火药爆破;或派精锐小队,长期潜伏,断其粮道水源,迫其自溃;再者,若能准确找出暗堡位置,尤其通风口,可以火箭、火油灌入焚烧,或以湿棉被堵塞洞口烟熏,甚至挖掘地道至其下方爆破。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其堡垒之间顺利连成一片,形成完整的、纵深的防御体系。必须在其立足未稳、体系未成之时,寻机破坏,打乱其部署。”
吴三桂认真听着,缓缓点头,眼神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我军中重型红衣大炮寥寥无几,强攻损失太大,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行。断其粮道,骚扰其修筑,需赖左良玉的骑兵和阮大铖他们出兵配合……但以他们今日之表现,恐怕……”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奈,“眼下,敌情未明,友军难靠,唯有先稳固自身防线,以静制动,详细摸清敌情,再寻破敌之机。另外,需严令各部,没有我的将令,绝不可贪功冒进,绝不可轻易出击,尤其是追击小股敌军诱饵,以防中了暗堡埋伏,遭致重大损失!”
一条条命令迅速而有序地传达下去,整个大同防线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紧张、肃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伴随着远方隐约传来的、清军叮叮当当修筑工事的声音,如同逐渐弥漫的浓雾,又如同缓缓合拢的冰冷钢铁巨网,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戚睿涵走出中军大帐,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了一片凄艳的血红,映照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剪影。在那片山影之下,他仿佛能看到,无数清军士兵和工匠,正如蚂蚁般忙碌着,将那些代表死亡与禁锢的堡垒,一砖一石地垒砌起来。而张晓宇的身影,如同一个隐藏在历史阴影深处的幽灵,正带着冷酷的笑容,将超越时代的杀戮智慧,倾注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壁垒,已然开始森严。它们不仅筑于苍茫的大地之上,更横亘在人心之间,横亘在旧有的战争观念与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和考验耐心的新型攻防模式之间。一场事关华夏气运的生死较量,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拉开了它沉重而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