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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西蜀王宫的正殿,坐落于城中心,虽不及北京紫禁城的恢弘壮丽,却也自有一股雄踞一方的霸悍之气。殿宇以巨大的楠木为柱,乌黑的瓦片在初夏日渐炽烈的阳光下,吸收着热量,使得殿内即便有冰盆陈列四角,也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皮革、汗水和熏香的沉郁气息。

殿外,草木葱茏,已有蝉鸣初试,带着蜀地特有的潮湿与闷热。而殿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数九寒天,压得两侧侍立的甲士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铜盔下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无人敢抬手擦拭。

曾经的“大西皇帝”张献忠,如今接受了南明桂王朱由榔的招抚,虽在内部仍保留着一些皇帝的仪轨,但在公开场合,已自称为“西蜀王”。他端坐在殿陛之上那张铺着完整斑斓虎皮的交椅上,身躯依旧魁梧雄壮,如同蛰伏的猛虎。浓密蜷曲的虬髯几乎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眸。这双眼睛,曾以暴戾、狂野和洞察人心的锐利而闻名,此刻却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凝重,以及一丝深藏在他这等枭雄心底、绝不容外人窥见的彷徨。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硬木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文武分列两侧。文臣以左丞相严锡命为首,他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眼帘低垂,仿佛在研究脚下金砖的纹路,实则心中波涛汹涌。武将则以太尉、平虏王孙可望为首,他身姿挺拔,面容沉稳,目光内敛,是众将中最为持重多谋者。其下,平东将军艾能奇虎背熊腰,性如烈火;安西将军李定国,年轻英挺,眉宇间正气凛然,此刻紧抿着嘴唇,显示着内心的不平静;抚南将军刘文秀,相貌儒雅,心思缜密,站在李定国身侧,目光中带着忧虑。再往后,是一众如冯双礼、马元利、狄三品等核心将领,以及……身材格外高大肥胖、满脸横肉、眼神带着几分沉重与桀骜的金二彘。

“都说说吧,”张献忠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殿内几乎凝固的沉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不响亮,却激起了层层涟漪。“北边的消息,你们也都知道了。鞑子占了北京,又拿了山东、河南,如今吴三桂他老子吴襄战死太原,北边局势,一日紧过一日。现在多铎那龟儿子领着十万人马,正围着徐州猛啃。南京那个朱由崧,发了好几道谕旨,要天下兵马勤王,共抗清虏。俺老张,如今受了桂王的封,是西蜀王了。你们说,俺们该当如何?”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面孔,最后落在了站在武将之首的孙可望身上。这个义子,向来沉稳,思虑周详,是他重要的臂助。

孙可望感受到义父的目光,略一沉吟,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洪亮而清晰:“大王,诸位同僚。清虏乃关外异族,凶残成性,其性如豺狼。自入关以来,屠城掠地,罄竹难书。从辽东到畿辅,从山东到山西,所过之处,十室九空,尸骸塞道。其所行‘剃发易服’之策,更是要亡我华夏衣冠,绝我汉人魂魄,毁我三千年文明根基。此乃种族存亡之战,非寻常王朝更迭可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见不少人面露凝重,继续道:“如今其兵锋直指徐州。徐州乃江淮门户,南北咽喉。徐州若失,则淮河防线洞开,清虏铁骑便可沿运河南下,直逼长江,兵临南京城下。南京若有不测,则江南半壁,这最后一片繁华富庶、维系我汉家文明薪火之地,恐将沦于腥膻。我大西军虽偏安蜀地,据险而守,然同为汉家儿郎,保家卫国,守护祖宗坟茔,责无旁贷。唇亡齿寒,户破堂危,古有明训。末将以为,当立即整备精锐,东出夔门,沿江而下,驰援徐州,与明军、乃至顺军残部合力,共御外侮,力争将清虏赶回关外,复我河山!”

孙可望条理清晰,一番话既有对清军暴行的揭露,又有对战略形势的分析,更抬出了民族大义,可谓掷地有声。殿内不少将领,尤其是那些年轻气盛、血性未泯的,如艾能奇等人,都微微点头,面露激赏与振奋之色。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个带着几分惫懒、几分讥诮,如同砂纸摩擦般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刚刚燃起的激昂氛围:“孙太尉,好一番慷慨陈词啊。保家卫国?唇亡齿寒?说得倒是轻巧,可这刀子没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啊!”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大将金二彘。此人原名已不可考,因早年作战悍不畏死且食量远超常人,得张献忠戏谑赐名“二彘”,意为有两头猪的饭量,他竟也以此名为荣,沿用至今。他身材高大肥胖,挺着硕大的肚腩,披甲都需要特制,满脸横肉堆叠,此刻正斜眼看着孙可望,嘴角撇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与嘲弄。

“金将军有何高见?”孙可望眉头微蹙,但语气依旧保持着平稳,显示出良好的涵养。

“高见?嘿嘿,俺老金是个粗人,没啥高见,只会讲点实在话。”金二彘晃着硕大的脑袋,慢悠悠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咱们兄弟几个,跟着大王,从陕北一路杀到四川,刀头舔血,死了多少老兄弟?好不容易才在这天府之国站稳了脚跟,打下了这点家业。这四川,沃野千里,物产丰饶,盐铁俱全,关起门来就是个小天下。那清军在徐州,离咱们这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鬼地方,隔着千山万水,他打他的,咱们过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何必操那个闲心,费那个力气?”

他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皮,继续道:“再说了,那南明朝廷,以前是个什么嘴脸?视我等为流寇、逆贼,恨不得食肉寝皮,剿杀了我们多少弟兄?现在鞑子来了,知道喊‘西蜀王’,知道喊救命了?早干嘛去了?要俺说,咱们就安分守己,经营好这巴山蜀水,让兄弟们也享享清福,过几天安生日子,有何不好?贸然出兵,劳师远征,人吃马嚼,耗费多少粮饷?胜了,好处是他朱家皇帝和那败逃的李自成的,咱们能捞着啥?顶多几句空头褒奖。败了,咱们这点辛辛苦苦攒下的老本,都得赔进去。这赔本赚吆喝的买卖,俺老金不干,也请大王三思。”

这番言论,虽显狭隘自私,全无大局观念,却也实实在在地代表了一部分军中将领和士卒的心态。他们多是贫苦出身,造反是为了活命,如今有了地盘,过了几天相对安稳的日子,便滋生了保守享乐的思想,不愿再离开蜀地这个安乐窝,去进行一场看似遥远且胜负难料的战争。殿内一时有些窃窃私语,显然有一部分人暗中认同金二彘的说法。

“金二彘,你胡闹!”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殿内梁柱仿佛都嗡嗡作响。只见李定国猛地踏前一步,他年轻英武的面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涨红,一双虎目圆睁,喷射着熊熊怒火,死死瞪着金二彘,胸膛因气息急促而剧烈起伏。他手指着金二彘,因为激动,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国家危难至此,社稷倾颓在即。鞑子铁蹄践踏我山河,屠戮我同胞,毁我宗庙,辱我先辈。你……你竟敢在此大放厥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什么安分守己的混账话?你算什么蜀中好汉?你算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儿?分明是懦夫,是只知苟安、不识大体的蠢猪!”李定国越说越气,声音高昂,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悲愤,他猛地抓起面前案几上那只粗陶茶杯,看也不看,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温热的茶水泼洒开来,淋湿了附近将领的靴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是一惊。

“我等当初起兵,是被狗官豪绅逼得没了活路,是为求一条生路,更是看不惯这世道不公,想为天下苍生争一口饭吃。如今外虏入侵,是要亡我种族,灭我种姓。华夏倾覆在即,神州陆沉迫在眉睫。你竟只惦记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怀里那点金银财宝?你听听,北方逃难来的百姓是如何哭诉的?辽东、永平、济南、保府……多少城池被屠,多少百姓像猪羊一样被砍杀,老弱妇孺亦不能免。那不仅仅是明廷的城池,那是我们汉人的城池。那里的百姓,是我们的骨肉同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金二彘,你若怕死,贪图安逸,就滚回你的营寨,抱着你的酒坛子醉生梦死去!休要在此扰乱军心,玷污了我等武人保境安民、马革裹尸的赤胆忠名!”

李定国的厉声斥责,如同狂风暴雨,席卷整个大殿。他身材不算最高大,但此刻昂然而立,那股凛然正气与决绝之意,竟让魁梧的金二彘一时为之气夺。

金二彘被骂得脸上横肉剧烈抖动,红一阵白一阵,羞恼交加,指着李定国,粗声道:“你……李定国,你休要血口喷人,俺老金跟着大王出生入死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你说谁怕死?”

“我血口喷人?”李定国冷笑,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沙哑,更显其痛心,“你的话,你的行径,哪一点不是贪生怕死,苟安一隅?你且去营中问问,有多少热血儿郎,愿随我等出川抗虏,保我汉家衣冠。你若不信,可敢与我立下军令状,看谁能在阵前多杀几个鞑子?”

刘文秀此时也稳步站了出来,他性格不如李定国那般刚烈外露,但此刻神情同样坚定无比,声音沉稳有力:“大王,定国兄所言,字字泣血,句句在理。清虏之患,远甚于昔日我等与明廷的内部纷争。昔日我等与明军厮杀,是兄弟阋于墙,是自家人的意气之争,地盘之争。如今清虏乃是外寇,是来亡我种族,灭我文化,绝我苗裔的生死大敌。此乃大是大非,不容含糊。若此时还斤斤计较于昔日恩怨,坐视江南同胞遭难,他日清虏扫平江南,整合资源,必定溯江而上,水陆并进,图我蜀地。到那时,我等孤立无援,四面皆敌,悔之晚矣。末将愿随兄长一同出兵,抗清保国,万死不辞!”

艾能奇早已按捺不住,大声吼道:“大王,打鞑子,算我一个。川中男儿,没有孬种,绝不能让人指着脊梁骨骂我们是缩头乌龟!”

“末将愿往!”

“末将请战!”

“打鞑子,保家乡!”

有了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带头,武将之中,主战的声音顿时占据了绝对上风,许多中层将领纷纷出列,抱拳请战,群情激昂,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先前那些被金二彘话语影响而犹豫的人,见此情景,也多被感染,挺直了腰板。金二彘见状,脸色铁青,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言语,但腮帮子鼓动,显然并未心服。

张献忠自始至终沉默地听着,粗大的手指依旧在扶手上敲击,只是节奏时快时慢,显示着他内心的剧烈活动。他出身草莽,杀人如麻,性情暴烈,但能创下这番基业,绝非毫无见识之辈。清军的残暴,他早有耳闻,甚至内心深处,对异族统治有着本能的排斥。孙可望的分析,他听进去了,知道一旦让清军彻底消化北方,站稳中原,下一个目标必然是他这富庶的四川。李定国的热血与民族大义,也触动了他心底那根尚未完全泯灭的、属于汉家儿郎的弦。但金二彘的现实考量,同样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出兵,意味着消耗钱粮,损耗兵力,离开稳固的根据地,去进行一场胜负难料的恶战。南明朝廷内部倾轧,各路兵马能否同心?会不会背后捅刀子?这些都是他不得不虑的。

严锡命等文臣大多持重,倾向于谨慎观望,保全实力。但见张献忠神色变幻,又见武将主战者声势浩大,且道理站在主战一方,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最终严锡命只是微微躬身,并未出言明确反对出兵。

殿内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所有的目光,期待的、担忧的、激动的、复杂的,都聚焦在宝座上的张献忠身上,等待着他的最终决断。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剩下殿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风吹过庭树发出的单调的沙沙声,更衬托出殿内的寂静。

张献忠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的共鸣,仿佛将殿内沉郁的空气都吸入了肺中。他猛地从铺着虎皮的交椅上站起,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陡然立起,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散发开来,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好了,都别吵吵了!”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终结争论的意味,“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你们几个娃儿,说得好,老子听着提气。咱们当初造反,是他娘的被那些狗日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逼得没活路。咱们杀人,是报仇,是挣命。如今这鞑子,比那些王八蛋更可恨。他们是要刨咱们汉人的根,是要让咱们的子子孙孙都变成留着猪尾巴的奴才。老子张献忠是杀过人,放过火,老子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老子骨头里流的是汉人的血。这汉家的天下,还轮不到那些从白山黑水里钻出来的、留着老鼠尾巴的建奴来坐!”

他声若洪钟,在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沉稳的孙可望身上:“孙可望!”

“末将在!”孙可望精神一振,知道义父已有决断,立刻躬身应道,声音洪亮。

“你向来稳重,多谋善断,俺老张信得过你。就由你为主将,总督援徐军事。”然后他看向依旧一脸激昂的李定国,“李定国为副将,协助孙可望,冲锋陷阵,你给我打出咱西军的威风来。抽调三万精兵,要最能打的。即刻准备粮草军械,十日内,给老子东出夔门,驰援徐州。到了那边,告诉南京那个朱由崧,俺老张派兵来了,是汉子,就他娘的都出死力,跟鞑子拼了。谁敢在这个时候背后捅刀子,保存实力,俺老张第一个不答应,回头就灭了他满门!”

“末将领命!”孙可望、李定国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振奋与决然。

“金二彘!”张献忠又看向闷闷不乐、站在一旁的金二彘。

“在……”金二彘不情不愿地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声。

“你狗日的,别摆那张臭脸给老子看!”张献忠骂道,“你不是想守着安乐窝吗?老子就让你守。你给老子守好后路,负责大军粮草辎重转运,从成都到夔门,再到前线,这条线要是出了半点岔子,让人断了粮道,或者粮草有亏空,老子扒了你的皮,把你那身肥肉熬油点灯!”

“是……末将遵命。”金二彘瓮声瓮气地答道,虽然不情愿,但张献忠的积威之下,他也不敢违拗。

“好,就这么定了。”张献忠大手一挥,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狠厉、决绝与一丝赌徒般的狂热,“传令下去,全军动员。让鞑子们也尝尝,咱西蜀儿郎的厉害。让他们知道,这天下,不是他们想拿就能拿去的!”

“谨遵王命!”殿内文武,无论心思如何,此刻皆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决策已下,战争的机器开始隆隆启动。成都城内外的兵营,顿时喧嚣起来,士兵操练的号子声、铁匠铺赶制兵甲的叮当声、粮草物资装车运输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预示着又一场大战的来临。

……

就在西蜀王宫定策出兵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徐州战场,已是一片真正的人间地狱。

时近五月,淮北平原的初夏,本应是麦浪初黄、生机盎然的时节。然而此刻,以徐州城为中心,方圆数十里内,目光所及,尽是狼烟烽火,断壁残垣。肥沃的田地变得焦黑,村庄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尸体腐烂的恶臭以及硝烟的刺鼻气味。

多铎率领的八旗主力,包括满洲正白、镶白旗的精锐,以及汉八旗、蒙八旗各部,再加上原来的明降将张存仁等人麾下的大量伪军,总兵力超过十万,如同铁桶般将徐州围得水泄不通。清军营寨连绵数十里,旌旗蔽空,刁斗森严,尤其是那数十门从澳门葡萄牙人手中购买、并由耶稣会传教士指导操作的红衣大炮,日夜不停地轰鸣,将死亡的火焰倾泻到徐州城头。

城头之上,那面象征着大明王朝的旗帜依旧在飘扬,但早已破损不堪,布满了箭孔和硝烟灼烧的痕迹,如同一位遍体鳞伤却依旧不肯倒下的战士。

战事异常惨烈。原本部署在徐州一带的江北四镇——高杰、刘良佐、刘泽清、黄得功各部,在清军骤雨般凶猛的攻势下损失惨重。他们本就互不统属,各有算盘,难以形成有效呼应。勇猛躁进的高杰,甚至在一次试图打破包围圈的出城逆袭中,陷入了清军精心设置的重围,虽奋力搏杀,终因寡不敌众,力战而亡。他的部下李成栋、李元胤等人,眼见援军迟迟不至,城内粮草日渐匮乏,而清军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在绝望与清军不断的威逼利诱下,最终动摇了,选择了献出他们负责防守的部分城区和营寨,屈膝投降。这一叛变,如同在徐州坚固的防线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血流不止的缺口,使得城防形势急转直下。

尽管南京的弘光帝朱由崧接连调派了明军中央系统的刘肇基、高弘图部,来自浙东鲁王系统的张名振、钱肃乐部,以及较早接受招抚的何腾蛟部星夜兼程来援,更是派出了辈分较高的潞王朱常淓亲率号称十万的大军作为后援。同时,孙可望、李定国率领的三万西军精锐,经过艰苦行军,也及时赶到了战场外围。

明军和西军试图在清军包围圈的外围构建一道新的防线,与城内守军形成内外夹击之势。一时间,徐州周围,明军、西军、顺军等多方势力犬牙交错,兵力总和甚至超过清军,形势似乎出现了一线转机。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极其骨感。清军尤其是八旗铁骑的野战能力,远超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联军。多铎与其麾下谋臣、尤其是熟悉明军内情的张存仁,采取了极其高明也极其狠辣的分化瓦解、逐个击破的策略。

他们充分利用联军各部互不统属、号令不一、彼此猜忌、协调不畅的致命弱点。清军以精锐骑兵为核心,发挥其高度机动性,先是佯装主力猛攻位置相对突出的刘肇基部,营造出要中央突破的假象。这一举动,果然吸引了经验不足、急于立功的潞王朱常淓率领其庞大的后援大军前来救援。

就在潞王大军被调动,阵型移动,立足未稳之际,多铎暗遣的真正主力——由满洲八旗和汉军旗精锐组成的突击力量,如同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猛然窜出,直扑刚刚抵达战场、营垒尚未完全筑成、且多为步兵的孙可望西军。

李定国确实勇不可当,他身先士卒,挥舞长刀,连破清军数阵,阵斩清军一名甲喇章京和数名牛录章京,西军士兵在其激励下也奋不顾身,结阵死战。然而,西军毕竟长途跋涉,人困马乏,且多为步兵,面对八旗骑兵狂风暴雨般的轮番冲击,显得极为吃力。清军骑兵利用速度优势,不断迂回、穿插、分割,用精准的箭雨覆盖西军阵型,再以重甲骑兵突阵。西军虽顽强抵抗,给清军造成了不小伤亡,但自身损失亦是不小,更重要的是,他们被清军优势兵力牢牢钉死在外围预设战场,无法向徐州城靠近半步,内外夹击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几乎破产。

与此同时,清军对徐州城的猛攻一刻未停。那巨大的红衣大炮,将一枚枚沉重的实心弹和开花弹砸向城墙,古老的城墙在持续不断的轰击下剧烈地颤抖着,多处出现巨大的坍塌缺口,守军只能冒着箭矢炮火,用沙袋、木石、乃至拆毁的房屋梁柱,拼死填补。城内的箭矢、火药、滚木擂石日渐匮乏,粮食也开始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士兵们每日只能分到少量掺杂了糠秕的饼子,许多人身带创伤,却得不到有效的医治,只能依靠意志力硬撑。但他们依旧在军官的带领下,一次次用血肉之躯,堵住缺口,击退那些顺着无数云梯如蚂蚁般蜂拥而上的清军士兵。城上城下,尸体堆积如山,层层叠叠,护城河的水早已被染成令人作呕的暗红色,粘稠得几乎不再流动,散发着冲天恶臭。

督师史可法与兵部给事中陈子龙,作为城内的最高文官统帅和监军,日夜在城头巡视,鼓舞着早已疲惫不堪的士气。史可法本就清瘦,如今更是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破旧的官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那双眼睛,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目光扫过残破的城墙和城外无边无际的清军营垒,带着深沉的忧虑,却依旧坚定。陈子龙跟在身侧,这位江南才子,如今也是满面烟尘,嘴唇干裂,昔日的风流倜傥早已被战争的残酷磨砺得只剩下坚韧与沧桑。

“宪之兄,”陈子龙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指着城外正在重新集结、准备新一轮进攻的清军部队,特别是那些耀武扬威的八旗骑兵,“潞王殿下大军被佯攻牵制,寸步难移。孙可望、李定国的西军被阻于外围,苦战不得脱。城内……箭矢不足平日三成,火药更是所剩无几,粮食……怕是连十日都难以支撑了。军心……自高杰战死,二李叛降后,已是惶惶,若非阁部与黄得功将军等弹压,恐早已生变。”

史可法沉默地点点头,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他何尝不知局势已危如累卵。他曾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外围联军能在野战中击退清军,或者至少能打通一条补给线,为徐州续命。但现在看来,清军的战斗力、战术执行力远超他的预估,而己方联军的合作,却如同一盘散沙,漏洞百出,被多铎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时,一名亲兵急匆匆跑上城头,甲胄上沾满血污泥泞,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与惊惶,递上一份被汗水、血水浸染得字迹模糊的塘报。“阁部,刘总兵和西蜀孙将军联名发来的急报!”

史可法接过塘报,展开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塘报上,刘肇基和孙可望详细描述了外围战事的艰难——清军骑兵的强悍难敌,联军指挥的混乱,各部保存实力、逡巡不前的现状,以及西军为打开通道所付出的惨重代价。塘报的最后,语气沉重地直言,以目前态势,若强行寻求与清军主力决战,非但无法解徐州之围,恐有全军覆没之虞,建议城内守军……考虑放弃孤城,伺机突围,以保全抗清的有生力量。

史可法的手猛地一颤,塘报几乎脱手。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然后将塘报递给了身旁的陈子龙。陈子龙快速看完,脸上血色尽褪,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无奈。

“突围……谈何容易。”史可法望着城下密密麻麻、旌旗如林的清军阵营,声音低沉得仿佛自言自语,“城内尚有数万将士,无数伤兵,一旦弃城,清军骑兵尾随追杀,能有多少人得以生还?十不存一啊……而且,徐州一失,江淮门户大开,虏骑便可直驱南下,饮马长江……南京……天下……这个责任,你我……如何背负得起?”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沉痛与绝望,已无需言表。

然而,现实的残酷,从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就在收到塘报的当晚,清军趁着夜色,发动了开战以来最为猛烈、也显然是志在必得的总攻。他们集中了所有精锐,特别是利用降军熟悉地形的优势,猛攻白日里由李成栋部叛降后留下的、由刘泽清部接防但尚未稳固的薄弱环节。

尽管史可法、陈子龙闻讯后亲自赶往那段城墙督战,刘良佐、黄得功等将领也拼死抵抗,身被数创犹自大呼酣战,但那段防线在清军不惜代价的猛攻下,最终还是被突破了。凶悍的八旗兵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缺口处汹涌而入,激烈的巷战随即在徐州城内每一个角落爆发。从午夜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喊杀声、兵刃撞击声、火铳射击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房屋被点燃后的燃烧爆裂声,响彻全城,将这座千年古城彻底变成了修罗屠场。

火光映照着残破的街道、倒塌的房屋和双方士兵扭曲拼杀的面容,地上流淌的鲜血几乎汇成了小溪。史可法在亲兵护卫的死战下,且战且退,试图在城内组织起新的防线,节节抵抗,但大势已去,崩溃如同瘟疫般蔓延。

天亮时分,史可法和陈子龙等人,带着仅存的千余残兵,退守到原先的知府衙门。这里墙高门厚,成为了他们最后的抵抗据点。清军迅速调集兵力,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史阁部、陈给事中,降了吧,豫亲王多铎元帅敬重二位是忠臣良士,是天下难得的人才。只要肯归顺大清,必定高官厚禄,重用不疑!何苦为那昏聩的朱明殉葬?”清军将领在外高声喊话,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史可法整理了一下早已破损不堪、沾满血污的官袍,拔剑在手,对身旁同样握紧佩剑的陈子龙惨然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决绝:“卧子,看来,你我今日,要在此地为国尽忠,践行臣节了。只可惜……未能保住这徐州,未能挡住鞑虏……”

陈子龙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朗声道:“国事至此,臣节为重。能与宪之兄同死,马革裹尸,是子龙之幸也。黄泉路上,你我结伴,也不寂寞。”

两人相视一笑,竟有种超脱生死的从容,准备带领最后这批忠勇之士,向门外的清军发动最后一次,也是必死的冲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名浑身是血、衣甲破碎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地冲破了外围清军并不严密的封锁,来到了衙门内,嘶声喊道:“阁部,监军,陛下……陛下有旨意到了!”

只见一名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的太监,在几名同样带伤的锦衣卫保护下,穿过了清军让开的通道,来到了史可法和陈子龙面前。那太监展开一卷明黄色的绫绸圣旨,用尖细而带着哭腔的嗓音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徐州战事,胶着日久,将士浴血,朕心甚悯,寝食难安。然虏势猖獗,凶顽异常,外围援军屡战受阻,伤亡惨重,难以破敌。为保全抗清实力,以待天时,以图后举,特谕督师史可法、监军陈子龙并徐州城内全体将士,即可放弃徐州,伺机突围,南撤至淮安一线重整防务。钦此。”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甚至有些仓促,但“放弃徐州”那四个字,却像四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刺入了史可法和陈子龙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们坚守了数月,付出了无数将士的生命,承受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最终等来的,却是这道他们内心深处最不愿听到、却又在残酷现实面前不得不接受的旨意。这旨意,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南京朝廷在巨大压力和绝望下,被迫做出的痛苦抉择,也彻底卸下了他们“与城共存亡”的沉重枷锁。

史可法闭上双眼,两行滚烫的热泪再也无法抑制,从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血污、硝烟和灰烬,蜿蜒流下。他缓缓跪倒在地,向着南京的方向,重重地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屈辱:“臣……史可法……领……旨……谢恩……”

陈子龙也颓然跪倒,手中的佩剑“哐当”一声掉落在青石地上,他双手撑地,肩头剧烈地耸动,无声地痛哭起来。那是一种理想破碎、壮志未酬的极致悲恸。

突围的过程,同样是一场噩梦。清军显然预料到了明军的行动,在其可能撤退的路线沿途设下重重埋伏。刘良佐、刘泽清部在混乱中首当其冲,几乎被打散。黄得功自告奋勇率领本部人马奋力断后,身被数十创,血染征袍,几乎战死,幸得部下拼死救出,侥幸得脱。史可法、陈子龙在刘肇基派出的精锐接应部队拼死保护下,才得以从一条小路冲出重围,仓皇向南而去,身边只剩下寥寥数十人。

孙可望、李定国率领的西军,接到南京方面传来的撤军命令后,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事不可为,只能且战且走,凭借着李定国超凡的勇武和殿后厮杀,以及孙可望冷静的调度指挥,虽然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但主力尚存,缓缓向湖广方向退去,准备与张献忠本部会合。

当最后一名明军士兵撤离徐州地界,象征着徐州城头最后抵抗的一面残破旗帜,在清军的欢呼声中缓缓倒下,这座屹立于淮海大地、承载了无数历史记忆的雄城,在坚守了数月之后,终究还是在血与火中陷落了。城墙破损,城楼倾颓,城内大部分区域烟火未熄,断壁残垣间尸横遍地,血迹斑斑,一片狼藉。清军的龙旗和各种旗号,插上了残破的城头,在初夏带着暖意的风中猎猎作响,冰冷地宣告着又一块中原战略要地,落入了新兴的清廷之手。

徐州失陷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开,天下震动。南明朝野上下,原本就脆弱的信心遭受重创,弥漫着一片悲观、失望乃至绝望的情绪。而远在西安休整、同样承受着清军压力的李自成大顺军残部,以及刚刚退入湖广休整的张献忠部,也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压力。由那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戚睿涵竭力促成、尚显脆弱的抗清民族统一战线,第一次大规模联合作战,以惨痛的失利告终。未来的道路,似乎变得更加崎岖、更加黑暗,华夏的命运,仿佛正向着无底的深渊,加速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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