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是第一个回归的感觉。
明月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漫天风雪和灰蒙蒙的天空。她正躺在冰裂谷边缘的雪地里,身旁是依旧昏迷的凌风和云澈。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幻境、怨秽、沈砚与云微残念的自爆、同心莲的投影……
她急忙看向云澈,孩子眉心处,那朵并蒂莲的虚影已经消失,只留下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莲花印记。但他的脸色不再滚烫,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她稍稍松了口气,又立刻去检查凌风。凌风脉象虽然虚弱,但还算平稳,身上的伤势也没有恶化,只是冻伤严重。
她还活着,他们都还活着。沈砚和云微最后的残念,守护了他们。
这个认知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更深沉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悲痛。那在幻境中如烟火般绚烂而短暂的重逢与诀别,此刻化为冰冷的现实,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她挣扎着坐起身,目光立刻被不远处雪地上的两样东西吸引。
一个是那颗魂引。它静静地躺在雪中,光芒彻底内敛,不再有之前的躁动不安,甚至那丝令人心悸的黑气也感知不到了。四色光华在其中缓慢、平和地流转,仿佛暴风雨后的宁静海域。但在晶体最核心,那道在幻境中扩大的裂痕,如同美人脸上的伤疤,清晰可见,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激烈冲突与牺牲。
另一样东西,则让明月的心脏骤然紧缩!
那是一个……填满了炭灰的暖手炉!
黄铜的炉身,雕刻着精致的梅枝喜鹊图案,炉口还残留着些许未曾燃尽的银霜炭的灰白色痕迹——这分明是云微在冷宫那些艰难岁月里,沈砚想方设法让人偷偷送进去,让她在寒冬里能汲取一丝暖意的暖手炉!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明月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过去,颤抖着捧起那个暖手炉。炉身冰冷刺骨,但当她触碰到它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温暖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仿佛炉中还残留着最后一星未曾熄灭的余烬,也残留着……云微的气息。
她猛地明白了!
这不是普通的暖手炉!这是云微的骨灰炉!
在她魂飞魄散,连最后一点魂引都未能留住她完整魂魄之后,她残留于世间的、最后的物质形态,恐怕就只有当年沈砚赠予她的这个暖手炉中,那些她曾用来书写密信、传递消息的银霜炭灰!她的一部分,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与这些炭灰融为一体!
而沈砚,他剜心取出的魂引,此刻就安静地躺在这个曾经温暖过云微的炉子旁边。
一个装着爱人最后痕迹的暖手炉,一枚用自己心脏炼制的魂引。生未能同衾,死未能同穴,甚至连遗骸与魂魄都支离破碎,只能以这样一种残酷而诡异的方式,在这冰天雪地中“团聚”。
“王爷…云娘娘…”明月再也抑制不住,抱着那个冰冷的暖手炉,跪在雪地里,失声痛哭。风雪淹没了她的哭声,却淹没不了那彻骨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凌风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也苏醒过来。他茫然地坐起,看到痛哭的明月,看到旁边安然昏睡的云澈,再看到明月怀中紧抱的暖手炉和旁边的魂引,瞬间明白了一切。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别过头,用力抹了一把脸,沉默地站起身,开始检查周围的环境,用行动压抑着内心的翻江倒海。
明月哭到力竭,才渐渐止住泪水。她小心翼翼地将魂引拾起,这一次,魂引没有任何异动,温顺地躺在她掌心,只是核心那道裂痕触目惊心。她将魂引重新放入寒玉冰匣,然后,更加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装着云微“余烬”的暖手炉,紧紧抱在怀里。这或许是云微在这世上,最后一点实实在在的“存在”了。
“我们得离开这里。”凌风的声音沙哑低沉,“天气太差,澈儿需要找个地方取暖,你的伤也需要处理。”
明月点头,将暖手炉用厚厚的布包裹好,背在身上,然后和凌风一起,轮流背着依旧昏迷的云澈,艰难地寻找避风处。
幸运的是,他们在裂谷下方不远处找到了一个不大的冰洞。洞内虽然依旧寒冷,但至少能阻挡风雪。
凌风找来一些干燥的苔藓和少量能点燃的枯枝,生起了一小堆微弱的篝火。橘色的火光跳跃着,给这冰冷的洞穴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映照着明月怀中那个黄铜暖炉冰冷的反光。
明月将云澈安置在靠近火堆的地方,用裘皮裹紧。她则抱着那个暖手炉,坐在火边,感受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从炉身传来的微弱暖意,怔怔出神。
凌风沉默地处理着自己和明月的伤口,气氛沉重得如同冻结的冰。
“凌风,”明月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说…王爷和云娘娘,他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吗?”
凌风动作一顿,看着跳跃的火苗,良久,才沉重地摇了摇头:“魂飞魄散,不入轮回。王爷…也只留下了这枚不知是福是祸的魂引…还有…这个炉子。”他看了一眼明月怀中的暖手炉,“他们…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地团聚了。”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明月强撑的坚强。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就在这时,昏迷的云澈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微的呓语。明月和凌风立刻凑过去。
云澈没有睁眼,但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着什么痛苦,又像是在努力倾听着什么。他的小嘴一张一合,断断续续地,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重复着几个模糊的音节:
“灰…书…碎…”
明月和凌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灰?书?碎?
明月猛地看向自己怀里的暖手炉!炭灰!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心脏狂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将暖手炉的炉盖轻轻打开一条缝隙。
炉内,是细腻的、灰白色的炭灰。因为刚才的颠簸,灰烬表面有些凌乱。但在火光的映照下,她敏锐地注意到,在那些炭灰之中,似乎夹杂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深、质地不同的……碎片?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拨开表层的浮灰。
凌风也凑了过来,紧张地看着。
随着浮灰被拨开,几片指甲盖大小、边缘焦黑卷曲、质地像是某种特殊绢帛或者是……经过处理的薄皮?的碎片,显露出来!它们显然曾经被焚烧过,但不知为何没有完全燃尽,残存了下来,混在了这些银霜炭灰之中!
明月用指尖拈起一片最大的碎片,凑到火光下,仔细辨认。
那焦黑的碎片上,依稀可见几个用极其细小的、暗红色笔迹书写的字迹残划,那颜色…像是干涸的血!
她辨认着那几个残缺的字:
“…来…世…不…入…”
来世不入?!
明月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片轻飘飘的碎片。
凌风也看到了那几个字,虎目圆睁,倒吸一口凉气!
“是血书!”明月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云娘娘留下的血书碎片!她…她早就…”她早就对这人世,对这帝王家,彻底绝望了!甚至连来世,都不愿再沾染分毫!这未燃尽的血书碎片,是她最后的控诉与诀别!
“不入…不入什么?帝王家?”凌风的声音也哽咽了。
极有可能!这残片上的“来世不入”,与他们在幻境中听到的沈砚云微最后那句“来世再见”,形成了多么残酷而讽刺的对比!一个期盼着来世重逢,一个却发誓永不再入这带来无尽痛苦的牢笼!
这未燃尽的血书碎片,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明月和凌风的心脏,将沈砚与云微这场悲剧的绝望与无奈,揭示得淋漓尽致。
明月捧着那几片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碎片,看着怀中冰冷的暖手炉,再看着寒玉冰匣中那枚带着裂痕的魂引,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彻底淹没。
希望在哪里?轮回在哪里?他们用生命和魂魄抗争,换来的,难道是这样一个连来世都充满诅咒与拒绝的结局吗?
洞穴外,风雪依旧在呼啸,仿佛永无止境。
洞穴内,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三张绝望而悲伤的脸,以及那象征着爱与牺牲、却也象征着破碎与绝望的魂引与骨灰炉。
而在那暖手炉的余烬中,那几片未燃尽的血书碎片,如同沉默的墓碑,刻写着一段注定无法圆满的痴恋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