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滴猩红的血,落在明黄诏书上的瞬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云微手指一颤,御笔险些脱手。
沈砚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一手死死撑住龙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另一只手仍紧紧捂着嘴,压抑的咳嗽声从胸腔深处闷闷地传来,每一声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更多的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溢出,滴落在他玄色的祭服前襟,晕开一片深色。
他抬起眼,看向云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帝王的威严,有身体的极度痛苦,有被她目睹狼狈的屈辱,甚至……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近乎哀求的神色?
他在哀求什么?哀求她不要看?还是哀求她……写下什么?
殿内死寂,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鲜血滴落的细微声响。浓重的血腥气与烛火烟气、药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写……”他再次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却执拗,撑着龙案的手背青筋暴起,仿佛在用最后的意志支撑着这具即将崩溃的躯壳,“朕……口述……”
云微握着那支沉甸甸的御笔,笔尖饱蘸的朱砂如同凝固的血液,悬在诏书上那几滴新鲜血渍的上方。她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矛盾。
写?写什么?听他口述,写下可能是赐死自己、也可能是进一步羞辱云家的诏书?还是……别的什么?
恨意在她胸腔中燃烧,告诉她应该将这笔狠狠掷还了他,或者干脆用这笔刺向他!可目光触及他不断咳血、苍白如纸的脸,触及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那莫名的“哀求”,她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得几乎要断裂。
他为何偏偏在她面前如此?是苦肉计吗?可这代价……未免太大。祭天之日,帝王咯血,乃是大不祥之兆!他何必演给她一个将死之人看?
“陛下连笔都握不稳了吗?”她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带着淬了毒的嘲讽,试图用尖锐来武装自己动摇的心,“还是说,这又是陛下新的戏码?想让臣妾这罪妇的‘污手’,来玷污这代表皇权的诏书?”
沈砚的咳嗽因她的话而更加剧烈,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暴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他死死盯着她,嘴角不断有血沫溢出,染红了他苍白的唇。
“朕……让你写!”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因身体的虚弱而显得色厉内荏。
他强撑着,开始断断续续地口述,声音破碎不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罪臣云铮……”
听到父亲的名字,云微的心脏猛地一缩,笔尖的朱砂滴落一滴,在明黄的绢帛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然而,沈砚的话音到此却戛然而止。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诡异的青灰,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云微几乎是本能地,空着的左手下意识地伸出去,想要扶住他!
她的手,碰到了他冰凉的手臂。
而沈砚,在她触碰到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力气,或者说,是凭借着一股强大的意志,猛地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借着她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稳住了身形,另一只撑着龙案的手,却因这动作而衣袖滑落,露出了大半截小臂!
就在他小臂的内侧,靠近肘弯的地方——云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并非光滑的皮肤,而是……布满了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暗红色伤痕!有的像是利刃划伤后愈合的凸起疤痕,有的则像是……某种特殊符号被反复刻画、愈合又再次划开留下的混乱印记!而在这些伤痕之间,赫然有一片已经干涸发暗、但形状清晰可辨的血渍拓印——那纹样,与她之前在金簪图腾、金属盒子上看到的微缩虎符,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印在血肉上的,更加扭曲,更加……触目惊心!
这血渍……是祭天时咳出的血沾染上去,印出了他手臂上原本就存在的……虎符烙印?!
他袖口渗出的血,并非无意,而是源自这手臂上可怕的伤痕?!
云微的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嘲讽,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骇人的景象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手臂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那虎符烙印……又是怎么回事?!
沈砚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看到了什么,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如同被灼伤一般,迅速将衣袖拉下,遮住了那不堪入目的伤痕。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充满了被窥见最深层秘密的恐慌、暴戾,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痛楚。
“滚……”他指着殿门,声音嘶哑低吼,身体却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再次摇晃,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给朕……滚出去!”
云微被他推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手中的御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几点朱砂。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用衣袖死死捂住不断咳血的嘴,看着他那双充满了血丝、此刻只剩下狼狈防御和极致痛苦的眼睛,看着他那即使濒临崩溃依旧挺直的、却仿佛承载着无尽重量的脊背……
那张纸条上的字句,如同鬼魅般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沈砚以血饲簪三载,为你续命……”
以血饲簪……三载……
手臂上那纵横交错、反复刻画的伤痕……祭天时无法控制的咯血……还有那印在诏书上的、他带着虎符烙印的血……
这一切,难道……
一个她不敢去想、不愿去信的可怕可能性,如同深渊巨口,在她面前缓缓张开。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依言“滚出去”,只是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死死地看着他。
沈砚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沿着龙案缓缓滑倒在地,玄色的祭服铺陈开,如同垂死的蝶翼。他蜷缩着,剧烈的咳嗽声变成了无力的喘息,鲜血在他身下蜿蜒开来。
首领太监和侍卫们惊慌失措地涌了进来。
在一片混乱中,云微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卷被遗落在龙案上的明黄诏书——诏书上,除了那几滴新鲜的血渍,之前被他袖口血渍沾染的地方,那模糊的虎符拓印纹样,在烛光下,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