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浸了冰水的刀片,刮过冷宫颓败的宫墙,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云微蜷在硬得硌人的板床上,厚重的棉被早已失了柔软,只剩下一股潮冷的霉味,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骨髓。
比这寒意更刺骨的,是脚踝上那一圈冰冷的触感。
玄铁打造的镣铐,沉重异常,将她牢牢锁在这方寸之地。他曾说,怕她跑了,怕她死了,要用这世间最坚固的锁链,将她永生永世囚在身边,看她受苦。可偏偏,这锁链的内衬,却用了极其柔软昂贵的雪色貂绒,细密地贴合着她纤细的踝骨,仿佛怕那冰冷的玄铁会磨伤她分毫。
这种极致的残忍与突兀的温柔交织,如同沈砚本人,让她恨到极致时,心头也会泛起一丝迷茫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恨意淹没。
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挟着殿外的风雪寒气,踱了进来。沈砚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金线绣制的龙纹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彰显着他如今至高无上的身份。他手中拎着一个食盒,目光落在她脚踝的镣铐上,深邃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今日感觉如何?”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关切,更像是一种例行的审问。
云微别过头,看向窗外那株在寒风中瑟缩的白梅,吝啬于给他一个眼神,更吝啬于开口。她的沉默,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最无力的反抗。
沈砚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精致的点心,一一放在床头那张摇摇欲坠的小几上。然后,他俯下身,伸手去碰她脚踝的镣铐,动作看似粗暴,想要检查那锁链是否牢固,指尖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内衬的貂绒,以及……貂绒之下,她微凉的肌肤。
就在他手指拂过某处貂绒接缝时,云微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那里,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已经干涸发硬的深褐色印记。若非极近地仔细查看,绝难发现。
是血渍。
不是她的。这镣铐戴上之初,内衬崭新雪白,绝无污迹。而这血渍的颜色和位置……
她的心猛地一沉,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碎片——他每次俯身触碰镣铐时,袖口似乎总是收得很紧;他看似粗暴的动作,指尖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他苍白得过分,偶尔在无人处会微微蹙起的眉头。
一个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窜入她的脑海:这血,莫非是他的?
他每日都来,美其名曰亲自“查验”,难道不仅仅是为了折辱她,而是……
不!不可能!云微立刻在心中厉声否定。他是沈砚,是踏着她云家满门的尸骨、踩着无数人的鲜血登上九五之尊的沈砚!他冷酷、残忍、工于心计,他给她戴上这镣铐,就是为了折磨她,看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内衬的貂绒,或许也只是他另一种形式的羞辱,提醒她即便身为囚徒,也曾是他豢养过的、需要“精心呵护”的金丝雀。
至于这血渍,说不定是哪次他心情不好,手上沾了哪个倒霉宫人的血,不小心蹭上的。
她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将那丝不该有的疑虑狠狠压下去。恨意才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养分,任何一丝动摇,都是对死去亲族的背叛。
沈砚似乎并未察觉她内心的翻江倒海,他检查完镣铐,指尖在那块血渍上若有似无地停顿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那些动也未动的点心。
“不吃?”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是想绝食求死,还是等着朕来喂你?”
云微依旧沉默,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沈砚眼底掠过一丝暗沉的火光,他猛地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转过头来,面对着他。“云微,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你的命,是朕的。没有朕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大得让她下颌生疼。她被迫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眸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怒,有恨,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她拒绝去分辨。
“陛下多虑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有些沙哑,却带着淬了冰的嘲讽,“蝼蚁尚且贪生,臣妾……还想看着陛下,如何君临天下,江山永固呢。”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针一样,精准地刺向彼此心中最痛的角落。
沈砚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甩开她,仿佛触碰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云微猝不及防,额头撞在冰冷的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眼前阵阵发黑。
殿内陷入死寂,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风雪扑打窗棂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躬身进来,小心翼翼地禀报:“陛下,御药房送了今日的‘冷梅香’来了。”
“冷梅香”,名字风雅,却是穿肠毒药。那是沈砚命人每日用朱砂点瓣的白梅,混合数种慢性毒物炼制而成,逼她服下,美其名曰“以毒攻毒”,解她体内旧疾。可云微知道,这不过是另一种缓慢凌迟的方式,他要让她在无尽的痛苦中,一点点耗尽生命。
沈砚敛去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挥了挥手。
一名宫女端着白玉药碗,战战兢兢地走上前。碗中是色泽诡异的暗红色药汁,散发着淡淡的、混合了梅香与苦涩药草的气味。
沈砚接过药碗,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床沿、额头红肿的云微。
“喝了它。”命令的口吻,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云微抬起头,额角的疼痛让她眼神有些涣散,但眼底的恨意却如同不灭的火焰。她看着那碗号称“冷梅香”的毒药,又看了看沈砚冰冷的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悲凉。
“沈砚,你就这么恨我?恨到每日都要亲眼看着我服下这穿肠毒药,你才安心?”
沈砚握着药碗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语气却依旧平稳:“是你欠朕的。”
“我欠你的?”云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角,“我云家满门忠烈,何曾欠过你?是我欠你一条命,你拿去便是!何必如此折磨!”
“你的命?”沈砚俯身,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冰凉的耳廓,说出的话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冷,“你的命太轻,抵不了。朕要你活着,日日忏悔,夜夜难安。”
说完,他一手捏住她的两颊,迫使她张开嘴,另一只手端着药碗,毫不犹豫地将那碗暗红色的药汁,朝着她的口中灌去!
苦涩、辛辣带着一丝诡异甜香的药液猛地涌入喉咙,云微剧烈地挣扎起来,双手胡乱地挥舞,想要推开他,却徒劳无功。镣铐随着她的动作哗啦作响,撞击在床板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音。冰冷的药汁大部分被灌了进去,顺着食管灼烧而下,小部分则从嘴角溢出,蜿蜒流过她苍白的脖颈,染红了素色的衣襟。
那滋味,如同烈焰焚心,又似寒冰刺骨。
待一碗药尽数灌下,沈砚才松开了手。云微立刻俯在床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沈砚将空碗递给旁边的宫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痛苦的模样,袖中的手,却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咳了许久,云微才缓过一口气,浑身脱力地瘫软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如同一个被玩坏后丢弃的布偶。药力开始发作,四肢百骸都泛起针扎似的疼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砚站在原地,看了她良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暗淡了几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迈着看似沉稳的步伐,离开了这间充斥着药味和绝望的冷宫偏殿。
殿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他离去的背影。
云微像死去一般,一动不动。直到确认他彻底离开,周围再无他人,她才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抬起手,摸向自己脚踝上那圈貂绒内衬。
指尖,精准地找到了那一小块干涸的血渍。
粗糙,硬实。
她的心,也跟着那触感,一点点沉入不见底的冰渊。
这血,究竟是谁的?这镣铐,这貂绒,这每日必至的“查验”,这名为“冷梅香”的毒药……这一切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洞悉他的所有残忍,可此刻,这微不足道的血渍,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充满恨意的心湖中,激起了无法控制的、令人恐惧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