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兀自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将断壁残垣的影子拉长又扭曲,如同蛰伏的鬼魅。那件玄色外袍静静地躺在火堆旁,叠得整齐,彷佛不是被遗弃在荒废墟,而是精心放置於锦榻之上。其上萦绕的、冰冷而熟悉的雪松气息,顽固地穿透空气中木柴燃烧的烟火味,丝丝缕缕,钻入云薇的鼻腔,缠绕上她紧绷的神经。
她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冻结的雕像,唯有胸腔内心脏疯狂撞击的震动,提醒着她还活着。
银面人来了,又走了。
留下这件外袍,留下这无尽的猜疑和更深的屈辱。
他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在她脑海中反复切割,却得不到答案。那双透过银质面具看来的眼睛,复杂难辨,没有沈砚惯有的冰冷嘲弄,却也绝非善意。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带着沉重负累的观察。
可这雪松的气息,却又如此该死地指向那个她恨之入骨的人!
若他是沈砚,他为何不承认?为何要戴上面具?玩这种欲盖弥彰的把戏,看他痛苦挣扎,就那麽有趣吗?
若他不是……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气息?又怎会拥有那诡异的金铃?一次次出现在她濒死的关头?
思绪乱成一团乱麻,越挣扎,缠绕得越紧,几乎令她窒息。
“冷……”
一声细弱的、带着睡梦中呓语般的呻吟,从角落里传来。
是那个最小的女童。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得更紧,小小的眉头皱着,嘴唇微微发紫,即使在火堆旁,单薄的衣衫也无法完全抵御後半夜愈发酷寒的温度。
另外两个孩子也在睡梦中瑟瑟发抖。
那件玄色外袍,厚实,宽大,此刻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彷佛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关於温暖的承诺。
云薇的目光死死黏在那件衣袍上,眼神挣扎得几乎要碎裂。
理智在尖啸:不能碰!这很可能又是沈砚的玩弄!穿上它,就等於接受了这份来自仇敌的、充满羞辱的“庇护”!你的尊严呢?你宁死也不愿向他低头的决心呢?
情感却在颤抖:孩子们快要冻死了!他们是无辜的!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可你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你可笑的、一文不名的尊严而丧命吗?
尊严,还是生存?
自我,还是责任?
这个选择,远比她自己赴死要残酷千倍万倍。
寒风卷过废墟,发出一阵呜咽般的声响,将火苗吹得东倒西歪,也带来了更刺骨的寒意。孩子们在睡梦中哆嗦得更加厉害。
云薇闭上了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冰冷的面具下投下阴影,剧烈地颤动着。喉咙深处涌上极致的苦涩,几乎要淹没她的感官。
再次睁眼时,她眼底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被强行压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寒潭之下。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走到那件外袍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沉重无比。
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衣袍的质料。是上好的墨缎,内里衬着柔软的薄绒,触手微凉,却似乎能锁住一切温度。那雪松的气息更加浓郁了,扑面而来,几乎要唤醒那些被她强行埋葬的、属於过去的破碎记忆。
她的手指像被烫到一般猛地蜷缩了一下。
停顿了片刻。她最终还是咬着牙,展开了那件外袍。
很大,足够将三个孩子牢牢裹住。
她转过身,不再去看那衣袍,彷佛它是一件什麽肮脏可怖的东西。她机械地、沉默地将熟睡中的三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起,然後用那件宽大的、带着另一个男人体温和气息的玄色外袍,将他们紧紧地、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僵硬。
孩子们在温暖的包裹中发出了舒服的嘤咛,皱紧的小眉头松开了,身体也不再发抖,沉沉睡去,甚至露出了恬静的睡颜。
他们得到了温暖,获得了生机。
而云薇,则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跌坐在离火堆和孩子们稍远的冰冷地面上,背靠着坚硬的土墙,蜷缩起来。
她没有享受那衣袍的余温。哪怕寒意已经侵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牙关忍不住轻轻打颤,她也只是将自己身上那件破烂单薄的麻布衣衫裹得更紧,彷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无孔不入的雪松气息,隔绝那份她被迫接受的、烙铁般的“恩惠”。
脸上的面具冰冷地贴着皮肤,药膏带来的清凉早已消散,被磨损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和体内的毒素残留交织成一种绵密而持久的折磨。
她抱紧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只摸到一身的冰冷和硌手的骨头。
远远地,她看着那团被玄色衣袍包裹住的、安睡的小小身影,看着那锦缎在火光下流动的微弱光泽。
一种铺天盖地的孤独和绝望,如同这旷野的夜色,彻底将她淹没。
她守护了他们,却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死去。死在这无休止的屈辱里,死在这无法挣脱的命运摆布里,死在那个男人无处不在的阴影之下。
为什麽会这样?
她只是想活下去,只是想保护这些无辜的孩子,为什麽就这麽难?为什麽每一次艰难求生的脚步,都彷佛踩在他早已铺设好的棋盘上?为什麽她总是要被迫在他的“馈赠”和死亡之间做出选择?
恨意如同岩浆,在冰冷死寂的外表下疯狂涌动,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恨沈砚!恨他的冷酷!恨他的算计!恨他总是能如此精准地拿捏她的软肋,将她逼入绝境再施以援手,让她连恨都显得那麽苍白无力!她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不得不一次次低头,不得不依靠这份来自仇敌的、沾满鲜血和阴谋的“仁慈”!
泪水早已流乾,只剩下乾涩的刺痛和无边的疲惫。
她就这样蜷缩在冰冷的角落,与那团温暖的、散发着雪松气息的“馈赠”遥遥相对,彷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夜,在极致的静默中流逝。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不再是浓墨般的漆黑,边缘泛起一丝极淡极淡的、冰冷的鸦青色。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即将来临。
云薇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未动,身体几乎冻得麻木,意识却因为寒冷和痛苦而异常清醒。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废墟的另一个方向,断墙的外围传来。
不同於风吹枯草,那是一种……更具体、更谨慎的移动声响。像是什麽东西,或者什麽人,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
云薇瞬间从那种麻木的状态中惊醒!全身的警觉再次提升到极致!她猛地握紧了手边的短刃,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穿透渐褪的夜色,死死盯向声音来源。
是追兵?终於搜寻到这里了?
还是……那个银面人去而复返?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断墙之外。
云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悄无声息地调整到随时可以暴起攻击或者带着孩子逃离的状态。
然而,预想中的人影并没有出现。
那窸窣声在墙外停顿了片刻。
然後,一样东西,从断墙的缺口处,被轻轻地、抛了进来。
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噗”地一声,落在离火堆不远、离云薇却更近一些的乾草上。
不是武器。
那是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四四方方的包裹。不大,却看起来颇有些分量。
云薇的神经绷紧,目光紧紧锁定那个突如其来的包裹,没有立刻上前。
又是这样!
无声无息地出现,留下东西,然後消失!
这次是什麽?更多的食物?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戏弄?
她等了片刻,墙外再无任何动静,那个抛东西的人似乎已经离开。
寒风卷过,吹动着油纸包的一角,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最终,云薇还是艰难地站起身,忍着冻得僵硬的四肢传来的酸痛,一步步走向那个油纸包裹。
她用短刃极其谨慎地挑开油纸。
里面露出的,是几块**坚硬却紮实的乾粮**,还有一小囊**清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又是生存所需的物资。
和之前的地窖一样,精准地投喂,精准地“帮助”。
云薇看着这些东西,脸上没有任何得到补给的欣喜,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冰冷和厌倦。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依旧熟睡的孩子们,扫过那件玄色外袍,最後落回到眼前的乾粮和水囊上。
所有的这些“馈赠”,都像是一块块冰冷的砖石,正在将她团团围困,筑起一座无形的牢笼。一座以“生存”为名,却剥夺了她所有自由和尊严的牢笼。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许久。
直到天边那抹鸦青色逐渐扩散,黎明即将来临。
她最终没有动那些乾粮和水囊。
她只是转过身,重新走回那个冰冷的角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蜷缩着躺了下来**。
她躺下的姿势,恰好与对面那三个被玄色外袍包裹的孩子们**遥遥相对**。
她闭上眼睛,将自己彻底沉浸在冰冷的土地和彻骨的寒夜里,彷佛要用这种方式,来对抗那份她无法拒绝、却也绝不愿拥抱的——
**带有雪松气息的余温。**
而那包乾粮和水囊,则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火堆旁,无人问津,如同一个沉默的、充满嘲讽的符号。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