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但空气中的血腥味却浓郁得化不开,混合着狼群低沉的进食呜咽,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云知微僵跪在雪地里,握着那枚无声骨哨,指尖的冰凉直透心脏,远比这寒夜更刺骨。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两名监工已无声息,残破的身躯被狼群拖拽撕扯,洁白的雪地被污血和内脏染得一片狼藉。
而造就这一切的,是脖颈上戴着刻有沈砚军徽项圈的狼群,和她手中这枚无声的哨子。
保护?
这个词冒出来,带着无比的荒谬和尖锐的讽刺,狠狠刺伤了她。他将她打入这无间地狱,折断她的羽翼,碾碎她的尊严,如今却派来狼群,用如此血腥残忍的方式“保护”她?
这比直接的折磨更让她恐惧。仿佛她是他掌中一只无力挣扎的蝶,生死予夺皆由他心念,他甚至不屑于亲自出手,只冷眼旁观,偶尔拨弄一下命运之弦,看她在这血腥的戏台上仓皇奔命。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被玩弄的屈辱,几乎将她吞噬。
狼群似乎得到了某种无形的指令,在饱餐之后,并未看向她这个近在咫尺的“猎物”,而是低嚎几声,叼着残肢,迅速消失在风雪渐息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血腥,以及一个心神俱裂、浑身冰冷的她。
天光微熹时,有其他监工战战兢兢地前来查探,看到现场惨状,无不色变。他们看向云知微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畏惧,仿佛她是某种不祥的妖物。没有人相信她能徒手对付两名监工和一个狼群,但现场除了她再无活口,一切诡异得无法解释。
她被粗暴地拖回窝棚,无人再提罚跪之事,也无人敢轻易靠近她。一种无形的隔离形成了。她获得了片刻的喘息,却仿佛被投入了一个更大的、无形的牢笼。
日子在一种极致的压抑和猜忌中缓慢流淌。身体的劳累和严寒依旧,但更折磨人的,是脑海里无数个日夜不休的疑问和推演。沈砚的影子如同鬼魅,无处不在,又触不可及。
那把被藏起的鹤嘴锄,她再也没有碰过。怀里的药粉,她也没有再用。屈辱和警惕,让她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再接受任何来自他的、意味不明的“恩赐”。
她变得更加孤僻,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唯有眼神深处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那是恨,是不甘,是必须活下去找到答案的执念。
几天后的黄昏,矿场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一名押送补给的小吏。他穿着与矿场监工略有不同的号衣,面容普通,眼神却带着一种精明的闪烁。他声称受某位“故人”所托,给云知微捎来一件旧物。
监工们经过狼群事件,对她颇为忌惮,虽不耐烦,却也没过多阻拦。
那小吏将一个用破旧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递给她时,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在她掌心挠了一下,速度快得像是错觉。他眼神低垂,语气平淡无奇:“拿好了,可是贵重东西。”
云知微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沉默地接过。
回到栖身的角落,她指尖微颤地打开油布。
里面包裹着的,竟是一把琵琶!
木质粗糙,样式老旧,弦轴松动,甚至断了两根弦,看上去就像是被人丢弃了多年的废品。唯有琴身侧面一道深刻的划痕,让她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她年少练琴时不小心磕碰留下的印记!
这是她多年前留在云府、早已遗忘在库房角落的一把旧琵琶!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小吏口中的“故人”是谁?沈砚吗?他又想玩什么把戏?送一把破琵琶来羞辱她?提醒她过往的骄奢如今多么可笑?
悲愤和恨意涌上心头。她几乎想将这琵琶狠狠砸碎!
但指尖触摸到琴身冰冷的木板,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琵琶……重量似乎有些不对劲?比印象中要沉上一些。
难道……
她猛地想起流放途中,那把碎于马匪刀下、腹中藏有铜镜的琵琶!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屏住呼吸,借着窝棚缝隙透入的最后一点微光,仔细检查这把破旧的琵琶。琴轴是松的,琴弦是锈的,面板上有细微的裂纹……她的手指一点点摸索过琴身的每一寸,最终,在琴颈与琴箱结合处一个极其隐蔽的榫卯接缝处,发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这里被人动过手脚!
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是警告?是陷阱?还是……其他?
她不再犹豫,指甲抠进那细微的缝隙,用力一撬!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极薄的侧板被她卸了下来。一股陈旧的木头气息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奇异的蜡味扑面而来。
琵琶内部是空心的,幽暗的视野中,可以看到里面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她颤抖着手,伸进去,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细小物件。
拿出来,摊在掌心。油布包细长,触手冰凉。
她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打开。
油布之下,是一小卷泛黄的纸,纸质脆硬,似乎有些年头了。而包裹着这卷纸的,是一层极薄的、半透明的蜡封。
蜡封保存得并不完好,已有裂痕。而就在那裂痕处,沁出了一点暗褐色的、干涸已久的痕迹。
像血。
云知微的呼吸骤然停滞,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手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小心翼翼地捏碎那脆硬的蜡封,将里面那卷泛黄的纸展开。
纸上字迹潦草、急促,仿佛是在极度慌乱和危急的情况下写就,笔墨深浅不一,甚至有多处拖拽和停顿的痕迹。
那字迹……那字迹是她无比熟悉的、自小看到大的、属于她兄长云知节的笔迹!
【微微,若见此书,兄恐已不在人世。勿悲,勿念。】
【此行查边贸亏空,触及巨大隐秘,险遭灭口,幸得…相助,暂得喘息。然追兵已至,恐难幸免。】
【切记!切记!勿信沈砚!】
【万勿信他!他与……】
【……】
字迹在这里变得更加狂乱,墨点喷洒,似乎书写者遭到了极大的冲击或干扰。最后几个字几乎无法辨认,唯有那个“砚”字,写得极大,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带着无尽的惊怒和绝望。
而在那狂乱字迹的下方,纸张的最末端,还有一行极其细小、却工整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字迹,用一种不同的墨、截然不同的笔锋写就:
【批:字迹真,情急所致,然内容存疑。勿全信。】
这行小字的笔迹,云知微同样熟悉到刻骨铭心——是沈砚的笔迹!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将她所有的认知、所有的情绪都炸得粉碎!
兄长的绝笔血谕!字字泣血,警告她勿信沈砚!
而沈砚的批注!冷静漠然,一句“内容存疑,勿全信”轻飘飘地否定了所有!
谁真?谁假?
兄长临死前的惊怒指控?
还是沈砚这看似客观却置身事外的评判?
信任哪一方,都意味着对另一方的彻底背弃!
巨大的撕裂感瞬间将她撕成两半!一边是血脉相连、惨死他乡的兄长最后的泣血遗言;另一边是……是她曾倾心相爱、却又亲手将她推入深渊、如今行为诡谲难辨的沈砚!
痛苦排山倒海般袭来,远比身体的任何伤痛都更剧烈,更残忍。她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指甲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塌、化作虚无的黑暗。最后一丝支撑着她的东西,仿佛也随着这截然相反的两种信息而彻底碎裂。
她该信谁?
她还能信谁?
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她猛地将那张纸揉皱在掌心,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发出了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嘶哑破碎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