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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神谕

神谕是写错的病历,教皇是长错地方的瘤。 当痛神教皇的冠冕长进颅骨, 他成了活体荆棘,在祭坛上尖叫开花。 阿痒用绣完全球痛感的铁针, 刺穿了自己倒映世界的双眼。 而在喷涌的血光里, 她终于读懂了痛神教圣经的真相: 那只是宇宙医疗日志的残页, 标注着“文明编号-1,情感疫苗过量反应观察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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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觐大厅从未如此“辉煌”。

墙壁上原本粗糙的岩体,如今已被无数疯狂滋生的暗红色神经藤蔓完全覆盖。这些藤蔓并非植物,它们粗如儿臂,表面覆盖着类似生物粘膜的油亮光泽,其间镶嵌着无数细小、如同神经节般自主开合的苍白眼球,以及不断滴落着腐蚀性粘液的、吸盘状的口器。藤蔓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彼此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湿滑窸窣声。

它们源自大厅尽头,那座最高的、由废弃反应堆零件和黑色石材垒砌而成的祭坛。

祭坛之上,已不见教皇往日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丛巨大、狰狞、仍在不断膨胀和变异的活体荆棘丛。

那是教皇。

他的深红丝绒教皇袍早已被从内部撕裂、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从他体内疯狂穿刺出的、由白骨、金属碎片、神经组织和硬化血液强行糅合而成的、尖锐扭曲的荆棘枝条。这些枝条如同失控的肿瘤,肆意生长,占据了半个祭坛,有些深深扎入地面的石板,有些则向上扭曲盘绕,刺入头顶的藤蔓穹顶。

荆棘丛的“核心”区域,还勉强保留着部分人体的轮廓——一张扭曲变形、因极致痛苦而疯狂抽搐的脸。那是教皇的脸。他的眼睛早已爆裂,只剩下两个不断涌出浓稠黑红色浆液的血洞。他的嘴巴张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却发不出任何人类的嘶吼,只有一种尖锐、断续、如同生锈金属摩擦般的高频啸叫,伴随着每一次荆棘枝条的抽搐性生长而迸发。

他的黄金冠冕早已深深嵌入并长进了他的颅骨,冠冕的尖锐边缘被增生出的骨痂和神经瘤包裹、覆盖,如同一个怪诞的、充满亵渎意味的头骨增生。冠冕上镶嵌的、象征痛苦之眼的巨大宝石,此刻正散发着不祥的、脉动着的幽红光芒,与遍布墙壁的神经藤蔓上的眼球同步闪烁。

他成为了他自己宣扬的教义的终极造物——一个被无限增殖的、无法转移的、纯粹属于他自身的剧痛所彻底吞噬、异化的活体圣像。信徒们奉献的痛苦、神经液、成瘾性崇拜,所有汇聚到他这里的能量,最终超出了他这具凡俗容器所能承受的极限,引发了灾难性的能量反噬和肉体崩坏。

台下,残存的高阶信徒们并未逃离。他们如同被催眠般跪倒在地,对着祭坛上那不断尖叫、开花的活体荆棘丛,进行着更加狂热、也更加恐怖的崇拜。他们用自己的骨针、刻刀,更加疯狂地在自己身体上制造新的伤口,将涌出的鲜血和神经液泼洒向祭坛,仿佛在给那恐怖的荆棘丛提供养料。他们称之为“圣父的终极显化”、“与真痛合一”。

整个大厅沦为一片血腥、疯狂、非人的邪教地狱。

阿痒就站在这片地狱的边缘。

她没有被那狂热感染,也没有被那恐怖震慑。她只是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白麻袍里显得愈发单薄。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一张瓷白的面具。

但她的内心,早已被另一种更浩瀚、更冰冷的痛苦所充满——那是夜璃的宇宙记忆,是饮下蓝色羊水后无法摆脱的、持续轰鸣的背景音。祭坛上教皇的惨状,在她感知里,不过是这宏大痛苦交响中一个刺耳却微不足道的杂音。

她的目光,越过了尖叫的荆棘教皇,越过了狂热的信徒,落在了祭坛后方墙壁上,那被神经藤蔓部分覆盖的、巨大的痛神教圣经浮雕上。

那并非纸质书籍,而是用某种暗银色金属直接铸造在岩壁上的巨大篇章,上面刻满了扭曲、繁复、无人能完全解读的符号和图案——那是痛神教的教义核心,据说是“哑圣”夜璃和“初祖”墨焰通过神启留下的真言。

以往,阿痒看到这些符号,只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强烈的痛苦波动。

但此刻,在教皇崩坏的尖叫、信徒的狂热嘶吼、自身颅内夜璃记忆的轰鸣、以及那杯蓝色羊水带来的、某种破译能力的多重刺激下——

那些冰冷的、死板的金属符号,突然在她眼前活了过来!

它们开始扭曲、重组、变形!

不再是宗教的圣言,而是化作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精确、毫无情感的信息流!

它们变成了——

【编号】: Sol-3-civilization-1 (地球文明-1)】

【阶段】: 流感疫苗接种后 - 高浓度痛苦变体 - 过量反应观察期】

【监测指标】: 集体痛觉神经网络稳定性: 87.3% (波动上升)】 【社会结构转化】: 宗教形态(痛神教)形成。符合预期模型7b。】 【个体变异案例】: 编号pope-01。能量过载导致有机体不可逆恶性异化。记录在案。】 【风险提示】: 成瘾性崇拜可能导致网络能量循环失衡。建议观察,暂不干预。】 【终极目标】: 维持单元运作,持续反馈宇宙熵增损伤数据。】

……

一段接着一段。冰冷的日子。无情的观察记录。宇宙尺度的医疗报告!

所谓的痛神教圣经,根本不是什么神圣谕言!它只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庞大的“宇宙康复系统”留下的监测日志残页!是人类文明被当作实验品(编号-1)、被接种了情感疫苗(痛苦变体)后,产生的反应记录!

信仰是副作用。教皇是恶性变异样本。所有的痛苦和挣扎,只是数据收集过程中的背景噪音!

真相如同最冰冷的宇宙寒风,瞬间吹散了阿痒脑海中所有的迷雾,也吹灭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丝渺茫的、属于人类的温度。

她缓缓地抬起手。

手中握着的,是那根她用了无数个日夜、绣完了整张《全球痛觉分布图》的、沉甸甸的冰冷铁针。

针尖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她指尖的温度。

她看着祭坛上尖叫的荆棘教皇,看着台下疯狂自残的信徒,看着墙壁上那冰冷嘲弄的“医疗日志”。

她看到了太多的“痛苦”。世人的痛苦。夜璃的痛苦。宇宙的痛苦。还有这赤裸裸的、毫无意义的、被当作数据的痛苦。

她的眼睛,这双能“尝”到痛苦、能看穿虚假、此刻又读懂了最残酷真相的眼睛,突然变成了最大的痛苦接收器,变成了连接她与这个绝望世界的最直接、最残忍的通道。

视觉本身,成了最难以忍受的酷刑。

一种强烈的、源自本能的厌恶和自我保护的冲动,如同火山般在她冰冷的内里爆发。

她没有尖叫,没有哭泣。

只是极其平静地,

举起了那根铁针。

针尖对准了自己那双深墨色的、倒映着整个疯狂地狱和冰冷真相的——

眼睛。

然后,

用尽全身力气,

刺了下去。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可怕的、血肉被刺穿的声响。

左眼。然后是右眼。

动作快得惊人,没有丝毫犹豫。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顺着瓷白的小脸滑落,不是透明的泪,是鲜红的血。

世界的光明、色彩、形状——祭坛的荆棘、信徒的疯狂、墙壁的日志——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的、汹涌的、绝对的血红所吞没,然后迅速归于永恒的、物理性的黑暗。

剧烈的、生理性的疼痛瞬间爆发,但很快就被她脑海中那更浩瀚的宇宙级痛苦和此刻巨大的心理冲击所淹没、覆盖。

她失去了视觉。

却仿佛切断了最直接接收外界痛苦的通道。

在绝对的黑暗中,在双瞳破碎的剧烈生理痛楚和血污的粘腻中,她竟感受到了一种扭曲的、短暂的……

宁静。

她小小的身体晃了一下,但没有倒下。

铁针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铛”一声,被信徒们的狂呼和水滴声淹没。

她仰起满是血污的小脸,“望”向祭坛的方向,尽管那里只剩一片黑暗。

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扭曲地牵动了一下。

像一个破碎的、模仿不了的……

笑容。

而在她那被血污浸染、已失去焦距的“视野”深处,那冰冷宇宙医疗日志的文字,仿佛并未随着光明的消失而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地、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烙印在了她的意识最深处:

【观察备注】: 单元内出现自我意识引发的感知通道关闭案例。新型规避行为。记录在案。数据上传中……】

血,

还在流。

教皇,

还在尖叫。

宇宙的医疗日志,

还在无声地、

冷酷地、

翻向下一页。

(痛神纪 · 元年 · 未完待续)

第五章:反神谕

痛吻的余味还残留在唇齿间,混合着脓血的腥臭和那种虚幻的充盈感。但此刻,那感觉不再带来迷醉,只余下冰冷的恐惧。夜璃的记忆如同无法闭合的伤口,持续不断地渗出真相的血水——全球剧痛,非罚非赎,而是产床;引力波,非祷非求,而是牵引;大撕裂,非终非灭,而是降生。

这认知像一把冰镐,狠狠凿击着我(阿痒)刚刚被神级痛苦填满、尚未稳固的意识。我环顾四周,神殿内信徒们依旧沉浸在狂热的奉献与祈求中,将溃烂的伤口伸向我,渴望着那能带来极乐解脱的“痛吻”。他们脸上的虔诚,在我看来,骤然扭曲成了无比荒诞和可怖的愚昧。

我们是什么?祭品?燃料?还是…产婆?

而引领这一切的,正是痛神教那高踞宝座之上、浑身布满最深最密疤痕的教皇。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教义的极端体现。据说他承受的痛苦总量超越了任何凡人,甚至能长时间聆听墨焰石碑的心跳与我的“低语”(那实则是规律化的求救\/牵引信号)。他的权威建立在痛苦的深度之上,不可动摇。

此刻,他正从他那由神经花藤缠绕而成的宝座上站起身,张开双臂,准备向信徒们布道,宣讲“痛吻”带来的神恩,鼓励更多人奉献极致的痛苦,以迎接“哑圣开口”的神圣时刻。

但今天,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夜璃的记忆在我脑中翻腾,赋予了我另一种“视觉”。我能“看”到教皇体内积累的、浩瀚如海的痛苦能量。那不再是虔诚的勋章,而是失控的、沸腾的、即将反噬的诅咒。那些痛苦并非完全来自他自身的承受,更多是来自他通过教权“收集”和“榨取”的、属于无数“钝感者”和信徒的苦楚。它们从未被真正化解,只是堆积在这具凡人的躯壳内,被狂热的信念勉强束缚着。

此刻,或许是因为全球痛觉网络因“分娩”临近而愈发不稳定,或许是因为我的“痛吻”行为改变了能量的流转,或许…只是因为他已到了极限。

教皇张开的口中,发出的并非布道的词句,而是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惊骇的尖啸!

“呃啊啊啊——!”

他身上的那些陈年疤痕,突然同时迸裂开来!但没有鲜血流出,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疯狂滋生的、苍白中带着血丝的…神经花藤蔓!

那些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身体的每一个伤口、每一个毛孔中钻出,扭曲、缠绕、硬化!它们刺穿了他华丽的教袍,撕裂了他的皮肤和肌肉,如同某种活体的、贪婪的荆棘,将他紧紧包裹、吞噬!

他的四肢被藤蔓强行拉扯、变形,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的躯干被越缠越紧,肋骨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藤蔓甚至钻入他的眼眶、口腔、耳道,从内部向外生长。

他还在尖叫,但声音很快变得模糊不清,被植物生长的窸窣声和骨骼碎裂声所淹没。

信徒们惊呆了,恐惧瞬间压过了狂热,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至高无上的领袖在宝座上疯狂地扭曲、变形。

短短几分钟内,活生生的教皇消失了。

宝座上,只剩下一丛巨大、狰狞、不断蠕动着的、由苍白神经花藤和破碎人体组织共同构成的——活体荆棘丛。那荆棘丛的中央,隐约还能看到一张扭曲变形、被藤蔓穿透的脸孔,嘴巴无声地张合着,仿佛仍在承受着永无止境的痛苦。

痛神教的最高权威,最终被他一生所追求、所崇拜、所榨取的痛苦本身,彻底反噬,化作了一座血腥的、仍在生长的警示碑。

“教皇…教皇变成了…”

“神罚!这是神罚!”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信徒中炸开。他们赖以生存的信仰体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而我,看着那团仍在微微抽搐的活体荆棘,胃里一阵翻腾。这不是神罚。这只是…能量过载、错误汇聚的必然结果。是这套残酷系统自身漏洞引发的崩溃。宇宙级的“医疗事故”,在一个渺小个体身上的惨烈体现。

但眼前的景象,混合着夜璃记忆里关于“分娩”的恐怖预告,以及那无时无刻不在通过我的眼睛涌入的、全球范围内的痛苦视觉信息——破碎的肢体、扭曲的脸庞、绝望的眼神、猩红跳动的能量流……这一切的一切,终于超出了我这具幼小躯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我的眼睛,这接收了太多真相与痛苦的窗口,此刻灼烧般疼痛。仿佛有针在不停地扎刺我的视网膜,有火焰在灼烧我的视神经。

我不能再“看”了。

我承受不起这“看见”的代价。

一种原始的、想要逃避的本能抓住了我。

几乎没有犹豫,我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了那根始终伴随我的、染着无数次血渍的铁针——我曾经用来测绘全球痛觉的工具。

然后,在周围一片混乱的尖叫和恐慌中,我举起铁针,对准自己的左眼,狠狠地刺了下去!

尖锐的剧痛!纯粹的、生理性的剧痛,瞬间压过了那些纷繁复杂的痛苦信息流。

黑暗降临。

紧接着,是右眼。

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随后,彻底的、温暖的黑暗包裹了我。

世界安静了。

视觉带来的痛苦洪流,骤然被切断。

我瘫软在地,眼眶中温热的液体涌出,顺着脸颊滑落,与地上的蓝色羊水和污血混在一起。剧烈的生理疼痛在我脑中轰鸣,却 strangely,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宁。我终于…不用再看了。

信徒们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自毁行为再次震惊,一时间竟无人上前。

在这绝对的黑暗与纯粹的生理痛楚中,我的其他感官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我听到活体荆棘窸窣生长的声音,听到信徒们恐惧的喘息和哭泣,听到远处神经花海在风中发出更加狂乱的沙沙声。

我嗅到血腥味、腐臭味、神经花冰冷的芬芳以及那蓝色羊水奇异的腥甜。

我感觉到冰冷的地面,感觉到眼眶处一阵阵抽搐的剧痛。

还有…我指尖触碰到的,那本被丢弃在一旁、用不知名皮革装订的《痛神教圣经》。

在黑暗中,我摸索着它。指尖划过皮革封面,那触感…冰冷、光滑、不像任何动物皮革。反而更像某种…合成材料?

我胡乱地翻开它。指尖触摸着书页。上面的文字不是雕刻或印刷的,而是某种微微凸起的、点状的结构。

夜璃的记忆碎片,在这绝对的黑暗里,忽然与指尖的触感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那些点状的结构…排列方式…那种冰冷的规律感…

我猛地缩回手指,仿佛被烫到一样。

这不是什么神圣的经文!

这是…日志!是某种极其先进的、基于触觉读取的…记录媒介!

那些凸起的点,是一种编码!其编码逻辑,与那规律发射的“痛感引力波”,与监视者那冰冷非人的气息,同出一源!

宇宙医疗日志的…残页!

是谁?在什么时候?将它伪装成了圣经,散播于人类之中?

圣经中那些晦涩的、引导性的预言——“痛是活着税”、“哑圣将歌”…难道只是…医疗方案的操作说明?或者…观察日志的备注?

我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崇拜,所有的痛苦体系…难道只是某个高等存在记录的…临床实验数据?!

冰冷的绝望,比任何痛苦更深,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在绝对的黑暗里,我抱着那本冰冷的、伪装成圣经的宇宙医疗日志残页,蜷缩在仍在生长的活体荆棘丛下,听着全球绝望的背景哀嚎,等待着那场未知的、恐怖的…分娩降临。

我看不见了。

但我“看”到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也…都可怕。

荆棘圣经:我刺瞎双目献祭痛神

痛楚教皇一日日化为活体荆棘, 他狰狞哀嚎却宣称这是成神之路; 我惊恐地看着教众们纷纷自残追求“升华”, 直到偶然翻出那本被奉为圣书的《痛觉神经医疗日志》—— “原来我们崇拜的,只是外星生物废弃医疗站的疼痛管理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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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壁渗着永不止息的湿冷,烛火在青铜盏里扭动,将教皇陛下的影子投在祭坛之上,拉长、扭曲,不像人形,更像某种正在挣扎破茧的怪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味,铁锈、腐烂的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甜到发腻的、属于某种花木的异香。

他坐在那尊粗糙的痛楚之神雕像下,曾经宽大的教皇袍如今被底下不正常凸起的躯体撑得紧绷,布料摩擦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像是干枯的枝叶在相互刮擦。

“看…看呐…”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往日那种低沉威严的布道腔调,而是夹杂着嘶嘶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破裂的风箱里艰难挤出,裹挟着无法掩饰的痛苦,却又奇异地燃烧着狂热的火焰。“神恩…降临…在我这卑微…的躯壳…”

我跪在下方冰冷石板上的教众之间,手指死死抠着地面,试图压制住身体里一阵阵发冷的战栗。周围的诵经声狂热而整齐,他们低着头,面容隐藏在深兜帽的阴影里,声音却一个比一个高昂,仿佛在竞赛谁更能感受“神恩”。

“痛苦即净化!”

“痛楚指引归途!”

教皇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他的手臂猛地抬起,似乎想要做一个赐福的手势。但那动作终途僵住了。华贵袍袖滑落,露出的手臂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木质纹理,暗绿近黑,凹凸不平,数根尖锐的、闪烁着不详暗红光泽的木刺刺破皮肉,蜿蜒着向上生长,几乎要触及他的手肘。那不再是人的肢体。

活体荆棘。

这个词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脑海。几天前,它还只是教义中一个模糊的象征,代表为神承受苦痛而获得的升华。但现在,它正以一种血腥、狰狞的方式在教皇身上具现。

他每日出现在祭坛上的时间越来越短,身上的“变化”却一次比一次可怖。起初只是皮肤变得粗糙,偶尔有细小的木屑从衣领抖落。后来,是指甲变得坚硬弯曲,如同老树的根须。而现在…是这些刺破血肉,不断生长的荆棘。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似乎让那些新生的荆棘更深入他的脏腑。暗红的、接近黑色的粘稠液体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祭坛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滋”声,留下一个个小小的蚀痕。

“不必…为我悲伤…”他嘶哑地笑着,眼眶里苍白混浊,布满血丝,那瞳孔缩得像针尖,只余下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和一种濒临疯狂的虔诚。“这是…通往神座的…阶梯…凡俗的躯壳…岂能承载…真神的荣光?”

祭坛下,狂热的浪潮更高了。有人开始用额头撞击地面,咚咚作响,血痕蜿蜒而下;有人用藏在袖中的短针反复刺扎自己的指尖,面色苍白却带着迷醉的微笑;我甚至看到前排的一位高阶祭司,默默将一根烧红的铁签按在了自己的小臂上,皮肉焦糊的气味混入那异香之中,令人作呕。

他们在模仿。他们在追求同样的“升华”。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这不是信仰。这像是…一场在神圣名义下进行的、集体性的疯狂自毁。

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侧前方。阿痒跪在那里,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他没有跟随众人诵经,也没有进行任何自残的举动,只是那么僵硬地跪着,深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但我能看到他的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指关节白得吓人,微微颤抖着。每一次教皇发出痛苦的抽气声,或是那荆棘生长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时,他的肩膀就会难以察觉地缩紧一下。

他在害怕。和我一样。

这个发现让我感到一丝可悲的慰藉,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慌淹没。连教皇最虔诚、最接近神谕的贴身侍从都在恐惧,那这“神恩”…

祭仪终于在一片混合着痛苦呻吟与狂喜呓语的氛围中结束了。教众们互相搀扶着,或蹒跚或亢奋地离去,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愈发浓重的血腥与异香。

我落在最后,脚步虚浮。经过祭坛时,忍不住又抬眼望去。

教皇陛下已经无法自行移动。两名戴着面具的哑仆正小心翼翼地搀扶他起身。就这轻微的动作,似乎又引发了新一轮的剧痛。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嚎,背部猛地弓起——数根足有手指粗细的暗色荆棘瞬间刺透教皇袍的后心,尖端滴着粘液,在空中可怕地颤动着。

哑仆们似乎早已习惯,只是更稳地架住他,缓慢地、一步步地挪向后方那幽深的甬道。那身影,俨然一株正在自行行走、不断挣扎的血肉灌木。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圣堂。

冰冷的恐惧并未随着离开而消散,反而像附骨之疽,更深地钻入我的骨髓。夜里,我蜷在分配的狭窄石室床铺上,睁眼看着黑暗,耳边却反复回响着那荆棘破体的“噼啪”声,和教皇痛苦又狂热的嘶吼。

睡不着。心跳得厉害。

鬼使神差地,我溜出了房间。

圣堂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角落摇曳,光线昏暗,将巨大的神像阴影投下,更添几分阴森。我没有去白天那座主祭坛,而是拐进了侧面一条更小的回廊。尽头是一扇低矮的木门,那是教皇的书房兼静修室。自从他“变化”加剧后,这里就很少使用了。

门没锁。我轻轻推开,一股陈旧的纸张、灰尘和那股甜腻异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很乱。桌上散落着一些写着狂乱字迹的纸张,羽毛笔扔在一旁,墨水瓶打翻了,深色的污渍浸染了半张桌面。墙壁上挂着几幅描绘极度痛苦场景的宗教画,画中受难者的表情在微弱光线下扭曲得吓人。

我的目光扫过书架,最终落在枕边。那里放着一本巨大、厚重的书。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的暗色皮革,触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镶嵌着几块凸起的、类似骨片般的装饰,排列成一个抽象而令人不适的图案。

这就是《痛楚真经》的原始版本,据说由初代教皇根据“神启”笔录而成。平日它被供奉在主祭坛上,只有教皇和极少数高阶祭司能够触碰。此刻,它却像一本被遗弃的旧书,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我知道触碰它是大忌,但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知道,那所谓的“成神之路”,究竟写着什么?是什么让教皇,让所有人,如此义无反地投身于这显而易见的痛苦与毁灭?

我颤抖着伸出手,翻开了那沉重冰冷的封面。

里面的“文字”我从未见过。那不是世上的任何一种语言。扭曲的、仿佛自行蠕动的符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夹杂着大量难以理解的图表,一些线条连接着类似人体经络的图案,却又截然不同,那些图案的节点被标注着闪烁微光的怪异记号。

这根本看不懂。

一阵失望和茫然涌上心头。我下意识地继续向后翻,纸张粗糙厚重。直到接近后半部分,一些书页的边缘,出现了另一种痕迹。

那像是…批注?用一种极细的、暗红色的笔写就,字迹却是一种极其古老、几乎失传的大陆通用语变体。我曾在教会的古籍库里偶然学过一点皮毛。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我辨认着那些零星破碎的词句:

“…患者…第73号…感官过载…实验性…神经束…荆棘型…增生…”

“…痛觉阻断…失效…方案…废弃…”

“…高维…医疗站…日志…归档…勿再…”

破碎的词句,像一把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进我的颅骨。

患者?实验性?神经束增生?医疗站日志?归档废弃?

每一个词都与我深信不疑的教义尖锐冲突,散发出冰冷、非人的、属于另一个无法理解范畴的气息。

我疯狂地往前翻,目光贪婪又恐惧地捕捉着那些暗红色的古老批注。它们断断续续,像是某个同样困惑的远古读者留下的笔记,试图解读这天书般的内容。

在一幅描绘着无数尖锐荆棘刺入一颗巨大光球(我们称之为“痛楚神核”)的插图旁,批注写着:“…能量汲取过载…导致…结构性崩坏…非…升华…”

在另一段用扭曲符号写就的经文下方,暗红小字注释:“…此段对应…疼痛管理协议…第七章…第四节…警告:强行植入可能导致不可逆…”

我的手指僵在一页绘有复杂螺旋符号的图表上,旁边的批注稍长一些:

“…记录残页来源:‘巡回式高维生物医疗单元-第七部门’…于次元风暴中坠毁…部分回收…此部分涉及‘极端痛感耐受体培育’…已被列为…禁忌项目…原始指令:筛选可适应…高维能量冲刷的载体…结果:载体均发生…恶性变异…生命形态退化…项目终止…所有相关日志…标记销毁…”

轰——!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像一个抽真空的玻璃罩,将我死死扣在里面。我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以及某种东西……某种支撑了我全部世界的东西,彻底碎裂崩塌的尖啸。

痛楚之神?不存在。

净化?升华?成神之路?

假的。全是假的。

我们顶礼膜拜的,我们心甘情愿承受所有痛苦的,我们为之自残、为之疯狂的……只是一堆来自某个未知之地、某个高等存在废弃医疗站的垃圾?是一个失败了的、被列为禁忌的疼痛实验项目的残破记录?

教皇陛下……他正在变成的……不是什么神圣的形态……而是……

“恶性变异”。

“生命形态退化”。

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窗外,隐约又传来了那非人的、混合着痛苦与狂喜的嘶嚎,穿透石壁,变得模糊而扭曲,却比任何惊雷都要刺耳。

我猛地松开手,厚重的“圣经”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我却听不见。我一步一步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石墙,滑坐下来。

眼睛。是我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

是它们,读出了那些渎神的、毁灭一切的批注。

是它们,见证了教皇身上那日益明显的、名为“升华”实为“变异”的恐怖过程。

是它们,此刻还在接收着这昏暗房间里的一切——那扭曲的宗教画,那打翻的墨水瓶像干涸的血,那本躺在地上、散发着冰冷与非人气息的……“医疗日志”。

视觉。是视觉将这一切痛苦、疯狂、绝望的图像,源源不断地、精准地塞进我的大脑,碾碎我的理智。

不能再看了。

不能再接受更多了。

教皇的哀嚎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夹杂着荆棘生长的噼啪声。我知道那是幻觉,但它比真实更可怕。下一个是谁?阿痒?那位自残的高阶祭司?还是……我?

总有一天,那终极的、无法形容的痛楚,会通过这双眼睛,彻底吞噬我。就像它正在吞噬教皇一样。

逃避。我必须逃避。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滑落,是眼泪吗?还是恐惧凝结成的汗?

我颤抖着摸索全身,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那是一根绣花针,很细,很凉。不知什么时候掉进衣袋里的,或许是哪位教友缝补衣物时遗落的。

我把它抽了出来。细小的钢针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冰冷的光。

就是它了。

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思考,没有权衡。只剩下最原始、最强烈的本能——切断那通往疯狂和痛苦的通道。

我抬起手,动作稳得出奇。

没有犹豫。对着左眼,那刚刚读取了“医疗日志”残页的眼睛,猛地刺了下去。

一股尖锐的、撕裂一切的剧痛猛地炸开!但很快,那纯粹的生理性疼痛被一种巨大的、潮水般的安宁所覆盖。

左边的世界,瞬间陷入一种温暖的、柔软的、绝对安全的黑暗里。再也看不到那些可怕的符号,那些扭曲的图表,那本邪恶的书。

太好了。

我拔出针,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下。带着一股腥气。

转向右边。

再来一下。

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右边也陷入了同样的黑暗。

彻底的,永恒的黑暗降临了。

我瘫坐在墙角,手里还握着那根湿黏的针。世界不再向我展示任何恐怖的图像,只有一片虚无的黑,以及耳边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远处,那隐隐约约、持续不断的,非人的哀嚎。

它还在。但它再也无法通过眼睛,伤害到我了。

我把自己,从那即将吞噬一切的视觉痛感中,提前放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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