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陆家嘴周氏庄园顶层巨窗,昂贵的地毯吸尽足音,空气里是紧绷后的虚脱宁静。周志远站在窗边,深灰羊绒家居服下,眉宇间连日鏖战的疲惫深深刻印,脸色苍白。风暴已息,留下的除了尘埃,更有难言的沉重与一丝空茫。
门无声而开。管家陈叔,这位数十年如一日一丝不苟的老人,双手捧着一个深棕色、样式极其普通甚至廉价的骨灰盒,步履轻缓如猫。身后跟着已换下作战服、只着简单黑色训练服的张望,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倦意,眼神依旧锐利。张望将那个浴血夺回的骨灰盒,轻置于宽大光洁的黑檀木茶几中央。
盒盖上,“欧阳琳”三个黑色宋体字,像冰冷的针,刺破宁静。
陈叔无声躬身退下。张望微颔首,利落转身离开。门合拢。
起居室只剩周志远与那承载无尽恩怨的小盒。
内室门开,张晓云走出。素雅米白真丝长裙,发髻松挽,素颜难掩眼下青影。她的目光瞬间钉在骨灰盒上,脚步顿住。温婉眼眸中情绪翻涌——卸下大患的松懈,对逝者模糊的怜悯,但更多是被卷入丈夫过往情债、风暴源头的怨怼与别扭。这灰烬,曾是悬顶之剑。她看着它,如同看着一个不祥的象征,不愿触碰。
周志远转身,深邃目光掠过妻子复杂神情,落回骨灰盒。无解释,无安慰,只带着疲惫的平静,轻轻摆手。
“陈叔。” 门开,陈叔如影出现,垂手恭立。 “不要放在家里。”周志远视线未离骨灰盒,语气平淡如吩咐寻常家务,“找个清净地方,暂时存放。”略顿,“另,去上海墓园,挑块好位置墓地。尽快。” “好的,先生。”陈叔沉稳应下,无多余表情疑问。他上前,动作轻缓庄重捧起骨灰盒,如捧沉重责任,无声退去。
张晓云看着丈夫漠然侧脸,唇微动,终化作一声轻叹,转身回内室。伤痕需时抚平,隔阂难言。
周志远静立片刻,目光扫过空荡茶几面残留的冰冷轮廓。转身,未入内室,却走向明亮开阔的厨房。拿起岛台上卫星电话,指尖微顿,拨号。
秒接。阿力沉稳沙哑的声音传来,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与专注:“老板。” “阿力,”周志远声音低沉清晰,“办得漂亮。辛苦了。”肯定发自肺腑。 “应该的。”阿力简洁回应。 “再办件事。”周志远目光投向窗外浦江波光,语气平淡决断,“辛苦,但需你办,绝对隐秘。” “您吩咐。” “欧阳琳的骨灰,”声音无波无澜,“进行水葬。”清晰吐出两字,补充,“骨灰盒里的东西,换成干净无害粉末。等陈叔墓地买好,安葬的是盒子。”
电话那头静默两秒。阿力瞬间了然——真骨灰归于自然(念及她生前爱海),假骨灰入土,既全亡者体面,更护生者周全(尤是幼子与周家),断过往绝后患。心思冷静至冷酷,却深藏无奈周全。 “明白。”阿力无迟疑,“地点?” “外海。干净海域。你安排船。” “明白。我亲自办。不留痕。” “好。”周志远不再多言,挂断。放回电话,指尖残留金属冰冷。他静立厨房,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脚边投下条纹,如凝固雕像,唯胸膛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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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东海,外海。 天空纯蓝,阳光倾泻,海面碎金跳跃。清爽咸腥海风吹拂着白色“远星号”游艇甲板。游艇低速漂浮在远离航线的深蓝海面,四周唯无尽蔚蓝与温柔波涛。
周志远独自立于船尾甲板。深色西装外罩薄风衣,身形在海天间显孤寂。他手捧崭新温润白玉骨灰盒,盒盖开启。内里非灰白骨灰,而是厚厚洁白芬芳百合花瓣。真骨灰登船前已由阿力亲手置换,混入花瓣。
阿力与两名如磐石沉默的核心保镖,呈三角守在不远处楼梯口,背对周志远,目光警惕扫视海天,确保绝对隐秘安全。海风撼不动他们身形。
周志远垂眸,看盒中洁白花瓣。海风拂过,几片轻影旋飞飘落。眼神深邃复杂,无悲伤,是凝视一段需被大海彻底涤荡干净的终结过往。欧阳琳面容早模糊,唯余这名字引发的风暴与…懵懂幼稚。
他伸手,修长指尖轻拂冰凉花瓣。双手稳托白玉盒边缘,微倾。
洁白花瓣,混合着世间最后的痕迹,如细雪轻烟,纷纷扬扬飘洒而出。海风温柔接住,卷携旋转,飘向下方深邃包容的蔚蓝。花瓣在金光中闪烁微光,缓缓下沉,终消失于涌动波涛之下,被无垠深蓝无声吞没、分解、带走。
无仪式,无悼词,唯风咽浪语。周志远静立,看最后一片白融于蓝。手中白玉盒,空空,唯余一丝百合冷香。
他缓缓合上盒盖。“咔哒”轻响,如为尘封往事、凶险风波盖上棺盖。 “回航。”声音穿透海风。 “是。”阿力沉应,手势打向驾驶舱。引擎低沉嗡鸣,船头破开平静海面,驶向喧嚣陆地。身后,唯蔚蓝海域,守着一个大海永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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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上海西郊,静逸园公墓。 铅灰云层低压,空气湿凉。墨绿松柏环绕高档墓区,肃穆沉郁。
崭新大理石墓碑前,气氛凝重。碑上冰冷简洁:欧阳琳之墓。生卒年月。无照无铭。
欧阳琳年迈父母相互搀扶在前。黑衣陈旧,面容枯槁,皱纹深如刀刻,浑浊老泪顺沟壑滑落。巨大悲痛压弯了脊背。身旁是妹妹欧阳靖,三十上下,素黑职业套装,脸色苍白,眼眶红肿,唇紧抿强忍呜咽,唯肩微颤泄露汹涌。一手死死搀扶摇摇欲坠的母亲。
张晓云稍后而立。深灰羊绒大衣,发髻严谨,淡妆难掩疲惫与深藏的疏离。心情极复杂:眼前是丈夫旧情人,幼子生母,亦是将周家拖入风暴的源头。同情有,却压于怨怼不自在之下。她看墓碑,眼神平静如视陌路。履行必要的社会义务,予亡者体面,予生者(尤是丈夫)交代。
她身边,四岁的周承安,黑色小西服,发丝整齐,小脸白皙精致。全然不懂肃穆悲伤为何物。只觉安静奇怪,大人不笑。不安扭动,小手紧抓妈妈大衣下摆,乌溜溜大眼盛满懵懂与怯意。
陈叔肃立旁侧,双手恭敬捧着那深棕色普通骨灰盒——盒内早已不是欧阳琳骨灰,唯阿力置换的无害粉末。除周志远等寥寥数人,无人知晓。
黑袍墓园礼仪师,低沉平稳念诵程式安魂词,声荡空寂墓园。
仪式至末。礼仪师示意家属置盒入穴。
周志远立于人群稍远。纯黑定制西装,身形挺拔,脸色沉静如水,目光深邃望前。未上前。陈叔代之,捧骨灰盒,在礼仪师引导下,庄重缓置入墓碑下敞开的石砌墓穴。
填土。封穴。缓慢沉重。
最后一抔土覆上,象征入土为安。欧阳琳母亲再难抑制,发出一声压抑如受伤母兽的悲鸣,身体瘫软,被欧阳靖与父亲死死搀住。欧阳靖口中终溢出绝望啜泣。
悲伤如实质弥漫。
张晓云深吸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低头轻拉懵懂幼子,声音温和而引导:“承安,来,给阿姨鞠个躬。”
周承安茫然抬头,看看妈妈,看看刻着陌生名字的大石头,又看看哭得撕心裂肺的陌生老人和阿姨。不明所以,但听话,尤在令他害怕的安静里。他学着妈妈,松开抓衣角的小手,笨拙地对墓碑方向,认认真真弯下小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再跪下,磕个头。”张晓云声音更低。
周承安更困惑,仍乖乖照做。小心翼翼跪在冰冷碎石地上,小手撑地,俯身,光洁饱满的小额头轻轻触碰地面,完成孩子式的磕头。
他小小的、懵懂身影,跪在象征生母长眠之地的碑前,磕下完全不明所以的头。画面在铅灰天空下,弥漫的悲伤与疏离中,心酸而讽刺。
周志远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小小跪拜的身影上。眼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暗流汹涌掠过,转瞬即逝,快不可察。他依旧沉默如山,将所有波澜深埋心底。墓碑冰冷,“欧阳琳”三字在阴翳天光下,静默无言。